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督府裏安心將養了兩個月,無憂的身體總算慢慢康複了。頭上的傷口雖然留下一塊指甲大小的疤痕,不過平日裏被她滿頭烏發遮蓋,根本也不會被人察覺。身上的傷口雖然假以時日總能愈合,可是心中的傷痕卻難以輕易抹去,想起失去的孩子、前途未卜的弟弟、偷施暗算的凶手,還有最重要的——他們茫然無知的未來,她的心情就無法不憂慮,無法不抑鬱。所幸這些日子裏,李恪閑暇時一直陪伴她左右。在他的悉心照料和溫言開解下,她心中的悲傷、焦慮,猶如早春的殘雪一般,終於開始漸漸消融。
這天傍晚掌燈時分,無憂身穿厚厚的繡襦裙,外麵披件毛茸茸的白色銀鼠皮坎肩,獨自一人坐在李恪的寢殿之中等他歸來。外麵淫雨霏霏的陰冷天氣已經持續了五六天,終日看不到一絲一毫陽光,走到哪裏都被透入骨髓的寒氣牢牢包圍。雖然這已經是無憂在梁州度過的第三個冬天,可是她還是不能適應——還是從心底厭惡這潮濕、陰冷的天氣,躲在燒得旺旺的炭盆邊,她仍凍得縮手縮腳,心中也仍在懷念長安寒風呼嘯中卻能給人帶來無盡暖意和希望的燦爛陽光。
李恪從一大早出去,已經走了整整一天,到這時還不見人影。她養病這些日子裏,還從沒被單獨撇下過這麼久,心中不免深感孤單、冷清。不過她也知道自己不該苛求,為了陪她,他已經把許多庶務一拖再拖,若不是年關將近無法再拖延,若不是為了準備安排梁州送往長安的貢品,他也許早該回來了。
在這陰沉沉的天氣裏,天黑得也格外早,酉時未到,青玉就把殿內、殿外的燈燭全點燃了。無憂坐在幾案邊,就著蠟燭的光芒,手裏正擺弄著一個精鐵打製的九連環。這九連環是青玉怕她在殿裏等得無聊,特意拿來給她解悶的。可是她的心思根本也不在眼前的小玩意兒上,百無聊賴地擺弄了一會兒,雖然目光還低垂著停留在那九個套疊在一起的小小鐵環上,不過手上的動作卻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偶然獲悉秘密後倉促的出走,在山道上出其不意遇襲,雖然過去了這麼久,可是一幕幕在她腦海中仍清晰得就象發生在昨天一樣,絲毫都不曾淡忘。雖然她已經把一切都對李恪坦白,雖然她確信他不會因此而責怪、遷怒於她,可是此後他為何在她麵前從不提起與此有關的一句話——甚至一個字呢?他難道不想知道策劃這一切的主謀究竟是不是長孫無忌?難道不想追查藏在他身邊的敵人和謀害自己的真凶?順其自然,甚至是坐以待斃,這絕不是他的性格。他究竟在想什麼,對未來有何打算,為什麼在她麵前一直守口如瓶呢?
她想得聚精會神,根本沒察覺李恪何時走進寢殿中來,直到一隻大手伸到她麵前,輕輕拿走她正在擺弄的那串九連環,她才一下子驚覺似的,謔地抬起頭來。李恪正笑眯眯地站在她身邊,頭上還帶著厚厚的卷簷渾脫帽,缺骻袍外也罩著黑色狐皮氅衣,也許才從外麵進來,寬寬的額頭、通直的鼻梁、光滑的下巴全都被凍得紅通通的。
她剛露出一絲驚喜的笑容,還來不及說話,他已經搶先笑道:“怎麼,被青玉拿來的小玩意兒難住了?看我的。”他邊說邊捏住那幾個鐵環,逐一拆解起來。
“誰說我解不開!”無憂站起身來,一把從他手中搶過九連環,又嬌嗔地白了他一眼,十指靈巧地左轉右轉,沒幾下便把九個鐵環從鐵棍上拆下來。她把九連環放回幾案上,得意地望著他說,“你看,我才沒你想得那樣笨。”
“那你剛才怎麼隻管對著它出神,連我走進來都沒聽到?”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眼中流溢出濃濃的寵愛之情。可是停頓片刻,他雙眸中的笑意忽然慢慢退去,象若有所悟似地認真問道:“既然你不是被它難住,剛才那樣出神,一定是有什麼心事了?”
無憂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把心中的疑惑向他一吐為快。略一躊躇,她還是決定先回避他的追問,於是故意向殿門看看,然後走到他身邊,一邊幫他脫下皮帽,一邊故作輕鬆地自言自語:“青玉這家夥,又被什麼絆住了?怎麼也不見他進來幫你更衣。”
“是我吩咐他準備晚膳去了。”他隨口應了一句,似乎根本沒注意她顧左右而言他,而且似乎也不打算繼續追問下去。可是,當無憂伸手準備幫他解開氅衣領口係緊的緞帶時,他卻忽然握住她雙手,飛快地、出其不意地問:“你是不是在想——那件事?”
無憂被他看得一陣心慌,麵對如此灼灼如炬的目光,她覺得自己心裏的秘密一定早已經被他看透。於是,她不想再徒勞地否認,索性爽快地點點頭說:“是呀,這些天我一直再想這件事。李恪,危險已經迫在眉睫,難道你就什麼都不想嗎?或許你早已成竹在胸,隻是為了讓我安心養傷,所以才什麼都不肯透露。可是現在我的傷已經全好了——”
“成竹在胸倒也算不上,不過是有些初步的打算。”李恪不等她說完便截斷她的話,邊說邊微笑起來,仿佛在笑她心急的樣子,“你猜得不錯,這些天我一直閉口不談,是想讓你安心養傷,不願讓你再為此傷心、憂慮。”
“其實你什麼都不說,我也一樣無法忘記呀。”無憂微微撅起嘴來望著他,不過心底那一點點怨氣很快便被他的笑容驅散了,仍然忍不住急切地追問,“那你到說說看,究竟誰是策劃了這一切的主謀?是不是——”
她剛說到這裏,李恪就抬起一隻手蓋在她嘴上,平靜地望著她點點頭說:“就是他!除了他,還能有誰呢。隻是我想不到,他竟會忌憚我至此,如此煞費周章來對付我。難道他看不出,我早已誌不在此,根本無意與李治爭奪天下嗎?”
“你雖無意於此,可是你敢保證,李氏諾大皇族之中,也沒有別人屬意於此嗎?有一個德高望重的兄長擺在眼前,對皇上總是一份威脅。我想,也許他是怕哪天有人借你之名振臂一呼,就會有人響應。”無憂一邊幫他脫下氅衣一邊不以為然地說。
李恪沉吟片刻,終於緩緩點頭道:“無憂,你說的很有幾分道理。”他說完走到幾案邊坐下,雙眉微蹙,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把氅衣仔仔細細折好,和皮帽一起整整齊齊放在茵褥上,又把炭盆推到他腳邊讓他取暖。等她忙完這一切,在他身邊安安靜靜坐好,他才執起她的手認真說道:“其實,這些天我雖然什麼都閉口不談,可是也並沒有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