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7日夜21:00在發往成都的列車上婉兒:想你!
火車剛剛出站,帶著我一頭鑽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爸爸媽媽來為我送行,媽媽在火車啟動的一刻靠在爸爸的肩上,突然就讓淚水滑亮了兩頰,我的心就猛烈地抽搐了起來。爸爸的目光裏全是我無法描述的嚴肅,讓我不敢有一絲的放鬆,以至於難過得和媽媽相對著哭起來。我隻能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你是個男子漢,你要像爸爸一樣,牢牢地握住媽媽的肩膀,給她安全感,給她踏實感。
所以在火車就要離開他們視線的一刻,我努力地對著爸爸擠出了一個微笑。我想,這個笑容一定是非常難看和勉強的,可是,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終於,在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見了爸爸一手攬著媽媽的肩膀,一手摘下了眼鏡。
或許,我是勇敢的,又或許,是爸爸的勇敢感染了我。所以,我必須義無反顧地開始自己的旅程,帶著爸媽的愛,帶著對你的思念。
我是7月15日清晨離開爺爺家的,也就是前天清晨,正好在爺爺家住了一周。給你寫第一封信時,正是去爺爺家的當日夜裏。那時的心情是雀躍的,歡喜的,為自己能找到這樣一個過暑假的地方而興奮著、熱烈著。
給你寫信的當夜,我還在期盼著各種令人感動和難忘的畫麵,因為我又可以重溫幼時的純真情誼了,又可以去找回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了,自然也樂於為記憶中可愛的人們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了。
那一夜,我在深邃的星空下坐了很久,拚命地去回憶幼時認識、喜歡的每一個人,以及每一件事情,因為我明天就可以開始重新去見到他們了。你知道麼?那樣的心情是多麼令人激動,是多麼令人在心裏感到幸福在溢滿。是的,我要熱烈地去擁抱每一個人,告訴他們,自己也曾是如何的懷念,懷念他們陪伴我度過的童年時光。
可是,坐在火車上的這一刻,我的心情竟是如此的複雜、沮喪和難過,甚至我寧願不曾去過爺爺家,不曾去重訪那些幼時的夥伴們,不曾去期待那些會令自己激動不已的場麵,那麼現在的自己也就不會懷著這般失望的心情,開始這在暑假之前還期盼已久的旅程了。
火車在黑暗中飛馳,晚風呼呼地刮進車窗,我無法回避此刻沉重的心情。
前天清晨動身的時候,爺爺奶奶要送我到路口,我默默地拒絕了他們。爺爺和奶奶站在祖屋門前,目送我好遠好遠。每次一回頭都能看見奶奶在向我揮手,又似乎在擦眼淚。直到翻過了村後的山崗,才看不見了他們。似乎自己正在殘忍的一步步割裂自己和親人一般,非常難受,可雙腳卻又在默默地往前走著。
路邊的草尖上閃爍著露水的微光,朝陽下的田野裏彌漫著淡淡的薄霧,我甚至發現我連抬頭的勇氣也沒有了,甚至沒有勇氣去多看一眼,看一眼這片我曾經以為是那麼可愛的土地。任憑心中充滿了沉甸甸的壓抑,低頭默默走向路口。
到達路口的時候第一班巴士還沒有來,我卻看見川子在路口向我招手了。我趕緊迎上去,有些感動地和他握手,才知道他是來為我送行的。他身邊是兩大包蔬菜和兩個大西瓜,是讓我帶給城裏的爸爸媽媽嚐嚐,而他在這裏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我問他是如何把這些東西弄過來的,他說是弟弟幫他一起弄過來的,弟弟這會兒已經趕回去司磅了。
