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信(3 / 3)

川子卻一下罵開了:“萍,我說你怎麼就軟下來了呢?當初不是死都不同意麼?你爸那個人我清楚的很,你咬定一個主意,他也隻能沒有辦法!”

萍沒有回答,我的心裏卻緊鑼密鼓地敲打起來。

川子又說:“你們家在翻新房子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可沒想到是為了這個結果!”

萍還是低著頭,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川子又斜躺下來,嚼著草杆子看著遠方:“我說你爸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那個男人先前的老婆是怎麼死的難道他不知道?”

一聽到這裏我的心就猛地一沉,正好萍用力地拔出了一條粗壯的草根,發出清脆的一聲響,一下臉麵就上揚了一些,我看見她緊咬著嘴唇,都有些說不出來的急切了,我覺得她的情緒有些不對了,就趕緊去捅川子,想讓他別再說了,可還是慢了一招,川子的話已經憤憤地衝出口了:“那個男人就是個畜生,在外麵瞎搞,他老婆就是為了這個喝藥死的!”

川子激動地一記重拳墜在草地上,我的心裏突然就感到一陣發冷,萍隨即“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他都朝我跪下了,他都在我麵前跪下了呀,哭著求我為兩個弟弟想一想啊!他說他都可以為兩個弟弟去死呀,我該怎麼拒絕呀!”

萍幾乎是哭喊出的這幾句話,趴在膝蓋上止不住地劇烈抽搐,我感覺自己就像失了魂一樣,一會兒看萍埋在膝蓋上哭,一會兒看川子驚訝又憤怒的臉,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該說什麼。

午後的慘白日光從樹梢射下來,隻讓我覺得暈眩、反胃、發冷噤和窒息般的難受。雄雞一樣梗著脖子的川子腦門上,血管跳得一顫一顫的,可他又一下子癱軟了下來,雙眼對著萍大睜著,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印象中的萍幾乎沒有哭過的樣子,小學四五年級時候的她,就像一個小媽媽一樣地照顧著兩個幼小的弟弟。她爸常年在外麵幹建築,偶爾回來一下,就能發現他們姐弟三個高興上好幾天。她的兩個弟弟很頑皮,偶爾有別的孩子欺負他們,萍總是很耐心地護著他們。兩個弟弟在外頭惹了麻煩,她總是一聲不吭的把兩個弟弟拉回家關起來,自己去跟別人賠禮道歉。

艱難的生活並沒有把她打垮,倒是讓她比我們都懂事得早一些,村子裏的人們也都很誇讚她懂事。我幼時回憶中的萍,總是那麼羞怯地溫柔著,將後來一定會比所有的人都過得幸福,尤其是對比起村裏那些壞笑著的人們。

她對每一個人都那麼好,她以後怎麼會過得不幸福呢?小時候的我就經常這樣想著,也是這樣期盼著。

此時看著眼前埋頭哭泣的萍,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竟然還是她多年以前的樣子,羞羞地低下眼皮,然後又略歪下巴的乖巧模樣。

眼前的她頭發從四麵垂落,有點肥肥的胳膊環在膝蓋上,修長的頸脖從頭發中間隱隱的露了出來,我隻覺得十分恍惚,那種一切都在改變,隻有自己沒變的感覺又升了上來。

同樣是斜躺在旁邊的川子也讓我感到陌生,感到驚奇。為什麼?為什麼那些讓我依戀著、思念著的人們並沒有如同我們想象中、祝福中的樣子?為什麼我們保護不了他們?為什麼他們的改變沒有讓我們感到驚喜反而是痛徹心扉?為什麼這一切都變得如此難以接受?為什麼我在驚喜地發現故鄉的美的時候,她同樣給我展示了她那讓我無法接受的殘酷一麵?

我們默默地從後山走出來,在小學門口分了手,又默默地各自回了家。川子說她不會去參加萍的婚禮,我也決定那天清晨回家,回到縣城裏的家。

故鄉的可愛讓我感到疼痛,故鄉的變化讓我看見了小夥伴們的蒼白,故鄉變得清晰,故鄉變得讓我充滿了畏懼。

當我在田野裏徘徊很久之後,踏著暮色走近祖屋的時候,矗立在眼前的祖屋又讓我的壓抑更深了一層。爺爺高興地問問這、問問那,奶奶悄悄地把堂屋桌上紅紙片收了進去,我知道那是萍的父親送來的請柬。爺爺奶奶對萍的事情隻字不提,他們不知道我已經全部都知道了。

夜裏我依舊在月光下沐浴,聆聽著寂靜裏的蟲鳴。清晨我很早就會醒來,伴著清脆的鳥叫。隨後幾天,我哪裏都沒有去,隻是看著爺爺奶奶靜靜地生活。因為我突然發現,每一個地方都成了我無法麵對的禁地,在小學、在路上、在後山、在田野、在河邊、在池塘……

