隆冬時節,砭骨的北風卷著雪花,紛紛揚揚灑向人間。
今年的冬天格外凜冽,剛剛才到臘月初一,漫天的飛雪就把大地包裹起來。人行車馬皆緩步而行反倒成就了客棧的生意。午後的陽光投射到樓宇中,簷角的鐵馬叮當做響,湛藍旗幟上三個蒼勁大字“落雲棧”在雪光映照下分外醒目。
店小二胡小米今天起得格外早,連日的大雪讓道上出行的旅人放慢了步伐,紛紛入住打尖。爆火的生意讓他累得直咋舌,不過武林豪傑打賞的足份銀錢和他們腹中滔滔不絕的江湖傳奇,如同鴉片誘惑著他更加賣命。
噠噠的馬蹄由遠及近,胡小米將手中的盤子放下,乜眼打量起策馬而來的兩人。
當先黑馬上的女子勁裝瀟灑,額上的浣衣髻半掩在風帽裏,腰畔牛皮鞘中劍若秋水,胡小米瞳孔放大,揉了揉眼睛道:“長那麼大,這麼漂亮的女俠倒還是第一次見。”
女子從鞍上一躍而下,指尖的碎銀子飛出落在胡小米的手中。胡小米接住放在口中一咬,心中激動萬分。女子笑吟吟道:“小二哥,這是九成九的官錠,你放心好了,給我們的三匹馬喂最好的草料,剩下的都打賞給你了。
“謝了您嘞,客官裏邊請。”胡小米欠身一禮,滿臉堆笑道:“不知道您二位要住幾天?”
女子環首道:“裳你說住幾天?”身後的男子披著黑色大氅,沉聲道:“先住兩天,等雪化了我們即刻動身,要兩間上房。”
胡小米無奈地攤手道:“二位客官對不住,天氣惡劣客房緊張,而今隻剩一間房了。”
慕容瑾聞言扭頭就走,葉裳轉身挽住了她的手:“這裏是離城城郊,距離藏劍山莊已經不遠了。今年的風雪太大,馬也根本走不快,不如我們就在這將就一夜吧,我睡地上就好。”
慕容瑾目露憐色:“裳這樣你太冷了,我很心疼。”
葉裳一擺手道:“必須盡快到藏劍山莊,時間不能白白耽擱。”
胡小米聽到這話對男子的欽佩之情油然而生,心想這男人當真是柳下惠在世,放著這麼一個溫柔可人的尤物都能坐懷不亂,當真是世間難得。
臆想中兩錠十兩紋銀已經放在了他的手中。男子朗聲道:“就給我們開一間房,加一床厚褥子和兩張羊皮,吃食給我們上最好的。酒要成年花雕,記得溫到七成熱不要太燙。”
胡小米握著沉甸甸的銀子樂開了花,他思忖道:“昨天才來了一群出手闊綽的瓜漢子,今天就又來了兩隻肥羊,這十兩銀子住一天油水真是太爽了。”
葉裳抖落身上的雪花,揭開門前棉布簾走入了客棧。他將手放在火盆上翻烤,下意識地左右望了望。
客棧內人聲鼎沸,觥籌交錯伴著劃拳的聲音,十幾張楠木方桌間幾乎都坐滿了人,他們的裝束是清一色的紫色皮裘,胸口上紋飾靈蛇交織弓弩標誌,腳穿長筒馬靴,杯盞推舉中竹葉青酒香清冽。
左近的雅間中龍涎嫋嫋。一尺有餘的高腳炭爐煮著一口火鍋中,內中紅綠相雜勾人饞蟲。其中一人四十有餘,清臒白麵,他默默飲盡了杯中的酒。另一人年逾弱冠留著兩撇小胡子,鷹鉤鼻上兩隻桃花眼分外引人注目,恭敬地為中年人續滿了酒。
“唐宣誒,師父此次前去藏劍凶多吉少,本不應該帶你去。”唐無邪目色蕭索地望向窗外。
“師父,唐宣跟隨您十幾年來從未離身,今日師父有難我就算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唐宣眼神決絕,一副大義凜然之色。
唐無邪將鍋中的食物夾到碗中慘然一笑:“阿宣,你跟隨師父有多久了?”
“快七年了,十三歲那年我入唐門,一直隨侍師父左右。”唐宣眼神燦爛道。
唐無邪愁眉深鎖道:“師父這些年來待你如何?”