川子熱情地給我翻看著大包裏的蔬菜,正說著第一班巴士就開了過來,川子又幫我把蔬菜一起搬上車,還叮囑我有時間一定要多回來玩,而我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臨別時川子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一回頭,然後後又拉著我的肩膀,我發現自己竟然都感動得眼睛酸酸的了。學校後山坡上的萍,正穿著一身紅色的裙子努力地向著我們揮手,她的身影看起來有些小,可她還在努力地躍動著。我們也拚命地向她揮手,然後她就矗在那裏木然不動了,該死的司機這時也在催我上車了,我登上車大聲和川子告別。車門一關上,小學後山上的紅色人影就突然一下跌坐在了草叢裏。
汽車飛快地向前開去,我的心卻越發地沉重了。再見了,我的小夥伴們,我在心裏對自己說。
到爺爺家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拜訪了川子兄弟家。我自以為起得夠早,到達的時候因為在田埂上奔跑過,兩條褲腿上都沾滿了露水。
當我興衝衝地跑到他家時,隻有他的媽媽和川子愛人在料理家務和照顧兩個孩子。大的已經會走了一點,正摸著牆壁和椅子什麼的磕磕絆絆,川子媳婦正在給小的哺乳。我的突然闖入就有點尷尬了,忙退到外麵向川子媽媽喊我找川子。川子媽媽說川子兄弟倆半夜就隨他父親去了大棚了,清早正是忙著出菜的時候。我謝過川子的媽媽轉頭奔向川子昨天下午在小學後山上指給我看的大棚,腦袋裏卻滿是他家裏亂糟糟的景象和兩個孩子髒兮兮的樣子,兩個孩子的眼睛卻又明亮得嚇人。
看見孩子之前,我還在想象著川子家應該是非常的溫馨幸福了,可我到了大棚,看見川子又嚇了一跳,**著上身的川子兄弟倆正一人司一台磅秤,叼著香煙在熟練地撥弄磅秤標尺上的遊碼。
大棚的入口處停滿了各種各樣的小三輪自行車,小貨車什麼的,川子兄弟一邊記賬一邊大聲喊話,川子的父親則在不遠處用一個小書桌收錢開票。大棚裏的人們正在大包小包的在往磅秤上運送,我站在外圍看見川子兄弟在和菜販子們大聲說話,忙得熱火朝天,時不時拿起脖子上的毛巾在臉上、黝黑的胸膛上揩一把。
我瞬間就響起昨天兄弟倆靦腆羞怯的樣子就覺得太不真實了,可一想到、一看到眼前的這一切,又覺得這太真實了。
看著他爸爸在人堆裏時不時吼出幾句笑罵,心裏竟然又覺得格外踏實,就走上去和川子兄弟打招呼。川子一見我更是高興得不得了,一把拉過我去要我幫他司磅,他正好喝口水,我隻好笨手笨腳的幫他司磅記錄了,隻不想一會兒就被這火熱的情緒給感染了。
差不多忙到快九點鍾的樣子,**才算過去,川子父親走過來給我遞煙,得意地讓我看看他的大棚。川子兄弟倆正脫了衣服在水龍頭下,穿著**旁若無人地擦洗剛才勞動時的泥土和汗水。
此時大棚裏仍然有工人在采摘播種,工人們見到川子父親紛紛招呼我們。川子父親驕傲地說這一季忙完了就給川子弟弟把媳婦娶了,再就準備給川子兄弟倆各蓋一間房子,自己也就兒孫滿堂,圓滿了。我連誇叔叔有魄力,在村子裏可算得上是帶頭致富了。川子爸爸大笑著說我讀書人就是不一樣,會說話。工人們也跟著嗬嗬笑。
正在轉悠著川子就收拾完畢喊我了,我就告別川子爸爸和川子出去,走不遠就聽到有工人問川子爸爸為什麼不給川子兄弟倆讀書,川子爸說有我這家當,和考大學不是一個樣嘛。工人們又是嗬嗬一笑。
川子切了西瓜招呼我,我對川子說:“其實這樣也挺好,眼看著你就要當大老板了!”
川子啐了一口西瓜子:“狗屁,我才不稀罕這個,隻是日子逼上頭了,我沒得辦法了!”
我說:“早上去你家了,看見你媽和你媳婦正在弄倆孩子,孩子眼睛特亮!”
川子沒看我,恨恨地小聲說:“都是那老家夥起的心,搞得我現在動都不能動了!”