在所有的地方都有他們的身影,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笑聲……

而我,已經無力抗拒這些令我想念不已,卻又無法直視的一切。

我幫奶奶納的鞋墊描花紋、拓字模,幫爺爺把古舊玩意兒除塵,翻曬潮了的書,幫奶奶打草把子,幫爺爺劈柴,給小白豬撓癢癢,聽爺爺奶奶講遠去的故事……

川子來過家裏幾次,他每次都會送來各種不同的蔬菜,爺爺塞給他錢,他死不肯要。我們在院子裏喝茶,我把帶回去的書全部送給了他,他隔天又送來西瓜。他說萍出嫁酒席用的蔬菜他全送了,賀儀會單獨備一份,由他的父親幫忙帶去。我說我沒什麼可以送給她的了。川子說我這次回來,他幫她了一樁心願,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我說我隻希望她能過得幸福,我就別無所求了。川子說她那麼溫柔,等生了孩子就有寄托了,日子總會慢慢順起來的。川子又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天涯海角他都要趕過去喝喜酒。我說這還早著呢。他說千萬可別這麼以為,事情來的時候擋都擋不住,一股腦兒鑽進去就知道有多快了。我讓他別說得那麼恐怖,我還是要一步步想好怎麼走。他說我們都喜歡想結果,其實結果總是自己意料之外的結果。我說你別給我裝過來人了,你要對你媳婦好點才是。川子說:“這個我知道,房門一關上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了,你沒見你摸孩子的那會兒我媳婦激動得?”

我說:“我隻希望你們都過得幸福啊,這會是最好的結果麼?”

川子想了一下說:“嗯哪!可能是吧!”

回城的路上,我的腦子裏怎麼也跳不過去萍在小學後山上跳躍著的畫麵,我好害怕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川子急忙著趕回去司磅,車子帶著我一路飛馳。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虛,自己如同隨風漂流的蒲公英一樣,在毫無目的地漫遊,而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哪裏,將會在哪裏停留下來,然後如何開始自己的生活。

可他們又完全相反,種種的禁錮把他們牢牢地控製在他們的生活之中,那麼相對於他們的不自由,為什麼我會對自己的自由也感到恐懼?那天在小學的後山上就要走出來的時候,萍波瀾不驚地說:“就當自己死了,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簡直無法描述我當時的震撼心情,為什麼她會有這樣的念頭,而我們才隻二十歲的年紀呀!

而川子則隻笑笑說:“我就經曆過這樣一段黑暗的時光,隻是當自己堅持自己的想法,用表麵上對別人的凶狠來維持自己的想法時,才一步步走出了那樣的黑暗。”

川子還說:“他也就是這樣才知道,自己的善良在別人眼裏很可能就是軟弱,但是為了堅持這種善良,有時候也要用到一些凶狠的方式。”

川子還說:“我們要學會愛自己,並不是你不傷害別人,別人就不會傷害你,善良不僅要施與別人,更要施與自己。”

萍若有所思地點著頭,又問我們:“你們會不會在任何時候都接納我?”

川子說:“要不是因為濤哥兒,你現在就在幫我奶孩子了。”

萍突然一下就漲紅了臉:“想得美你,我就是給狼奶孩子,你也休想!”

川子歎了口氣說:“二十歲真是個糟心的年紀,濤哥兒你可是我們活著的唯一支撐!”

我覺得好窘迫:“可我又不能為你們做點什麼?”

川子說:“不,你不需要做什麼,你勇往直前,我們就能看見孩子們將來的模樣了!”

萍在用力地點頭,可我的心裏卻虛的不得了。一想到萍將要麵對的生活,我就又覺得喘不過起來。

曾經的我多麼希望我所深愛著的人們,對我有這樣一份熱切的期待,現在的我卻發現自己完全承受不了。

而我會和站長一樣麼?滿懷希望然後又顛沛流離。

回到縣城家裏後,我就開始失眠。直到昨天晚上,我才鼓起勇氣找爸爸談談。首先彙報了我和爺爺奶奶的相處情況,爸爸很是高興。後來又說到程川和萍的事情,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過於激動,又或者是過於頹喪,爸爸一直在緊蹙著眉頭看我,我竟然講著講著就流下眼淚來。爸爸沒有說一句話,我躺在軟椅裏似乎都累癱了過去,沒有了一點力氣,心裏想到他們就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末了,爸爸才說:“你應該向他們學習,他們才是在經曆自己的生活!”

我問爸爸:“我要怎樣才能幫到他們?”

爸爸說:“你自己都還在吃奶,你要如何幫助他們?”

我表示無法接受。

爸爸卻說:“生活的殘酷才是最好的禮物,川子的故事就是爸爸的故事,萍的故事就是媽媽的故事。”

你知道我當時又多驚訝嗎?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大聲反對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們曾經經曆過這樣的磨難!”

