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川子兄弟過來串門,送來了一大包蔬菜和一個大西瓜,一定要我嚐嚐他們家的最新產品。可把我們都高興壞了,切了西瓜在天井邊納涼,問些近期的情況,親熱勁還是那麼足,川子弟弟也長高了好多,一臉的喜氣,一聲一聲的“濤哥兒”把我都帶回到十年前的回憶裏去了。
爺爺去喂豬,奶奶準備晚餐,川子掏出煙來請我,我表示自己還不會,他突然就有些不知所語了。川子弟弟因為家裏還有事就知會了爺爺奶奶先忙去了。我也提出和川子出去走走,爺爺要我一定把川子兄弟留下吃晚飯。
出門的時候我把手臂搭在沉默的川子肩上,川子先是一怔,而後又投來一個感激的微笑,我們慢慢的走向田野,然後天色就慢慢暗了下來。
我問川子這些年有沒想起過我,川子說開始幾年還老盼著我回來玩呢。我問川子萍的情況,川子就輕輕地歎氣說萍簡直就是被她爸給賣了。我表示不理解。川子突然就有些憤憤的了,用力地甩了煙蒂說萍的爸就是個混蛋。川子罵完了我才知道萍的爸爸因為要翻新家裏的房子留給兩個弟弟結婚,竟然把萍許配給了隔壁大隊一個死了老婆的包工頭,隻為了抵去建房子的幾萬塊錢。
我覺得很難以相信,萍又是那麼的溫柔。
川子又說:“你搬走的時候,我們有多羨慕你,你知道麼?那時候我們總可以在你們家大屋裏一玩一整天,可你走了之後,我們在一起玩得就很少了。於是我們一到假期就希望你能回來,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才發現了萍的秘密。”
我有點好奇。
他說:“我們有時候會去學校的後山上玩,就像我們上五年級那會兒一樣在那裏放牛,爬樹,捉蟲子。偶然就有一天我發現萍一個人坐在後山的斜坡上,呆呆的望著伸向遠方的公路,我輕輕地走過去躲在大樹後麵觀察萍,就看見一輛汽車從遠處開了過來,萍一下就站了起來,直到望著班車沒有在路口停下,然後就又失望地坐了下來。我一叫她的名字,她一看見我,就一溜煙地提著籃子繞過樹林去不見了。我那個時候已經不欺負女孩子了,有一次我就逮著她問:‘以後我們一起玩兒吧!’她說:‘你又不是濤哥兒,我才不要跟你玩。’”
川子說他後來也看到過很多次,萍一個人在草坡上對著公路發呆,但漸漸地也就不再去打擾她了,後來也就慢慢地明白了。
一聽到這裏我就想起萍總是不和其他男孩子說話,唯獨和我關係最好的種種情景。我說:“那萍這些年都在忙些什麼呢?”
川子說:“萍小學畢業就沒再接著上了,她爸一心要供著兩個弟弟,就把她放家裏忙農活,初中開學那年萍都是整天整天地哭,可他的爸還是硬沒給她上,倒是她的兩個弟弟先後失了學。”
我很驚訝:“怎麼會這樣?”
“她的大弟弟因為打架被學校開除了,跟了人出去幹建築,小弟弟因為偷東西被抓住,現在都跟人出去學理發有兩年了,然後萍就這樣被耽誤掉了!”
我覺得很心痛,但不知道說什麼,很想避開這個灰暗的話題,就又問川子:“聽我爺爺說你都有兩個孩子了,當父親的感覺可好?”
川子一下紅了臉:“我還寧願倒回去過你這樣的生活!”
我又疑惑了:“這是為什麼呢?我爺爺奶奶對你的評價可好著呢!還挺羨慕你家裏的興旺呢!”
川子有些不屑地啐了一口:“我是沒得辦法,如果有一點兒掙紮的餘地,我寧願一輩子不過這樣的生活!”
我心裏好驚:“這是為什麼?不是越過越順趟了麼?”
