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信(2 / 3)

我簡直都不知道說什麼了,這些問題我真是想都沒想到過。

川子才又痛心地說:“這些人,你想救他都救不了,你越是想把他往光亮的地方引,他越是拚命地往死胡同裏麵鑽。還以為自己有多聰明!”

“我怎麼都不會想到,這些問題會有這麼複雜。”川子默默地吸著煙才又憂傷地說:“我隻覺得我這一輩子,一定要把自己的孩子和弟弟的孩子看好了,不要讓他們再發生這樣的情況了,守住每一個可能走偏的路口,把他們攔住。”

正說著川子的弟弟就大聲叫著吃飯,我和川子就隻好沿路折返,川子的父親已經笑嗬嗬地在門口候著了。我突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告訴爺爺奶奶,提出要回去說一聲,川子弟弟就高興地說自己一個小時以前已經去知會過爺爺奶奶了。

川子左右不顧地拉我上桌,他爸站在一旁還沒落座,我覺得有些不妥。他父親見我不肯坐忙說:“不要緊,不要緊,你們老同學見麵,盡管隨意,川子的朋友就你考上了大學,是該聚聚了,川子婚事和倆孩子,你爺爺奶奶都費了心的!”說罷又來給我和川子倒酒,川子沒吭聲地吃吃喝喝和我碰杯。

我謹記爸爸的告誡還是喝了不少,末了,川子有些醉意了,大聲叫著他媽媽和媳婦,要她們把兩個孩子抱出來。小嬰兒有些哭鬧,川子有點晃地從媳婦懷裏接了過來,又把大的拉來腳邊上,紅紅的眼睛正視著我,我都有點尷尬了。

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幹什,川子勉強一笑對我說:“濤哥兒,我就佩服你,你給我這兩孩子摸摸,我不求別的,我這一生能把他們兩個供上大學,我這一輩子就是累死了也心甘情願!”

我有點不知所措,桌對麵的川子爸低下了頭,有些慚愧的神色。川子媽媽一低頭去了後廚,川子弟弟嘴裏塞滿了肉飯,傻望著我們。川子媳婦好一陣急迫,明顯是激動地說:“嗯嗯,摸摸,讓兩孩子沾點墨水氣,以後也考大學,當大官兒!”

川子媳婦說完似乎都有些哽氣了,我一轉頭看川子,川子正感激地望著媳婦,輕輕晃悠著哭哼哼的小嬰兒。小嬰兒舉著一對胖乎乎的小拳頭撅著小嘴兒,我一下就心疼了,忙伸過手去接,小家夥竟然又不哼哼的了。川子寶貝似的把小嬰兒遞給我,還生怕我沒接穩。我讓小嬰兒躺在臂彎裏,輕輕揭去可愛的軟帽,露出生著淺淺黃發的尖尖小腦袋,輕輕摩挲了兩下,小嬰兒就咯咯笑起來,我一下沒忍住就在小東西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川子夫婦一下子高興得叫好起來。

於是我又去拉過大點的來,舉起來放在大腿上,他有點怯怯地不敢看我,隻顧著擺弄著小手兒。我輕撫摸他的頭發,他有點抽抽地笑,然後又照例親了一口,才又讓他一下跑了遠去。

川子有些激動,又幹了一杯。我也有點被感染了,但還是說:“其實都一樣,怎麼樣都是生活嘛,怎麼樣都是工作嘛,孩子們將來肯定會比我們更好,到那時候大學教育就會普及了,你這一來都把我架上天了,我很有點過意不去!”

川子爸爸投來感激的一笑,川子又命弟弟去搬西瓜上來。川子媽媽沒過一會兒就來收拾桌子,眼睛有點紅紅的,暗暗示意我拉川子出去走走。

當時日頭正盛,我讓川子睡一覺再出去,可川子二話不說就邁到了太陽地裏,我也隻好跟了出來。川子一指,我就看見了小學後山的樹林,立即同意去樹林裏麵休息。

我們順著小路走向通往小學的大路,不巧在路口就遇見了萍的父親。

川子沒吭聲,倒是萍的父親先打起招呼來了:“老大,你們這是去哪裏呀?”