我表示不明白,他又說:“不是有一個菜販子可以掛賬麼?那是我嶽老子!”
我說:“啊,我怎麼沒看出來?”
川子歎了口氣:“都是人精,別人當麵現金結算,他晚上來結,我爸給他優惠點!”
“啊?這是為什麼?”
“都他媽的會算計,把姑娘嫁給我,吃婆家的折扣貼娘家!”
我有點哭笑不得了,但還是沒看他:“哦,其實這也挺好的!”
“你都看見了,錢都被我爸管得死死的,我們兄弟倆就幹這個,我爸也就放心我倆幹這個。”
我有點吃驚但還是掩飾了下去:“也還好嘛,走,我們去你家裏看孩子!”
川子猶豫了一下又答應了。
剛一踏進門的時候,就聽見小孩兒的響亮哭聲,川子大跨著步子先我進去,就是一陣罵罵咧咧,可把我嚇了一跳。轉頭見他又抱著小家夥笑嘻嘻地出來了,大點的跟在後麵。正逗著小嬰兒的川子又低頭讓大點的喊我叔叔,大的適應了半天的情緒,才很羞怯地小聲叫了“獸獸!”一下就紅了臉,躲在川子後麵閃著眼睛。我一蹲下就把小家摸在了懷裏。川子媳婦羞羞地給我倒茶,川子剛對著我的口氣一轉臉又是一變:“還不快去洗衣服!”
我正驚訝著,他媳婦就一溜煙跑到後院裏麵去了。川子卻又笑嘻嘻的逗弄著小家夥,我對川子說:“你也對人家好點!”
川子沒趣地笑了一下:“我當年就該死在外頭,不回來的!”
我好驚駭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覺就皺了眉。
他卻又一下笑了起來,一邊逗弄孩子一邊自顧自地說:“現在就這兩個小東西不算計我,我還有點寄托,等著這兩個小東西也開始算計我了,我也就沒什麼牽掛了!”
我真是覺得句句驚心啊:“你怎麼會這麼說?村裏的人不都羨慕你們家的麼?”
“媽的,我這和隻牲口又有什麼差別了?”
正說著川子媽媽打麵前經過,川子頭也不抬地“哼”了一聲,他的媽媽有些尷尬地朝我笑笑又走了,大點的也追著要奶奶去了。川子弟弟正好打門外進來,手上提著一條還在掙紮著的鮮魚朝我笑著說:“濤哥兒,我爸讓我留你在家吃午飯呢,讓你和我哥喝點兒!”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弟弟,川子就惡狠狠地罵了他弟弟一句:“喝你個頭啊!還不快滾到後邊去!”
我一下子就覺得好尷尬了,他弟弟卻鬼著一臉的笑,溜到後院去了。我一臉疑問地望著川子,川子卻拍著懷裏的嬰兒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又有些恨恨地說:“都是些滿腦子狗屎的貨!”
我簡直都不知道說什麼了,川子懷裏的小嬰兒卻一下“嗷嗷”地哭了起來,川子媳婦聞聲跑了過來手還在圍裙上擦著,有些心疼地從川子懷裏接過孩子一轉身,孩子就止住了哭聲“吧唧吧唧”在吸奶,川子一拍桌子吼道:“**的就不能去房間裏麵奶啊?”
我嚇了一跳,川子媳婦又灰溜溜地拐不見了。我轉臉看川子,川子蹙著眉,一臉凶巴巴的表情:“都他媽的怎麼看怎麼脹眼睛!”轉臉又有些失望地對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連忙說:“你別嚇著他們,你的脾氣什麼時候都變這樣了?你以前都是很和氣的!”
川子一邊走一邊點了煙,望著遠處說:“你不知道啊,我這都是被逼出來的!”
我說:“你可別這麼說,你對他們好點,自己也不要這麼怨氣!”
川子無奈地笑了一下,轉眼對著我:“你不知道啊,生活是會改變一個人的,我也想對他們好點,可是你軟和下去,他們就硬刮起來了!”
