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吃驚地看見白麵,赤裸著身體,像個高僧打坐似的盤坐在我身邊,不是盤坐,是疊羅漢似的一種極其奇怪的姿勢,半坐半臥在那裏,手裏緊緊地攥著自己的陽具,那東西碩大挺拔,像一根燒紅了的鐵棍。白麵顯然發著高燒,臉龐紅紅的,手腳打著哆嗦,嘴裏說著胡話:“我真想找個人操一下啊,”他把玩著懷裏那東西,“恐怕以後時間不多了,我來到這個世界上,還沒撈著操操誰呢……”
他從來不說這麼粗的字眼,這個詞即使從他的嘴裏出來,也那樣純潔。
白麵的眼淚嘩嘩流了出來,滴在我的背上,像滾燙的蠟油。一陣鑽心的灼熱的疼痛中,我想起了書裏看過的一些雌雄同株的植物。我記不住那些花木的名字,隻驚訝於它們可以自己給自己授粉。我想,人為什麼不能這樣呢?我可以自己愛自己,自己生出自己的後代。我覺著自己平生從來沒有這麼高尚。哪怕我什麼都不是,隻要能讓我的朋友臨死前有一點點高興,哪怕是米粒大小的高興,哪怕是像被眼淚浸泡過的米粒那麼大小的高興,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天晚上,白麵緊緊地摟著我,我們像一張照片和它的底片一樣緊緊貼在一起。早晨醒來時,白麵已經沒有呼吸了。他的嘴角掛著鮮豔的血,臉上凝結著笑容。他功德圓滿,如願以償。外麵,暴雨過後,碧空如洗。
白麵死了,我和王小勇、小玲玲三個人去火葬場火化他。為了湊起這筆喪葬費,我和王小勇不得不又去了一次鐵廠。地溝口已經被人用鐵絲網封住了,我們隻好翻牆進去。小玲玲在外麵放哨。時間是秋天,鐵廠裏野草叢生,靠著圍牆的一棵大鑽天楊搖晃著金屬般的葉片,那嘩啦嘩啦的聲響分外蒼涼。車間的頂棚塌陷了一大半,一隻內髒被螞蟻掏空的刺蝟,靜靜地躺在地上的爐灰中。裏麵已經沒有機床,也沒有了我們的朋友趙義武,那個英俊、凶殘、憂鬱的年輕人。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我們的青春也即將老去。
我們一無所獲,順著楊樹爬上牆,跳到路上。“怎麼樣?”守在外麵放風的小玲玲問。我們兩個失望地搖搖頭。怎麼辦?最後,我們走進中心血站,每人抽了400cc鮮血。絳紅的鮮血一點一點地充滿玻璃管,我想到了白麵曾經講過父親給他獻血的情景。而王小勇在一旁突然變得憂鬱起來,我想他一定是回想起了以前為了給李珍墮胎而去賣血。
火葬場位於北郊一個孤零零的山坡上,周圍環繞著高大的柏樹。遠遠地就可以看到一座高大的煙囪,時而冒出縷縷淡淡的青煙。再往近走,就看見火葬場的紅磚院牆,院門處隻有門垛卻沒有門,大有一副來者不懼的架勢。偌大的院落裏雜草叢生,一東一西各有一座水泥建築,東邊的是辦公室,西邊的是停屍房和焚屍間。南側牆邊還有一個火柴盒式的房子,那裏是賣骨灰盒的地方。
我和王小勇走進焚屍間,小玲玲不敢進去,在外麵樹蔭下抽抽搭搭地等著。我也有點害怕,就對她說:“小玲玲,不要哭了,擦幹眼淚再給我們唱支《達阪城的姑娘》吧,白麵也喜歡聽呢!”小玲玲點點頭擦幹眼淚,唱了起來:“達阪城的石路硬又平呀,西瓜大又甜呀,那裏的姑娘辮子長呀,兩顆眼睛真漂亮!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帶著百萬家財領著你的妹妹,跟著那馬車來……”
在她的歌聲中,我和王小勇推著白麵進了焚屍間。焚屍間裏有一位瘦瘦的老師傅,表情麻木地衝我們點點頭。擔架車的軲轆被門檻卡了一下,吭噔一聲,他才說了聲:“小心!”伸出皮包骨的手抓住前麵的擋板,幫我們把車拉進去。那隻手像一隻死人的手,我並沒有感到意外,我想這是他在這裏待久了的緣故。
焚屍間裏有兩口爐子,師傅問我們用哪一台。我們問他:“有什麼區別嗎?”
師傅指著靠近我們的一台說:“這台是國產的,燒油的,便宜。”又指著窗戶下麵那台說,“那台是進口的,燒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