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坐下,圍著他轉來轉去。我想看看他的耳朵後邊有沒有肉柱,左耳還是右耳,我記不清了。我左邊看了右邊看,兩邊都沒發現。這男人被我看得莫名其妙,晃著頭直躲:“小威,你,你看什麼呀?”我不說話,還是看,仿佛那個肉柱會像蘑菇一樣瞬間冒出來。
胡伯伯終於站起來:“麗麗,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啊?”我媽媽叫羅秀麗,他卻管她叫麗麗,叫得那個親切那個人,叫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媽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你犯啥毛病?”
我還在納悶:“奇怪,哪去了?難道是割了?”“你丟了啥了?丟了金子還是銀子了?”“我啥也沒丟。”
“你丟了小命不是剛撿回來嗎?我看你是丟了魂了!”媽媽氣不打一處來。
我怎麼回答?總不能說丟了肉柱。我盯著那個男人看,發現他整個長得就像一根大肉柱,忍不住咧開大嘴笑了起來。那人被我笑得毛骨悚然,丟下一句:“麗麗,我,我先走了。”帝國主義一樣夾著尾巴逃跑了。
“小兔崽子!”媽媽鬆開我,追了出去,邊追邊喊那人的名字,“胡科長,等等,等等……”我看看四周,發現房間煥然一新,牆壁是新粉刷的,還多了幾件新家具。我打開自己的房間,裏麵還是亂糟糟的一片。我敲敲爺爺的房門,沒有反應,我想他是睡覺了。我推門進去,大吃一驚,裏麵空空蕩蕩的。我的腦袋嗡的一聲:“爺爺,爺爺!”
我衝出去,媽媽正回來,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媽,我爺爺呢。”
媽說:“看你大呼小叫的!你爺爺還沒死呢!”我心裏的石頭落了地:“我爺爺呢?”“你叔叔接走了。”
“叔叔接走了?”“嗯。”
“為什麼?”
媽媽看看四周:“進屋說。”“我要結婚了。”媽媽的語氣很平淡。這並不出乎我的預料,但我還是沒有心理準備,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和誰?”“你不看見了嗎?”“那個呢?”“哪一個?”媽的臉紅了。
我顧不了那麼多,大聲說:“那個耳朵後麵長著肉柱的男人呢?”媽瞪大了眼睛:“你,你聽誰說的?”“聽誰說的幹嗎?我看見了。”
“小兔崽子。”媽低下了頭。“那個人呢?”
“死了!”媽媽大吼一聲,眼淚卻掉了下來。
我的心少有的一陣痙攣,仿佛觸電。我試了好幾試,都沒能把手放在母親的肩膀上。
“不要難過。”我擠出這四個字,自己的心裏先難過起來。我知道媽媽一定是被那個長著肉柱的人欺負了。我很想像很多電影裏演的兒子擁抱母親那樣擁抱她,至少應該幫她拿塊毛巾,可是內心那無名的羞恥卻使我什麼也做不出來。
晚上,我找到白麵,他正忙著給客人端包子。回頭看見我,很是高興:“你怎麼來了?吃飯了?”
我說不想在家裏住了,可不可以搬到他那裏住。他一聽,高興得跳了起來:“好啊,我一個人正孤單呢。”
白麵給我上了一盤包子,又端來蒜泥、辣椒油。我叫他一起吃,他不肯,我搶著到喪門星似的老板娘那裏付了錢,倒惹得他很不樂意。
我吃完了,又等他忙了一個多小時。最後他又吃飯,他吃飯是不花錢的,吃的是鍋裏剩下的涼包子、爛包子。
八點半,小飯館打烊了。白麵帶著我七拐八拐,來到一處大院的深處,那裏有一棟三層舊樓,樓頂上有一座鴿子籠式的小閣樓。
“就這裏。”他在前麵帶路。頂層到樓頂是一段續加的木製樓梯,年久失修,嘎巴直響,走在上麵似乎隨時都有一腳踩塌的危險。
“沒事的,你瞧我--”白麵看出我緊張,居然跳起來跺了幾腳。這下好,整個閣樓都晃了起來。我突然感覺這個小小的閣樓就像是樹上的一個鳥巢,雖然隨風晃動卻又固若金湯,心裏反而不害怕了。
打開閣樓門,一股涼颼颼的黴氣直衝腦竅。白麵伸手在牆上嘩啦一摸,一盞最多二十五瓦的燈泡射出昏黃的光,房間的內景一覽無餘。房間大約隻有十幾個平米,一張地鋪,堆著幾床破舊的棉被。牆角的一張破桌子、一口舊大衣櫃是僅有的兩件家具。最顯眼的是牆上貼得滿滿的一圈獎狀,足有一二十張,“三好學生”、“數學競賽一等獎”什麼的,都是些和我無緣的東西。遠遠看上去,像教室裏的學習園地,讓我有點不舒服。
學習園地旁邊是房間裏僅有的一扇窗戶,窗台上放著許多藥瓶子,我問他:“你還吃藥?”
“早不吃了,”他笑笑,“醫生讓吃,吃了也不管用,不吃也無所謂。”我推開窗子一望,一彎可愛的月牙,月牙下麵是一座宮殿般大屋的屋頂。我認出來了,巧得很,正是百貨公司倉庫。白麵從衣櫃裏拿出一條洗得幹幹淨淨的床單,鋪在地鋪上。他是一個愛幹淨的孩子,看得出來。他開始收拾東西,像個女人一樣一絲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