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們早就是一對(2)(2 / 2)

我們沿著學校的院牆向南走到頭,然後往西拐到另一堵院牆上,這堵牆裏麵就是人民醫院。一條髒兮兮的小河從醫院裏流出,水裏漂浮著各式玻璃瓶和塑料瓶,還有一對胖大肥美的連體嬰兒,惡臭撲鼻,蒼蠅亂舞。黝黑的水麵上照出我們三個人的人影,他兩個走得小心翼翼,手拉得更緊了。拐過一個直角,眼前豁然開朗,金秋的田野撲麵而來,胸懷頓時為之大開。

我們依次下了牆,又跳上田埂。天空萬裏無雲,地上稻浪翻滾。

農民們正在辛勤忙碌,收割的裹著紅頭巾,推車的光著膀子,身上流著銅水。還有一條花狗,興奮地跑來跑去。鐮刀雪亮,稻香清苦。這大好的收獲的季節,唯有我們遊手好閑。這時候,隊形變成了王小勇和小玲玲在前麵,我在後麵。像是一個老人跟在兒子和兒媳婦後麵,顯得那麼多餘,那麼狗屁不是。走到一個廢棄的水泵房前,他們停了下來。水泵房的門和窗都大開著,裏麵有一頭蝸牛似的水泵和一張草席。他們兩個相視而笑,低頭鑽進泵房,並把門關上。我背過身去,茫然地注視著眼前無邊的稻浪,隱隱聽見鐮刀收割發出整齊的沙沙聲。過了一會兒,身後的門吱扭一響,王小勇提著褲子從泵房裏出來了,嬉皮笑臉地回頭指了指裏麵:“你去吧!”

我腦子裏沒反應,呆頭呆腦地進去,小玲玲雙腿叉開躺在草席上,閉著眼睛,光線突然變暗驚動了她。我剛想往她身上撲,她突然雙腳蜷起,衝著我的胸口來了一招兔子蹬鷹:“滾!”我沒準備,被蹬出門外,重重地摔在地上。

小玲玲穿好衣服,也到放學的時間了。我們三個往回走,他倆還是在前麵,我在後麵。我們沒有再回學校,而是穿過醫院後門直接來到大街上。一群死者的家屬正在號哭,簡直是噪音。

“拜拜!”王小勇對小玲玲說。“拜!”小玲玲扭扭屁股走了,我狠狠地流了眼淚。

晚上我悶悶不樂地回到閣樓,白麵告訴我媽媽又來找過我。她跟著她的新丈夫就要到上海去工作了,想臨走前再看看我,結果卻沒見到我。白麵特意指出,我媽是流著眼淚走的。

我問白麵:“她說什麼時候走?”“今天晚上九點的火車。”

我一看表,馬上就八點三十了,二話沒說,拔腿就往火車站跑。

我和白麵都沒有自行車,再去家裏騎車子更來不及。火車站離我住的地方有將近四裏路,我一邊跑一邊算著時間。我明知道極有可能趕不上,可還是拚命地跑。前麵路上有片大水坑,人們都從兩邊繞著走,我為了節約時間,直接從水裏跑了過去,泥水濺了我滿身滿臉,馬路上的人都驚叫起來。

當我拐過西關橋,看見二百米外火車站圓形尖頂的塔樓時,心都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下坡時我也沒有減速,直想著飛過去。突然,馬路上出現了一個扛梯子的人,他不是順著扛,而是橫著,就那麼大搖大擺地走在馬路中間。我躲閃不及,直接就撞在了梯子上,胸口一悶,差點吐出血來,連人帶梯子一起壓倒在那人身上。那人躺在地上就破口大罵起來:“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搶死呢跑這麼快!”

我一聽肺都要氣炸了,站起來抬腿朝那人屁股上踢了好幾腳。那人剛想爬起來,挨了這幾腳,又乖乖地躺下了,嘴裏罵得更凶了。我忽然聽出這聲音有些耳熟,仔細一看,那人竟然是我爸爸。爸爸也認出了我,一瘸一拐地爬起來:“你這小狗日的,作死啊!”掄圓了巴掌就過來了。這麼一會兒工夫,周圍已經聚集起很多看熱鬧的人,很多都是認識的街坊。

“大夥剛才都看到了,這世道變了,兒子打起老子來了。怨我管教不嚴,今天非得教訓教訓這個孽子!”爸爸一邊瘋狂進攻,一邊口頭尋求觀眾們道義上的支援。

“誰讓你扛著個梯子晃啊晃的!”我一邊躲閃,一邊試圖把爸爸推開。

“家裏的保險絲斷了,你換呀?你多少天沒回家了?你這個浪蕩子!”爸爸一跳多高,看來不讓他打到,他不會善罷甘休。

“那不是我家!”我無心戀戰,隻想趕路。可是,人群越聚越多,形成了一堵圍牆。還有不少人指著我說:“你看這個小青年,太不像話了,踢了他爸爸好幾腳!”“是得好好管教管教!”

我突然站立不動了,因為我聽見了火車開動的鳴笛聲。那笛聲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我的表情凝固了,隨即又傳來“轟隆隆”的聲音,那列車仿佛是從我心髒上麵輾過,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幾乎與此同時,我的臉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一股鹹鹹的液體流進了我的嘴裏。爸爸狂暴的麵孔在我眼前晃動,但隨後就消失在一片模糊的淚光裏,那咒罵也淹沒在我的哭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