爸爸卻一點都不激動地說:“你都會經曆的,但是你要邁出步子去!從他們的故事裏看到什麼,想到什麼。”

我哭著說:“我寧可平靜地過一生,我寧可一直陪在你和媽媽的身邊!”

爸爸突然就拍了桌子:“我會死,你媽媽也會死,爺爺奶奶都會死,到時候你怎麼辦?”

爸爸說著就激動地站了來,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媽媽推開書房門,爸爸才又坐了下去,招手讓媽媽退回去。我想起身去找媽媽,可是爸爸那雙鋒利的眼睛盯得我不敢動彈。

就在這時,客廳電話鈴聲突然響起,跟著媽媽推開門來說是找我的,程川。我征得了爸爸的同意去接電話,我一提起電話,跟著自己就傻了,程川在電話那頭說:“萍死了,在娶過去的當日夜裏,死在新房裏,上吊。”

我頓時就如五雷轟頂啊,一下子癱在了電話機旁邊。耳朵裏大聲回響著萍在後山上幽幽地說著就當自己死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我隻覺得一片天旋地轉,她終於還是沒有穿過這個黑暗的時刻,她帶著她的善良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啊。

媽媽說後來是爸爸接了電話,又掛了電話,把我抱到他們的房間裏和他們睡一起。我什麼都不知道啊,我隻想著萍在後山坡上跳躍著的樣子,萍帶著兩個小弟弟生活的樣子,她怎麼會沒有了呢,她怎麼會就這麼放棄了自己呢?我覺得天都塌了啊!生活,究竟要把我的小夥伴們逼到哪條路上去?為什麼就沒有人能挽救他們?為什麼會這樣?是誰造成了這一切?我要去看她,我不相信啊,我要馬上見到她,我要馬上回去,去見她一麵,然後離開這所有的一切。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度過這個恐怖的夜晚,睜開眼來第一眼就看到爸爸媽媽憔悴的臉,我的心又劇烈地絞痛了起來,想起你,想起爺爺奶奶,想起川子,想起萍,想起那些自己喜歡著的人,我們究竟生活在怎麼樣的一個世界上?我們到底要怎樣做,才能保護身邊的人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爸爸說他當年因為出身不好沒有上學資格,直到我小學五年級才從農村走出來,都三十七歲了;媽媽當年逃出了家庭,什麼沒有顧著,才和爸爸在一起了;萍太善良了,忘記了愛自己,忘記了愛惜自己的生命,她看不見自己的將後來,不知道會有自己的生活,不要為她悲傷,這也是她能接受的最好的方式。

我好難受,好難受啊,為什麼自己就不能挽救她?為什麼自己都預感到了,還會有這樣的結果,卻什麼也不能做啊?

爸爸說:“你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怎麼去保護她?”

望著爸媽的淚水在憔悴的臉上滴流,我隻覺得原來自己一直在哄騙著自己啊,我原來一直都沒有一點點能力,去愛身邊的人啊!我要逃離,我要離開這一切,我要跑得遠遠的,我一刻也不願意待在這裏。

夜風漸漸變涼,車廂裏的人們都在沉睡,深邃的星空中,最亮的那一顆會是萍麼?請原諒我對你說了這麼多會令你不開心的事情,原諒我此刻又哭了起來,原諒我一直自以為是地活著。

此刻很安靜,很倦,但不想睡。我很想念你,想念爺爺奶奶,想念爸爸媽媽,想念川子,想念天上的萍,也想念我們的學校。

車輪不時傳來“嚓嚓鏗鏗”的聲響,心跳也隨之一齊躍動,遙遠的夜空無邊無際。為什總在流過眼淚以後,心情才能舒緩一些?我不知道。我感覺此刻的自己又舒服了一些,盯著黑漆漆的遠方什麼也沒有看。

爸爸給我買的票是到成都,我和爸爸約好每天給他打一個電話報平安,或是他單位,或是家裏。我對爸爸說:“如果我想中途下車,隨意走走怎麼辦?”

爸爸說:“那就看你自己的了!”

我說:“我很擔心自己會失控!”

爸爸說:“要相信自己,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但要記住為自己負責,你不隻是爸爸媽媽的孩子,你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我表示不明白。

爸爸說:“你已經開始從夢裏走出來了,要學會辨識。”

我說:“如果沒有了我,你和媽媽會活不下去麼?”

爸爸說:“不會,我一定要盡好自己的責任,照顧好爺爺奶奶和媽媽。”

我覺得很羞。

爸爸說:“你總會慢慢長大,我會盡量尊重你的意願,但是,不要傷害任何人。”

火車好像已經在四川境內了,天色已經微明。

這一夜,穿越了很多隧道,對於此刻的我來說,似乎都有一些象征意義了。你能明白我說的意思麼?想念你,下車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你寄信,當然,我會努力照顧好自己。謝謝你,我愛你!

濤7月17日夜21:00在發往成都的列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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