川子還沒回話他就又說:“月半萍出嫁,全家來喝喜酒呢!”然後又指著我滿臉喜色地說:“這個一定是丁二伯家裏的了?有時間和老大去家裏玩呢,萍和倆小子都在家裏呢!”

我連忙說好,川子依然沒吭聲。

他又笑著問川子的爸可在家裏,川子向背後丟了一下手,萍的爸就點頭哈腰地往川子家去了,手上的袋子裏是一摞鮮紅的紙片。

我們還沒走幾步,川子就忍不住罵了句:“個老東西!”

我有點驚慌地回頭看,萍的父親似乎什麼都沒有聽到,背影倒比印象中的矮小了許多,神色還是一樣的和氣,似乎什麼事兒都沒有。我有點懷疑川子之前所說的是不是真的,可川子依然是一副恨恨的樣子,我就不好說什麼了。

我們照例又去了學校外邊的小賣部,孫婆婆沒有和黑麵的程川打招呼,圍著電視機的小孩子們轉過身來,有點怯怯地看著我們,估計也是因為川子的緣故。我拿了兩瓶冰水付了錢,我們就直接往小學的後山去了。

雖然在烈日的烘烤下,巨大的鬆樹林裏仍然清涼得很,僅漏下來星星點點的光斑。我們找了一塊較好的草坪就坐了下來,川子脫了拖鞋扔我一隻,自己在屁股下墊一隻。不時有清風吹過,但奇妙的是穿過樹林的風就是涼風了。

同樣又因為在強烈的光線下,一切都變得清晰無比,腳下的草地蒸騰出青草的淡淡味道,樹上的蟬聲很密,剛走進林子的時候還暫停過一陣,這會兒又都使勁叫了起來。偶爾有一隻鳥在樹幹之間撲棱幾下翅膀,可還沒來得急找到,就又不響了,也不知道又是停在了哪一根樹枝上了。

想著川子一天的情形和在飯桌上的那會兒,我就覺得壓抑。此時在樹林裏坐了好一會兒,才又輕鬆了一點兒。川子大口喝水,我也找不著話題,川子眯著眼睛看著遠方就莫名其妙地開口了:“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怨恨我爸,隻是覺得心裏有個坎過不去,是他沒讓我繼續讀下去,倒說不定我根本就考不上大學呢!”

我心裏又是一驚:“你怎麼會這麼想?”

“嗯哪,後來很多人都這麼勸我,時間長了,我倒覺得說得有一些道理哩,但還是一看見我爸就不爽,就覺得自己有口氣出不來!”

“那又是為什麼呢?”

“如果讓我去讀,即使是考不上我也就死心了嘛,那樣的話我就是種菜也死心塌地!”

我無言。

他又說:“其實我有時候又覺得我爸是對的,就比如我出去打工的那會兒,我還硬著一口氣在,可回來後,我發現我爸雖然沒有什麼誌向培養我兄弟倆,可還是做了一些實事的!”

“打工的時候都發生什麼了?”

“我幹流水線省吃儉用半年,終於要攢夠了兩學期的學費,然後出事兒了!”

“啊!”

“那麼低的工資,別人都要借錢過日子,我攢到錢了!”

川子說完燦然得意地一笑,笑得我心裏很難受。

“我攢到錢了,快兩千塊錢呢,你相信麼?”說著川子就有點興奮了。

“相信!”

“我把錢縫在枕頭裏邊,塞在床底下的破鞋子裏邊,心裏可是充滿了希望啊!我走之前老師都說過要保我的。隨時回來,隨時複學。你不知道我那段日子過得多麼幸福!我才15歲,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錢,每天晚上都興奮得不得了,想著這樣就可以管兩三個學期,也就是說我隻要這樣打兩次工就可以搞到考大學!”

