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閣樓(1)(3 / 3)

我驚訝地發現,臨河城的人多得出乎我的想象,每天,都能在大街上看到形跡可疑的陌生人。他們操著臨河城的方言,長相、穿著也和我熟悉的本地人沒有任何差別,可是我偏偏就不認識他們!這些本地的陌生人是最令我恐懼的。有一次,我獨自走在路上,有一個人晃晃悠悠地從對麵走過來,惡狠狠地拿眼睛瞪我,並且嚷著說要割我的小鳥,那年我五歲。更恐怖的記憶發生在更遙遠的年代,那時候我大概隻有兩歲。我坐在門口的板凳上玩,一個穿著紅色棉襖的女人,手裏拿著一隻蘋果,笑嘻嘻地叫我跟她走。我被那個又紅又大的蘋果誘得流下了口水,我乖乖地跟了上去。就在這時候,母親從屋裏出來了,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那個拿蘋果的女人轉身拔腿就跑,像一陣風,轉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當我長大以後,回想起童年裏這驚險的一幕,我並沒有感到多麼後怕,相反我對那個試圖拐走我的女人充滿了好奇和遐想。她是誰?她為什麼想拐走我,是想賣錢?還是她自己沒有孩子,想把我收為己養?如果跟著她走了,將會怎麼樣呢?什麼樣的命運和生活在等待我?我對這些問題癡迷不已,我想唯一能告知我答案的隻有那個陌生女人。可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遇見過她。

“為什麼我不是另外一個地方的另一個人?誰說我就一定是現在的這一個人?如果我是別人的兒子,又會擁有怎樣的一對父母?”我在心裏不停念叨著,我想我是凍得著了魔。

車站門口有一家小吃店,亮著一盞枯黃的燈,門口一眼爐子剛剛燃起炭火。一個小夥計正在埋頭添煤。炭火畢剝畢剝地響著、搖曳著,散發著溫暖的香氣,霧在火焰前躲閃、跳躍,像一個輕盈、乖戾的女人。

我本能地走上前。聽見腳步聲,那名夥計轉過身來,是一個年齡和我差不多大的清瘦的男孩,戴著一頂帽子。

“還早著呢。”他說。

我抱著瑟瑟發抖的肩:“我知道,能不能讓我烤烤火?”那個孩子看看我,沒做聲,轉身拿了一個小板凳遞給我,身子閃出一個地方。

我道聲謝謝,坐下來,伸出手去,撫摸著那團火焰。那個孩子還在添柴,借著火光,我看見他的手修長、白皙,像女孩子的手。

他側身掏爐灰的工夫,我突然覺著他有幾分麵熟,仔細看了看認出來了,他竟然是曾與王小勇同一病房的白麵。

他也認出我來了:“怎麼是你?”我們兩個異口同聲。白麵又加了一點炭火,挨著我坐下,我們慢慢聊了起來。原來,為了給白麵治病,他們家裏花光了所有的錢。等他出院,他的父親終於累死了。沒別的辦法,他隻好輟學,幹點零活養活自己。“你的身體還好嗎?”我望著他那雙小巧的女孩氣的手。“還可以,”他笑笑,“說也奇怪,父親死後,我的病情倒穩定下來了,隻要不是太累的活,什麼都能做,不然怎麼養活自己?”“挺好。”我由衷地說,“早一點獨立。”“有個算命先生說過,我和我父親是一條命呢,不過我父親不信這套。”白麵彎腰挑著爐膛裏的柴火,火苗焰火般閃爍。“別信那鬼話。”“你還上學嗎?”他問,眼裏滿是巴望。“嗯。”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還是上學好,”白麵的眼睛裏浮現出晶瑩的淚光,“有時我真懷念學校生活。”

我不以為然,本來想說“學校有什麼好的”,但嘴唇動了動,沒說出來。

霧氣緩緩隱退,太陽從我們背後升了起來,又一個平淡無奇的白天開始了。燃燒的濕木炭的頂端凝結著汗珠似的露水,火在天光的映襯中逐漸暗下去。不知不覺,我和白麵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我本來是想出去走走,因為與白麵邂逅,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再回家時,家裏已經多了一個男人。“這是上海來的胡科長,快叫伯伯。”母親穿了一件嶄新的紫色的花衣服,別提多難看。

我“哼”了一聲,沒答理他。這個胡伯伯白白淨淨,濃眉大眼,穿著整齊,看上去很年輕,像《平原遊擊隊》裏的李向陽。李向陽--不,胡伯伯很和藹:“小威啊,已經長成大小夥子了,快坐。”他說話帶著上海口音,聽媽媽講他是上海一家大工廠的供應科長。看來是到我媽她們工廠采購原料時,順便把我媽也采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