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孝孫離去之後,李恪想起無憂,想起日間在普善寺目睹的情景,仍然心潮翻湧,一時難以平靜。寢殿中的燈燭都已被點燃,晚膳也已經在桌案上布好,可是他卻絲毫沒有用膳的心思,反而起身緩緩踱到窗邊,背負雙手站定,借著廊簷下羊皮燈幽暗的光芒,望著院中那一盆盆仍在怒放的龍爪菊出神。
深秋的晚風帶著一陣陣越來越濃的寒意迎麵拂來,慢慢平息著他胸膛內燃燒的火焰和一身燥熱,給起伏難定的心緒注入一絲絲寧靜。不知在窗邊佇立了多久,他終於看到青玉急急匆匆跨進院門。
“青玉,我交待你的事可辦妥了?”他甚至等不及青玉走進殿中,一看到他便提高聲音問起來。
“殿下——”青玉小跑著衝進寢殿,大口大口喘息了幾下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去晚了一步。我趕到普善寺時,殿下讓我打探的那個年輕人已經走了,他中午就走了。寺中的和尚們對他的來曆也不甚清楚。本來有一個寄住在寺中的遊方僧人是他的舊相識,也是因為有那僧人在此,他才到寺中投宿的,可是那僧人也同他一道走了,聽說是要結伴返回長安。”
“哦。”李恪隻是淡淡地點點頭,心裏微微有些失望。其實派青玉去寺中打探,他本來也沒指望能聽到什麼更詳盡的消息。況且,他既不打算向無憂尋根究底,何必還要對這個年輕人窮追不舍,反正隻要他能遠離無憂,也許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了。想到這裏,一股莫名其妙的衝動忽然湧入心中,就是現在,就是這一刻,他急於想見到無憂,想看看她上午在寺中與人私會之後,是否還能若無其事與自己相對,想從她的神情推斷出,她是否知道那個年輕人已經返回長安。
他剛才一直低著頭沉吟不語,現在猛抬起頭來,看到青玉仍站在身邊,雙眼切切地望著自己,急忙擺擺手說:“我這裏沒你的事了,快去用飯吧。”
等青玉點點頭去了,他才深吸一口氣,又掃了一眼桌案上已經變冷的飯菜,皺皺眉頭快步走出寢殿。
李恪穿過幽暗靜謐的花園走入飛雨軒中,雖然院中被一盞盞琉璃燈盞照耀得燈火通明,可是空蕩蕩的庭院和外麵的花園一樣沉寂,看不到一個人影,也聽不到一絲人聲。他本以為無憂正在殿中用膳,可是走進去才發現隻有采薇一人坐在那裏,低著頭全神貫注於手中的刺繡。采薇聽到腳步聲急忙抬起頭,待看到是他走進來,立刻放下手中針線畢恭畢敬站起身行禮。
李恪見無憂不在殿中,忍不住奇怪地問道:“采薇,無憂到哪兒去了?”
“夫人?夫人不是在殿下那裏,和您一起用膳嗎?”采薇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反問一句。
“沒有啊。我今天一大早出門,一直到現在根本還沒有見過她。”李恪瞪大雙眼,心裏不禁更奇怪了。
“啊?夫人沒到殿下那裏去嗎?太奇怪了。”采薇憨憨地望著他,頓時有幾分慌張,喃喃地低聲說道,“剛才我在廚房煎藥的時候,桑榆來找我,明明告訴我,夫人去殿下的寢殿了。等我拿藥回來時,看夫人不在飛雨軒,還以為她留在殿下那裏一起用膳了。”
“煎藥?無憂生病了嗎?”李恪聽到煎藥兩字,心中已顧不上奇怪,馬上心急地追問起來。
“不是。”采薇急忙搖搖頭,臉上浮現起一個笑容,頓時興高采烈地說起來,“看來殿下真沒有見到夫人,您連這個天大的喜訊還沒聽說呢。夫人沒生病,是有喜了。夫人從今天一大早就不舒服,什麼都沒吃就到普善寺去了。她中午回來以後,才喝了一點粥又大吐不止。我和桑榆都嚇壞了,趕快讓王管家請了大夫來看。大夫說夫人的脈象是喜脈,因為害喜才會嘔吐不止。”
采薇一直喋喋不休地說著,可是李恪已經沒耐心再聽下去。無憂懷孕了!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沒有任何預兆便一下子擊中了他,讓他刹那間驚詫、慌亂得幾乎難以自持。不過繼之而起的狂喜很快就趕走了他腦海中所有思緒,瞬間填滿了他的心胸。他和無憂就要有孩子了,他期盼已久的、聯結了他們兩人血脈的孩子。剛剛才恢複平靜的心霎時又激動起來,在胸腔內怦怦劇烈跳動著,每一次跳動都把一陣血氣推上麵頰,原本蒼白的麵色漸漸因喜悅而煥發出紅潤的光澤。
可是他忽然意識到有什麼不對了,一股濃重的、不祥的預感從心中升騰而起,情不自禁顫聲追問道:“采薇,你說無憂剛才去找過我?”
“是呀,夫人想親口把這個喜訊告訴殿下,所以宋大夫一走,她就急急忙忙去殿下的寢殿了。”采薇有些膽怯地望著李恪點點頭。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有一個多時辰了吧。也許那時殿下還沒回來,夫人等得不耐煩,又轉到別的地方去了。可是娘娘也不在,夫人還能去哪兒呢?怎麼到現在也沒回來?”采薇說著說著也急起來,一臉不安地偷偷看看李恪變得幾乎有幾分凝重的神情。
“采薇,你先到園中各處找找吧。”李恪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深吸一口氣,從牙縫中吐出這幾個字來。
看到這丫頭小跑著奔出寢殿,李恪才低下頭,緊抿著雙唇沉思起來。一個多時辰以前,他當時正在寢殿之中,和劉孝孫議論無憂去普善寺的事。如果無憂來找過他,他為何沒有見到?難道——?他心中猛地一凜,那股不祥的預感更重了。謔地抬起頭,他充滿不安和急切的目光在殿中飛快地掃視起來。寢殿中一切如常,看不出一絲一毫異樣,他憑什麼懷疑無憂偷聽到他們的對話,憑什麼懷疑她已經走掉了呢。
他的目光忽然被牆麵上那個下麵空空如也的鐵釘吸住了,那是平日裏無憂懸掛長劍的地方。她的劍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幾乎可以毫無疑問地斷定,她一定是已經走掉了。腦海中再次閃過這個念頭之後,他幾步衝到桌案邊,開始飛快地翻檢起來,試圖找到些線索。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會不留下隻言片語,就這樣無情地、一聲不響地走掉。
從桌案一直找到床榻邊,他終於在枕下發現了一張折好的字條。他急切地打開字條,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激動,握著字條的手也在微微抖動,連那一行短短的字跡都在眼前抖動起來。
“李恪,小心隱藏在你身邊的敵人。”
字條上隻有這一句話,這是她臨走之前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隱藏在身邊的敵人?這是她的提醒?抑或她的警告?他的雙唇不知不覺繃緊了,雙手的顫抖卻突然停下來。看來,無憂隱藏的秘密,她走掉的原因,遠不止他猜想得那樣簡單。她孤身一人離開都督府,還懷著他們的骨肉,她究竟要去哪裏,會不會遭遇什麼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