唐宣抱拳一禮:“師父這些年來待宣兒視如己出,毫無保留地將唐門武功傳給宣兒,更是意圖日後將掌門之位傳給宣兒,宣兒惶恐之至。”
唐無邪右手取出一把小銀刀,映著炭爐的火光瞅了瞅指甲道:“你可知道這次雲子安遣師父前去所為何事?師父緣何將唐門大半高手悉數帶去?”
唐宣笑道:“想必是藏劍山莊意圖讓我們歸附其麾下,擁立雲子安為武林盟主。師父定然不許,想排出陣勢與雲子安相抗衡。”
唐無邪聽到這裏幹笑了幾下,與臉上的苦悶神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無可奈何。他豎起一根白淨的手指,耐心地修剪起來。
“難道我猜得不對?讓您前去還是為了歿劍訣?可是雷千仞死後,這歿的鐵匣已經被雲子安所得,您對此事就一無所知,咱們去也沒用誒。”唐宣一臉的迷惑。
葉裳邊品著釅茶,邊聆聽著雅間內的談話,歿劍訣三字讓他心頭一驚。
白落梅命自己與慕容瑾潛入藏劍山莊伺機取得歿劍訣,可是萬一雲子安已經解開了歿鐵匣的秘密,先一步取得了歿劍訣,那此事必然功敗垂成了。蝰蛇的派出和神秘的歿鐵匣並不是白落梅的命令,似乎一直有隻神秘的手在暗中操控著這一切,自己本身對此就疑竇重重,如今若是連蜀中唐門都參與進來,此事必然會更加撲朔迷離。
唐無邪斜乜了一眼珠簾外新來的男女,兩人雖將頭埋在風帽中竭力裝出避雪留宿的模樣,可是兩人掌間厚厚的老繭和鞘中光寒的長鋏,都深深地暴露了他們的身份。當他的目光遊離到男子的佩劍時,劍柄上璀璨的七顆寶石令其雙目泛光,唐無邪狡黠一笑,他吹落桌上的碎指甲道:“小二哥,給我們這裏加兩副碗筷,再加些火鍋的海鮮和生蔬。”
胡小米屁顛屁顛地從唐宣手裏接過一小錠銀子,笑得嘴都合不攏道:“客官您稍等,我馬上就來給您送。”
唐無邪站起身來,電光火石擲出一物,透骨釘沒入葉裳左近的桌中。葉裳不慌不忙地闔上杯蓋。慕容瑾已提劍在手。
“嗯?”滿廳堂的唐門弟子皆側目相視,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胡小米端著一碟西湖醋魚從後廚出來,一時不知所措。
“沒事沒事,遇到老朋友了,你們不用管。”唐無邪聲如洪鍾,揮了揮手。
“是,掌門。”唐門弟子齊聲答道,而後酒酣依舊。
“葉賢侄和慕容穀主,既然唐某與兩位冥冥相遇,又何必避而不見呢?不如給唐某一個薄麵同桌共食吧,兩位意下如何?”唐無邪撩起珠簾,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葉裳心中一凜:唐門素來與藏劍一脈,自己入煙雨樓武林中已是人盡皆知,而慕容瑾乃是藥王穀穀主,與自己相隨必然引人非議。唐無邪非但沒有刀劍相向,反而笑意相邀難免不讓人生疑。
“吃就吃,我們難道還怕了你不成?”慕容瑾一努嘴道:“走,葉裳。”
兩人在雅間內坐下。雅致的竹簾屏風旁是一隻素白的梅瓶,瓶中插著一束花,豔麗的花苞足有拳頭大小。花香奇異誘人,慕容瑾連打了兩個噴嚏。
“這是什麼?”慕容瑾好奇地問道。
唐宣解釋道:“此花乃是世間稀罕之物,名喚夜郎月。傳聞為天寶年間李白貶謫夜郎國期間意外發現的稀有品種。其花奇大,逢到天寒地凍之時,隆閉的花苞膨展開放,其香奇絕三日不滅。”
“夜郎月。”慕容瑾聽後吟誦道:“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好雅致的花誒。”
“勸君更盡一杯酒。”唐宣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慕容瑾和葉裳依次飲下竹葉青,但覺喉間甘甜後回味悠長。
“唐掌門,不知道今天你為何對我二人如此客氣?”葉裳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唐無邪的手在衣襟間摸索道:“這些年來,西域明月宮,藥王穀屠戮和歿劍訣這些塵封的往事我已逐漸遺忘了,除了藏劍山莊外,我唐門幾乎與武林不再有所瓜葛。”
他從懷中取出杏黃長綢攤在葉裳的麵前道:“前不久我接到了雲子安的親筆書信,讓我覺得唐門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際。你們先看看吧。”
唐宣三人凝視其上,字裏行間殺伐之意躍然紙上:
友無邪親啟:
霹靂堂主雷千仞及煙雨樓沆瀣一氣,日前其已立斃於吾掌下以彰道義。堂中所屬蛇鼠皆聞風而降,由此盡也。日前偶得一天機匣名曰歿,細究駭而內中為餘長兄所藏劍訣歿。然其開闔之鑰早無所跡。吾遍查卷帙乃知唐門密室所封一物名喚無極之水,實為十數年前吾兄子翼偕嫂婉兒蕩除滇中巫患之遺物。今欲邀友無邪至莊中小敘,與汝妹共話此事。
藏劍雲子安頓首。
“從這封言辭不多的信箋上看來,雲子安似乎並無惡意,隻是需要一件唐門密室中的秘藏報備,此外看不出絲毫的惡意。”葉裳皺著眉頭問道:“唐掌門何以如此焦慮,言及生死存亡之險境?”
