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最美的死者(3)(1 / 2)

可是,我們還是沒聽明白二者有什麼區別。老師傅有些不耐煩,皺了皺眉:“這麼說吧,這台燒得慢,一個小時,骨頭大。那台燒得快,骨頭細。”說著,他一轉身,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端出一個抽屜形狀的小盒,“喏,這是樣品!”

“樣品!”我心裏一驚。那個抽匣裏放著兩隻白色的瓷盤,就是平時盛菜的那種,磁盤裏麵各有一小撮骨灰,一撮裏麵有幾根雞毛般的碎骨,另一撮像一把紅砂糖那麼鬆散。

“就這個了。”王小勇一指那把紅糖。“這個貴。”

“貴?多少?”“四百。”

“那個呢?”

“三百。”我和王小勇對視了一下,相互點點頭。

“就是它了!”可能是我說話的聲音大了一點,那撮紅糖似的骨灰動了一下,像雪山崩潰似的散了。

“四百。”王小勇重複了一遍。我突然明白了,這個數字對他有特殊的意義。李珍打胎也是這個價錢,可我想的是另一個問題:“怎麼還有樣品?”老師傅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瞳孔發黃,類似某種鳥類。“荒鬼野屍。”他淡淡地說。

我長出了一口氣。我的朋友白麵緩緩遊入漆黑爐膛中,姿勢之優美,像是一個深海采貝人,他蒼白的笑臉如曇花一現,門吭地關上了。老師傅一摁電鈕,“轟”,鼓風機響了。

他回過頭來,此時他已經戴上口罩,衝我們嚴肅地一擺手,我們戀戀不舍地走了出去。

陽光像一盆熱水,澆到我臉上,我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小玲玲還在樹底下咿呀咿呀地唱,看見我們出來,趕緊站了起來。

“我真後悔沒跟你們進去,我一個人在外麵怪害怕。”說什麼鬼話,一個在陽光底下的人憑什麼害怕?我有一種叱責她的衝動,然而憂傷讓我說不出話來,我捂著臉蹲了下去。他們兩個也很快蹲了下來,抱住我,我們三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顫抖著。“白麵。”王小勇隻說了兩個字,聲音也哽咽了。“這下好了,我剛不哭了,你們又哭。”小玲玲故作輕鬆地安慰我們,可我們哪聽得進去,最後,她也忍不住,又流出了淚。她的淚流在我臉上,我卻無心品嚐。

我們三個人,像三隻過冬的刺蝟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在火葬場空曠的院子裏,暴烈的陽光蒸幹了我們身體裏的水分,我們變成了遙遠沙漠中的三具幹屍、三座墳塋。

“轟隆!”焚屍間的鐵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幹渴的聲音喊道“:好了!”我們三人這才站起來,用最快的時間恢複了常態,魚貫而入,王小勇在最前麵,小玲玲搶到我前麵,仿佛後麵有人追她。一股燒焦的味道撲麵而來,與燒一根羽毛沒什麼區別。

老師傅打開爐膛的鎖扣,摁動旁邊的按鈕,抽匣滑了出來。我睜大眼睛,白麵不見了,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片零散的骨灰,不像剛才我們看過的樣品中的任何一種,既沒有鳥羽毛那樣纖骨,也不像紅砂糖那樣混作一團,而是像一把紙屑,輕盈、透明。

“裝吧。”老師傅說。可是,小玲玲又開始哭了。沒等我反應過來,王小勇已經把鐵鏟搶在了手裏,並且惡狠狠地衝著小玲玲一揮:“出去!”小玲玲的哭聲戛然而止,我驚愕地看著她,她躲避著我的眼睛。

我把骨灰盒塞到她懷裏:“捧好了,別灑了!”她身子一震,使勁點點頭,蹲下身,骨灰盒放在她的膝蓋上,她用兩隻手死死捧著。這可是一個巨大的考驗,我生怕她支撐不住把骨灰給灑了,可是不知為什麼沒有收回剛才的話。

我從老師傅手裏拿過另一隻鏟子,他給了我卻又不放心,叮囑道:“慢慢刮!”

我的手透過燙手的鐵鏟,觸到了白麵那已不複存在的身體,我的手觸電一般戰栗,鏟子險些脫手。王小勇比我堅強,他已經鋤起了第一鏟,骨灰流沙一樣從鏟子邊緣滑下去。我鋤了一鏟,發現小玲玲由於緊張把眼睛閉上了。她的神情仿佛正沉浸在性愛的愉悅中,嘴唇微微抽搐,滿懷著愛的饑渴。我第一次發現,她已經是一個完全成熟的女人了,這一發現讓我心碎。盡管我們小心翼翼,鏟到最後,鏟子還是和鐵匣摩擦發出難聽的噪音。這噪音就像是魔鬼的怪笑,我簡直要發瘋。這時候,老師傅拿了一把掃帚來,麻利地把剩餘的殘灰收集到一起,然後掃到骨灰盒裏。骨灰盒還餘著一大截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