川子望了一下遠方:“看起來是這樣啊,可誰又問過我的感受?我父親現在是臉上有光了,可我覺得這一切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穿過了田野,都快到了小學的後山了,夕陽的餘暉下是一片祥和的燦爛,川子像突然來了勁一樣提議我們一齊衝上後山,耳旁頓時就響起呼呼的風聲來。川子跑得很快,我的體力明顯跟不上他。剛登上後山,眼前的一切就都開闊了起來,遠方的公路在視線裏橫過,正好一輛巴士在快速地通過。川子指著幾處灌木叢告訴我,曾經他都看見萍坐在那裏、那裏,我心裏突然就萌生了很想見萍一麵的衝動。
可我還沒說出口,川子就笑了起來輕聲說:“我曾經喜歡了萍很久,但她不知道,就像你不知道她喜歡你一樣。”
我突然就心裏一緊,側了臉去看川子,川子正眺望著遠處的公路默然著,我就往草地上坐了下來。抬頭看著他有些陌生的側影,暖暖的晚風吹得人很有一股憂傷在心上泛起來,川子笑著轉頭問我:“你也應該有媳婦了!”
我突然就發現自己低了眼皮,但還是在心裏肯定了一下,抬起頭對他說:“嗯哪,有女朋友了!”
他一聽就興奮了起來,似乎注意力全被這個新話題吸引住了:“快說說,快說說,長啥樣兒?像不像萍?”
我一下就語塞了,努力想了一下你和印象中的小女孩兒萍,就搖了搖頭,川子突然就鬆了一口氣似的說:“上午在路口碰著你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回來找萍的呢!”
我一下笑了起來:“怎麼會?”
川子卻突然有了沮喪的神色,又有些後悔的樣子:“早知道是這樣,我就該讓我爸去托人和萍說去的!”
我一下子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就拉著川子一起坐了下來。川子拔了一根草在嘴裏銜著,又低了頭去,才默默地說:“你不知道我前幾年有多麼失望,每天除了像頭牲口似的勞動就是蒙頭大睡,我什麼也不敢想,什麼也不能去想,以前我們在一起說的話想起一次,就要灰心一次,真感覺自己的人生就要破滅了似的,看不見一點希望,一安靜下來就喪氣。我爸是鐵了心的要把我留下來幫忙,可我覺得我的人生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啊,至少我可以不像個牲口似的整天在泥巴裏爬。我想讀書,我想離開這個家,我想去所有想去的地方走一趟,然後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生活下來,哪怕永遠都不再回來!”
我突然發覺,這麼多年過去了,川子的心裏還是原來的那個川子,隻是原來的那個川子讓你看不見了。
我突然就高興了一下:“然後呢?”
“然後跑出去打工,拚了命地攢錢,可被人家陷害了,然後差點就給關進去了,就回來了!”
“和你爸爸好好談談呀!”
“他那個人沒得談,回來就是一頓暴打,然後我就老實了!”川子說完竟又一下笑了起來。川子平靜的口氣讓我聽的是心裏一陣驚訝:“然後就覺得可能這就是命吧,自己本來就不是個讀書的命!”
“怎麼會?別這麼說。其實現在也挺好的!”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說。
“可能吧,可能這也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如果我和萍在一起了,你會生氣麼?”
“那怎麼可能,別多想了,好好培養孩子!”
“開玩笑了,隻是覺得人生太不可捉摸。”
“哦?”
“小時候總以為自己的將來會有無數好的可能,大人們也都對我們充滿了希望,可長大之後才發現,人生根本就沒有什麼可能的情況,倒是有無數變壞的可能,因為這個世界並不會因為你的準備而準備著什麼。”
“幹嗎這麼蒼涼?我們不都還年輕麼?”
“你會想到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麼?你又想到萍要嫁給一個死了老婆的包工頭麼?還這麼年輕就要做繼母了!”
“唔,這個……!”
“其實看見你現在的樣子,我真的挺高興的!也算是你替我實現了夢想了!”
“什麼夢想?”
“讀大學啊!”
“沒那麼嚴重,大學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好!”
“可我就是覺得大學就是和電視裏麵的一樣好!”
“不至於了,如果有空去省城,我在學校裏麵接待你!”
“真的?”
“當然是真的!”
“喲喂,那正好可以去看看濤哥兒的媳婦呐!”
“還不是媳婦,女朋友而已!”
“咳,那還不是早晚的事兒!”
“也是!”
“嗯,你們幹了那個沒有?”
“哪個?”
川子轉著眼珠子跳著眉毛向我示意,我有點難為情地一拳頭衝在他的胸口上。
沒想到這小子更興奮了,大聲叫著:“幹了,幹了,絕對幹了,還害啥羞,咱都成年了呀!”