唐無邪拍開了酒壇的封泥,竹葉青汩汩倒出:“這密室中所藏之物名喚無極之水,乃是昔年雲子翼與胞妹唐婉兒西行入滇剿滅巫教時所得至陰至邪之物,她交付我深鎖唐門密室內,永世不可重現人間,否則必將禍亂天下,導致生靈塗炭。唐無邪言語間表情痛苦,他指著信箋道:“雲子安這下給我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雲子安信函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必須交出無極之水。他手中掌握著唐婉兒的性命,隨時可以將其置於死地,若是唐掌門意圖帶領弟子公然抵抗,必然魚死網破。”慕容瑾朗聲道:“既然如此,唐伯伯您索性將無極之水交給雲子安來換取胞妹的性命,求取一個安穩倒也不失為上策。”
唐無邪眼角抽搐道:“你們根本不知道無極之水究竟有多麼可怕,所以才會輕描淡寫地讓我交給雲子安。”
唐宣說道:“師父,我在唐門多年卻從未聽說過此物,它究竟是什麼?”
唐無邪接過胡小米上來的銀質托盤,將其中的生蠔碼放好,而後將其剩的綿細堅冰抖落在夜郎月的花骨朵上,細小的花瓣開始急劇地擴大,中間的子房吐出金燦燦的花蕊,光亮奪目中濃鬱香氣撲鼻而來。他淡淡地說道:“世間奇偉瑰怪之事頗多,夜郎月隻是很簡單的一個。要論及這無極之水,還得從十數前的往事開始說起,那時候西南巫教慘無人道地以活人做祭,欲修煉所謂的屍魂大法,藏劍出於武林公義西行入滇欲將此毒瘤徹底鏟除,一切還得從那時開始說起。
夜郎月嬌豔盛開,蕊上的青黛汁液滴落在香薰中,伴著唐無邪抑揚頓挫的話語在空中彌漫開來。
窗外飄颺的鵝毛大雪漸漸住了,蒼茫大地銀裝素裹。落雲棧後門隱秘處係著一匹白龍駒,馬鞍上的杏黃長衫熠熠生輝。
十數年前滇西南,黑水城西十五裏,巫教總壇。
南疆密林,山石犬牙交錯,山腹中有一碩洞,洞中陰冷山風蕩滌。步入洞窟內遍是倒懸的鍾乳石,石上水珠滴落。或赤或青的大理岩中泛出猩紅的泥垢。山中神龕多如牛毛,其上神祗頭頂牛角目如銅鈴,眼神惡毒地望著它腳下踩著的黃泥腐屍,這就是巫教的守護神屍鬼王。傳聞它可與九幽陰司對話,救贖死亡免除輪回痛楚,由此滇中百姓廣為信奉,教徒愈來愈多。
洞窟內有十幾個深潭。潭中水色猩紅,為巫教濯洗屍骸之地,它被喚作血池。亡靈在池中淨化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入土為安。
而此時此刻在這巫教總壇洞窟中,錚錚兵刃交擊聲四起,無數的杏黃長衫和青黛麻裳廝殺在一起。
“子翼,他們人太多了,而且那巫教教主不知道用了何妖法,這些暴徒都毫不畏死,踩著屍體就衝了上來。據傳巫教教主手中那對翼刃金環通體淬毒,隻要碰到就會立斃當場。現在我們死傷無數,形勢非常不利。”唐婉兒雙頰帶血,掌中劍割開了一名巫教弟子的喉嚨。
雲子翼勢如閃電,當胸貫穿了一名巫教弟子,背抵住唐婉兒道:“我們先抓幾個活的,問問他們教主究竟在哪。”
唐婉兒展開身形,手中一串透骨釘飛灑而出命中了當先一排的眉心,身後巫教弟子手持苗刀前仆後繼而來。當先的藏劍弟子身上血跡斑斑,有人高喊道:“師父這樣不行誒,他們人太多了。”
雲子翼掠起身,寒芒流轉間以摘星劍抵住無數鋒刃折展身形,萬千劍影流轉開來,他伴著洞窟內的火把之光禦劍而起,劍光如空中炸裂的焰火傾瀉閃爍。須臾間雲子翼仗劍而立,劍尖凝注的血珠滴落,他暴戾地大喝一聲:“著!”
