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會說什麼，叫你好好學習，考上大學。”白麵點了點頭：“我想也是這樣，這是他最大的期望，而我辜負了他。”說到這裏，他麵帶慚愧。這時候，我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不良少年的身份，一本正經地說起話來：“你明知道辜負了他，怎麼不返回學校呢？”“你說得一點不錯，我應該重返學校，好好學習考大學。如果父親不死的話，我可能會這樣做。真的，前一天晚上本來我想的就是不管麵臨多大的羞辱，我都一定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揚眉吐氣。可是，那天早晨，看到父親的死，我突然意識到：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你不知道我看見父親死時的情景，他穿著臃腫的棉衣，渾身是泥，褲帶鬆了，露出花花綠綠的內褲，一隻腳穿著鞋子，另一隻鞋子跑到了馬路對過。他躺的也不是地方，剛好躺在一片糞堆裏。早晨有掏廁所的馬車剛剛過去，他就正好躺在那裏麵，不偏不倚，腰間壓著一堆，頭枕著一堆。看熱鬧的人都在笑，在我聽來，這笑聲同教室裏的笑沒什麼兩樣，都是一樣充滿了羞辱。羞辱，沒什麼兩樣！”
我驚愕地看著白麵激動的神情，平日裏他總是那麼靦腆、羞澀、不愛說話，現在我才突然發現他還有非常強悍的一麵，他說的那些奇怪的話，也是我從來不曾聽過和想過的。
“父親的死讓我意識到，死竟然也可以這麼醜陋、肮髒，我這個詞是不是用得有些過？可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詞代替。以前，我總以為死是非常潔淨的，像戲曲《紅樓夢》裏唱的林黛玉：質本潔來還潔去。我的父親卻死在馬糞裏，而且還戴著一頂小偷的帽子。他是小偷，我是雞奸犯，不愧是一對父子。”
他說完這話，我們都沉默了。突然，窗外閃過一道耀眼的閃電，緊接著就是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滂沱大雨嘩然而至，與此同時，房間裏的燈滅了。“停電了，我們不說了，睡吧。”我說。那段時間不知怎麼老是停電，我們習慣了把停電當做熄燈號。白麵點了點頭。我們兩個脫了衣服，爬到地鋪上去睡。可是，這時白麵卻忍不住又出聲了：“小威，有件事情我還得跟你解釋解釋。”我不由得一愣：“什麼事？”
“那天晚上看電影的事情。”“哦，我知道了。過去了就過去吧。”可是白麵說：“不，你不知道。”
我便由他說下去：“那天晚上，是小玲玲和我商量好，故意做給你看的，看你會有什麼反應。我沒想到，你會發那麼大的火，居然打了我。”
“對不起，原諒我太衝動。”“沒什麼，過去的就過去了。”白麵說，“我是想告訴你，小玲玲是愛你的，所以她才會試探你。”“但願吧。”我的腦子還在想著白麵講的他和他父親的故事，我感覺裏麵有些道理是我還理解不了的，但卻明確地感覺到很重要。“喜歡她，就要珍惜她。對她好吧，她早晚是你的。”白麵的聲音在黑暗裏落了下去，我的眼皮沉重地閉上。“把煩惱留到明天再想吧。”我喃喃自語。
實際上，我們都沒有馬上睡著，兩個人都翻來覆去，卻不說話。其間，白麵好幾次起身捉蚊子。他空蕩蕩的巴掌聲，加深了我內心的焦躁。我將頭埋進床單裏，像一個猛子紮進水底。我閉著眼睛，開始數羊，一、二、三……數到三百九十多頭的時候，我想著自己已是一位阿拉伯酋長，終於在眼花繚亂的羊群中滿心歡喜地閉上了眼睛。
我隱約聽見白麵還在追打著莫須有的蚊子，並且疑惑地嘟囔著：“沒有血？”
這一夜，注定不是一個平凡的夜晚。我睡到不知道什麼時候的時候，突然睜開了眼睛。房間裏一片雪亮，亮得刺眼，我旋即明白是來電了，睡前我們忘了關燈。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把燈關掉，可是身體還沉在睡眠裏，動也不能動。我下意識地想：白麵呢，趕緊把燈關了！嘴巴卻像凍住了，張不開口，頭也不能轉動，目光所及的視野裏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見，直到右腳抽筋似的一跳，人才完全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