我想象著那時的川子,他的臉上一定寫滿了意氣風發的幸福。

“後來,都快要準備回來了,我還在流水線上,就直接被帶到了派出所。一進派出所就是一頓好打,打得我都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跟著就被領去另外一個房間指認物品。我才知道我的所有破爛,都被一起抄到了派出所。什麼棉被,枕頭全被絞了個稀巴爛,破衣服,破鞋子也扔了一地,我一下慌了,趕緊要掙脫他們去找我辛辛苦苦攢下的錢。我都忘記了我是被銬著的,我沒命地撲向我的那堆破爛,用嘴去翻,用頭去拱,我使勁地嚎,使勁地把頭在地板上敲,可是,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啊!他們以為我在做最後的掙紮,把我按在地上使勁地踹,使勁地踢,我隻知道我的眼淚已經是止不住的了。”

我聽得心驚肉跳。

“後來又對我指認一個編織袋,我當然知道,這是工友順便放在我床底下的。可是編織袋一打開,我就什麼都明白了,原來裏麵盡是紅亮亮的黃銅線圈,全是工友從流水線上夾帶出來的。這樣一來,就成了我的人髒並獲。我存的錢也就是贓款了!你知道嗎?我當時是多麼想保住我的錢,那可是我要用來上學的錢啊,那就是我活下去的希望啊!我說這是我半年攢下來的錢,沒有一個人相信啊!警察就認定了這是贓款。後來又查出兩個人來,就把我放了,可我上學的錢也就沒了!”

“你知道我當時有多灰心麼?眼看著馬上要回家複學了,眼看著馬上就要實現自己的夢想了,可它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破滅掉了。我找人幫我去討說法,我求人幫我去要回我的學費,可就是沒有一個人相信我啊,連老鄉們都不和我來往,我成了一個走投無路的人啊!我好多次都想,真不如就這樣死了算了啊!”

“後來我爸托人找到我,給我買了一張火車票,就回來了!回來又是一頓好打,打完了我的心也就死了!”

“你解釋了麼?”

“解釋什麼?抓進去過的人,誰會相信你的話?”

“啊!?”

“這很正常,誰都知道程家老大是個賊!”

我心裏很震驚,可川子卻又笑了起來,我才發現事情並不是自己想象的那麼簡單。

川子接著說:“我那時可是名聲在外了,找不著工作,連老師也不來上門了,壞事傳得很快呢!”

川子沉默了一會兒,歎口氣又笑了:“我隻覺得有些事情是逃都逃不過去的!”

……

“不過後來,我爸也就不再要求我了,我想去大棚就去,不想去在家裏睡覺也行,隻要不再惹事兒。可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不是那麼容易麵對的,包括自由都是。也就是我後來很有一段時間什麼都不幹,可是我發現,我連這樣的自由我都承受不了。明知道在外頭別人會在背後指指點點,所以我就幹脆窩在家裏。可窩在家裏就老容易想自己之前的種種可能,然後就會受不了,我就覺得自己就像要瘋了一樣,卻毫無辦法改變這樣的狀況。我很想做點什麼,卻又時時擔心自己會做錯什麼似的,可我又發現大家希望我去做的事情我根本就不想做,可我又希望能夠得到周圍的理解。所以,我才發現,在我打工回來之後,我爸給我的自由我根本承受不了,反而是和他去大棚勞動一天後會比較踏實。因為除了去大棚,我也基本沒有地方可去。人們都帶著警惕和嘲笑在看我,一句不冷不熱的話就能把我嗆個半死。除了我爸的背影,我都找不到比這更讓我踏實的東西了。這種感覺你有過麼?”