後續而來的教徒的動作凝固了,無數殘肢血瀑騰瀉而下,如同妖豔綻放的火紅鳶尾。
雲子翼的眼神遼遠而堅毅:“婉兒,你與我各帶領十個弟子,我們去直接殺了教主。”
“好。”唐婉兒從身後取下一隻疾雷弩,百煉鋼澆築的機簧細密拚接,箭匣裏鋒鏑短而淩厲。她舉起疾雷說道:“唐朗,你帶著九名精幹弟子準備好弩箭。”
“諾。”麵如冠玉的男子揚起手做了個前進的標誌,九個全副武裝的唐門弟子隨他簇擁到了唐婉兒的身後,環繞成半月弧狀,手中弩機一觸即發。
雲子翼提劍而起站在鍾乳石的半圓高台上,沉聲道:“阿煥,你帶著九個弟子跟隨婉兒他們,有漏網之魚格殺勿論。”
雲子煥乃是雲子翼的胞弟,年輕的他此次初逢武林劫難,頗為立功心切,他應答道“我知道,哥。”其後九人站如鬆柏,劍光在洞窟的水波裏明晃晃交織一片。
二十人沿著一側的甬道疾步向前,弩箭密布中巫教教徒的屍骸遠遠地拋在身後,他們絲毫不畏死,以弓箭和刀刃拚死相抵,眾人身上都受了輕傷。
“喝!”雲子煥長劍絞動,準確地在眉心畫出一朵豔麗的血花後,兩名教徒還是絲毫不退讓,縱身舉刀斬下!唐婉兒淩空夭矯扳動機括,精鋼箭矢從心口射入,將其中一人釘在崖壁上。而後她高舉起疾雷弩,勢大力沉地叩擊在另一人的頭上,那人跌落在地滿臉是血,舉起刀還要奮起抵抗。雲子翼手如靈蛇鎖住了他的脖頸,以肘部奮力擊打在他的背部,他噴出一口鮮紅,唐婉兒把毒藥強行灌入其口厲聲問道;“你們教主在哪?”
他雙目圓睜如同發狂的野獸,意圖撕咬唐婉兒,雲子翼拳出如風捶打在臉頰上,暴喝一聲:“快說!”他的身體劇烈抽搐,直起身來指著遠處幽深的一條小道,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
雲子翼揚起劍鋒道:“順著這條路就可以找到你們教主,是也不是?”
他的舌頭禿嚕,忍著劇痛點了點頭。摘星劍絞開了他的喉嚨。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眾人難以瞑目。
唐婉兒神色淒婉,將箭矢一隻隻壓入匣中道:“子翼,我們這麼做是不是太殘忍了?”
雲子翼以白綃拭幹劍上的血汙,斬釘截鐵地說道:“巫教在滇中惑亂苗民,挖墳掘屍屠殺百姓欲與朝廷相抗衡,他們的罪行滔天,而今他們將教眾洗腦至瘋化,我們這一路廝殺至今所有人都像是瘋癲的野獸,哪裏還有一絲人性,現在如不將其除惡務盡必然遺毒後世。”
雲子煥端起神龕上的火把,照亮了一側的道路:“大哥說得對,這些敵人都像是厲鬼,必須得殺死。”
唐婉兒頷首以對,她指了指前方黑漆漆的小道:“唐朗你戴上煩惱絲手套,在前麵先行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