“一家人,何至於你說的!”
川子沒有回話,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走到他家對麵的小路上,三層的小樓很是氣派,屋前的竹林都把房子掩得很有些味道了。一抬頭,後麵山坡上的小學就看得一清二楚。
七月的村莊到處都是翠綠翠綠的,川子踢著小石子指著不遠處一棟新蓋的樓房告訴我那是萍家新起的房子。那房子不是很顯眼,比上川子家的大房子很是要小氣一些,門上還依稀貼著紅紙、對聯什麼的,似乎還有人進進出出地忙活著什麼。
川子說:“萍家的房子是萍要嫁的那個鰥夫幫忙蓋的,萍的媽媽死得早,萍就盼望著出嫁前兩個弟弟能有個像樣的家。”說著又狠狠地啐了一口:“可他媽的這世道太壞,善良的人總是被人利用,你看不過去憐惜別人,別人還要笑你蠢,使勁兒把你忘死裏坑!”
我很有點驚愕:“也不至於了,哪有你說的那麼嚴重,說不好萍要嫁的人真的很好呢!”
“操,都他媽的是畜生,都他媽的鑽頭不顧屁股!”
我很有點聽不下去了:“哪兒會?你們現在不都挺好的麼?我現在還挺羨慕你呢!”
川子一皺眉看我,我都有些不自在了,川子說:“羨慕個毬,你能想象把二十歲,不對,把十六歲的生活重複到六十歲麼?我他媽的現在一想到自己和兩個孩子就頭疼啊!”
“頭疼啥?”
“種菜!種菜!然後還是種菜!”
“不會的,生活是會改變的!”
“怎麼改變?萍的生活是改變了,可這改變你心裏能接受麼?”
“不需要我們接受啊,隻要萍喜歡就可以了!”
“萍會喜歡麼?長眼睛的人都知道萍這是在為兩個弟弟著想!”
我無言以對。
川子接著說:“萍她爸就是個混蛋,不往遠處想,建個破房子圖安樂,將來還要讓萍的兄弟倆困在這個破房子裏麵,萍這一生就白搭了!”
我心裏猛地一震,突然就想到萍的兩個弟弟和川子的弟弟。川子把煙蒂扔在地上狠狠地踩滅,然後又惡狠狠地說:“我爸也是鼠目寸光,我幫著他搞大棚也就算了,可弟弟初中一畢業有點動搖了,我爸也就把他拉了進來,我當時都要氣瘋了,往死裏打那兔崽子,要他去讀書。可那家夥卻越是鐵了心地要回來種菜,最後還說早就看出來了,我想將後來一個人獨吞家裏的大棚。我他媽的真是恨不得把那小兔崽子掐死算了。個沒得出息的東西!“
“啊?怎麼會這樣?”
“氣得我呀,恨不得一把火把大棚全給燒了!你說人心怎麼都這麼窄?我寧願什麼都不要哇!哪怕一年掙的錢隻夠供他念書,我也會不要命地幹!”
“難道就沒人幫你勸他麼?”
“我打工出事之後,都沒有和什麼人來往的,說一句話都多餘,你看村裏的哪一個人,能放出一個像樣的響屁來?這會兒估計都巴望著、羨慕著、祝賀著萍的家裏呢!”
“啊?”
“我當年就是中了這些招兒,媽的,十八歲還不滿就把婚結了,還覺得自己被大家祝福著感覺真好呢!轉頭來一看,我都不知結婚意味著什麼,恨不得把那些個討好的人,都挨個兒揍一頓,怎麼就沒得一個人把我往寬處引一下?怎麼就沒有人幫我勸弟弟去念書?這些人的腦筋,一輩子都轉不出這個村子啊!”
“聽你爸說你弟馬上也要結婚了?”
川子冷笑了一聲:“我爸的又一個菜販子親家!”
“你就沒有想辦法跟你弟弟講講?”
川子的口氣很是迷惘:“真是讓人上火啊,你猜他小子說什麼?說是村裏的人都看出來了,我想讓他打一輩子光棍,白給我這個小家幹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