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開懷大笑,道:“你已經悟到了極妙的禪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天快黑了,小住一夜再走吧。玄覺就在方丈安頓下來,與六祖抵足長談了整整一個晚上。慧能與玄覺二人的禪話內容,已經無從知曉了,而“一宿覺”的典故一直流傳至今。
慧能與玄覺的會麵,可謂是單刀直入,箭鋒相拄,長矛對快槍,針尖對麥芒。石塊相擊,才能迸出熾烈的火花;塊雲交加,方可撞出照徹天空的閃光。禪,毋需長篇大論,而是直探心源;禪者,沒有必要虛與逶迤,而要直截了當。麵對禪宗第六代祖師,玄覺展示了一位禪者的風度:簡潔,直接,不盲從權威,不受條條框框約束。
可謂,心自由者人自由,性通達後皆通達。棒下無生忍,臨機不讓師。玄覺在寶林寺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沿著活蹦亂跳的曹溪下了山。路過曹侯村,那個賣糍粑的老婆婆熱切地喊道:“師父,來,吃個糍粑,喝碗茶水,好趕路。”玄覺腳不停步地回答說:“謝謝您,婆婆,我飽飲六祖法乳,不渴也不餓。”“可是,有人在這裏等著你呢。”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是好友玄策。依然一杖、一缽、一鬥笠,一副雲遊僧的裝束。“玄策師兄,你在外行腳一年,剛剛回來一天,便又要出行了?”“你不也是一樣?苦苦尋覓幾十年,剛剛與心心相印的師父暢談了一個晚上,就揮手告別了。真可謂‘一宿覺’啊!”兩人結伴走在大庾嶺的險峰之顛,深穀之底:蒼鬆映碧潭,日照光明生。微風掃白雲,極目太虛清。不一日,他倆走到了贛州。該分手了,玄策要繼續北上,遊匡山而渡長江;玄覺則要東行千裏,回歸故鄉。禪者心無掛礙,喝杯茶就告別吧。於是,兩人來到贛江之畔:
銅缽舀來江水,片石鼎立為灶,枯枝自有火性,煙氣散後茶成。
剛剛燒開的茶水很燙嘴,玄覺就將一杯茶涼在了麵前。於是,茶杯中倒映著青山綠樹、藍天白雲。他指著茶水說:“山河大地,森羅萬象,都在裏邊。”
玄策聞聽此言,端起茶杯,將茶水倒回了浪花紛飛的贛江之中,然後問:“森羅萬象,在什麼地方?”
玄覺說得巧,玄策逼拶得更妙。古人雲,不破不立,不激不奮。在相互激揚下,二人心心相通,心心相印,大好禪機猶如滔滔江水,鋪天蓋地,滾滾而來。玄覺是大宗師,自有其高明之處。這時,恰恰有一條碩大的鯉魚高高越出水麵,在空中劃出一道銀白的閃電,然後又落回了水中。玄覺大聲喊叫道:“魚,魚,魚!”
森羅萬象映在茶水裏,茶水溶入了江水中,鯉魚在江中暢遊吞吐,所以,鯉魚即是森羅萬象的顯現。
更玄妙的是,不知從哪裏劃來一條小船,船上一個漁翁拋出一張大網,將剛才得意忘形的大鯉魚罩在了其中撈上船頭。漁翁拎著水淋淋的魚兒開懷大笑,直笑得兩位禪師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笑夠了,漁翁將它拋回了江中。
玄覺心中靈光一閃,躍上了小船。玄策亦是心有靈犀,跟著跳了上去。漁翁說:“兩位,我老漢駕的是一葉漁舟,並不載客。”
玄覺嗬嗬一笑說:“漁舟何妨載客去,畫舫亦能打漁來。”
“漁舟即是渡船,漁翁等同艄公。”玄策說。
漁翁也豪情大發,捋著長須吟誦道:“撒下羅網撈明月,滿船載得和尚歸。”
江河淮漢,皆為流水;禪客相逢,何勞一問。
小舟順流而下。這一葉扁舟,原來不知來自哪裏,現在也不知駛向何方……
玄策說:“老人家,耽誤你捕魚了。”
漁翁尚未回答,玄覺卻說:“捕魚還能耽誤麼?漁翁不是農民,莊稼順應季節,農時不等閑人。而捕魚,頻頻撒網,不見得大有收獲;魚群到來,一網盡可滿載。”漁翁頻頻點頭:“老漢要的就是這營生的自由自在、飄逸閑散。一舟一槁,獨來獨往,眼閑心靜,水清天寬。”“好一個世外高人!好一個禪者境界。”玄覺擊節叫好,“那麼,我們就順江而下一千裏,到煙波浩淼的鄱陽湖去!”漁翁說:“小溪通大江,大江連大海。我們到長江,到東海去!”所謂興起而發,興盡而止。他們既沒有到達鄱陽湖,更沒有去大海,而是在順水行舟四百裏之後,在吉州附近棄舟登岸。因為,贛江右岸的青原山,是大師兄行思住持的道場。然而,登上青原山,來到靜居寺方丈前,玄策卻不進門,而是將大師兄從未見過的玄覺單獨推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