我發現自己竟然失語了,突然感覺自己的大學生活沒有了真實感。

川子仰躺了下來,嚼著長長的青草杆,草尖在上麵打轉,我心裏麵的感覺很複雜,不知道是該為川子難過,還是該為川子高興。看著躺在麵前的他,我甚至覺得自己都沒有說話的資格了。默然著,既難過,又慶幸。

“你知道嗎?當我們非常渴望某些東西的時候,我們會發現自己根本就無力承受!人,究竟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啊!”

川子說完認真地看著我,我卻突然地慌張了起來,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的眼神,麵前的生活似乎產生了幻覺,為什麼會有一股莫名的恐懼在將我慢慢籠罩?究竟是他們的生活是真實的?還是我們所過的生活是真實的?我不知道。

長久的沉默把我們控製住了,川子微醉的臉上是一種疲倦的無力感,仰麵朝天的他似乎已經是筋疲力盡了。相對於他們,大學究竟是給了我們一個夢幻的繼續,還是一個進入殘酷社會的緩衝?我不知道。我很害怕我們根本無法抗拒川子他們這樣的難關,可是,我們似乎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一切會發生在我們喜歡著、掛念著的人身上。而這些事情竟然都是真的,並且都是可以理解的!我無法接受。

萍的突然出現讓我和川子都嚇了一跳,可是看到萍興奮的樣子,我們就又跟著高興起來。

我們還沒來及招呼萍,萍就叫開了:“昨天就聽說濤哥兒回來了,怎麼都不去找人家玩嗎?真是不夠意思!”

川子銜著草坐了起來問萍:“你是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裏的?”

萍說:“是小賣部的孫婆婆告訴我的,我就過來找找看,沒想到你們還真在這裏呢!”正說著,就對著我們曲腿坐了下來。

川子低頭一笑:“要是我一個人在這兒,你肯定不會來的!”

萍沒理他轉頭看我,我高興得笑了起來,突然心裏就有點亂跳起來,隨即就避開了她的眼睛。我在心裏問自己,她什麼時候也有點肥肥的樣子了?小時候可是一直很瘦的,這樣子還真有點像你。我心裏很慌。

正無話著,川子就笑笑地說:“萍,你爸送喜帖去我家了,恭喜你啊!“

我心裏大駭的同時,本來還好好的萍一下子僵了臉:“有什麼好恭喜的?我就覺得沒什麼值得高興的!”

川子繼續笑:“人生大事麼,我還在你前邊呢!”

萍突然就有點臉紅急了:“川子,你能不能不提這事兒?讓濤哥兒說兩句!”

我一下啞了,都不知道說什麼了,川子卻鬼了一下臉對我說:“濤哥兒,萍喜歡你很久了呢!”

我一聽著實嚇了一跳,萍也趕忙否認:“川子,你快別胡說,人家可是大學生,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川子還是在笑:“萍你緊張什麼?都要結婚了你,這有什麼不好承認的,我都有了孩子,你也要嫁人了,濤哥兒也有女朋友了!”

我覺得川子真是害人,怎麼老是這樣呢?就去推了一下川子的腦袋:“說點好的,別盡胡扯!”

川子突然就來了勁兒:“不都是事實嘛,咱們為什麼不能說出來,我們都長大了呀!”

我簡直就是止不住川子的話頭。正難為情著,萍卻轉向了我:“濤哥兒,川子說的是真的麼?那真要恭喜你了!”

我一時語塞,抬眼去看萍,萍好像正慌張著低下眼睛去,初見我們時候的熱烈,似乎就在這一會兒全跑不見了,隻有低頭的嘴角有些模糊的表情。我一時找不著詞兒就隨口地對萍說:“你比以前更漂亮了,幾年不見,大家都變了個人似的,隻有你還是那麼溫柔。”

萍似乎是歡喜了一下,可又很快就沒了笑容:“溫柔有什麼用?還不是得嫁個死了老婆的男人!”

我的心和嘴同時都僵住了,隻能看著萍低頭拔草的樣子感到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