川子一邊叫著一邊笑,我感覺我們似乎都回到了童年一樣的無所顧忌。他還詭異地問我你身上香不香?是不是和電視裏頭的女人一樣,讓人看著都有癮。還一邊說著一邊把兩隻手平托在胸口來回地晃蕩,可把我的肚子都笑疼了,他依然是那麼開朗可愛。
日光慢慢泛紅,遠遠地看見村子裏也開始飄起炊煙了,川子抓著身邊的石子一顆顆拋向遠處,我也試著點了一支煙輕輕地吸。
川子說:“我以後再窮再苦也要把孩子送進大學!”
我問:“這是為啥?”
川子說:“其實我挺自卑的,在你麵前!”
我問他:“這又是為什麼?”
川子說:“大學給人的感覺太神聖了!”
我說:“真的不至於啊!”
川子說:“那以後我的孩子上不起大學,找你幫忙,你會拒絕麼?”
我說:“這個你用腳趾頭也能想得到,我們那麼好的關係!”
川子突然就長籲了一口氣:“生活又有希望了,如果我能為孩子們犧牲,這樣能把他們送進大學,我也就沒有遺憾了!”
我說:“這形勢會越來越好的,等發了財你也可以去讀一個成人班,現在可流行這個呢!”
川子一下睜大了眼睛,似乎都有些不敢相信了:“什麼?還那啥?成人大學?收我這樣的農民?”
我一下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你都落後成啥樣了!”
話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川子也低了頭,卑怯了一些,我就有點過意不去了。剛想伸手去搭他的肩膀,空曠的田野上就傳來了悠長的叫喚,叫著川子的名字。川子又如夢初醒般驚醒了一下站起來,同時就與我保持了莫名的距離,似乎都有些窘迫地告訴我,是他的愛人在叫他了,一定是有事兒。
我還沒來得急挽留他吃飯,他就已經揮著手往田野中跑了去,一邊跑一邊招手,叫我有時間一定去找他玩。看著他在霞光中奔跑的背影,我怎麼都不能把他和八九年前的那個瘦弱的他聯係起來。又想起他說過的那些關於大學的話,覺得我們真的很幸福,心裏卻又莫名的虛著。可他所感受的彷徨和黑暗,自己似乎又不曾經曆過。
至於你身上香不香,我還真沒太注意過,不過這是我的錯,但這並不妨礙我印象當中你的味道,甜甜的,淡淡的,讓人很暖和也很柔和的感覺。也不知道你現在是在幹嗎呢?
回到家的時候爺爺奶奶已經掌燈了,就是現在我麵前的這盞煤油燈,爺爺奶奶都備了川子兄弟的碗筷,但還是我們三個人吃的飯。洗澡用的是後院裏的手搖水泵,井水可真涼,奶奶還叮囑我一定要添熱水。
他們睡了之後,我才開始在後院的石板上洗漱,星星很耀眼,四周有隱隱的蟋蟀在唱歌,淡淡的霧氣讓人感覺很濕潤,唯一的不方便就是茅坑裏的蚊子太多,需要帶著蒲扇去蹲,一邊搖扇子一邊施工,感覺像是很悠閑的樣子呢!
這一刻突然就很想念你,很想把你帶給爺爺奶奶看一看,相信你一定會喜歡他們,他們也一定會對你滿意得合不攏嘴。奶奶一定要說你一看就知道是個大學生,俊俏得緊呐!然後爺爺也一定會把我們的事情播撒到村子裏的每個人的心裏。
說老實話,這靜謐的夜,腦子裏全是你的樣子,院子裏偶爾還有螢火蟲在飛。洗澡的時候發現那天跌傷的膝蓋還有點疼,心裏又突然有點怪你了,你幹嘛要那麼個樣子不理我呢?搞得我現在都有點忐忑呢,要不是來了爺爺家,我肯定要鬱悶死在這個暑期裏頭了。
這一分別又得兩個月不見,你該不會借此機會,又或者是在同學聚會上,告訴以前的男同學們,自己還沒交男朋友吧!我表示有點擔憂。
爺爺奶奶把爸爸媽媽當年結婚的房間整理了出來,但我現在還不想睡,不知道你家那邊今晚的星空好不好,你這一個星期過得開不開心,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是不是還在胡思亂想著,我可是把心裏想說的話都托付給星星了,如果你此刻也在星空下仰望,一定能接受到我的思念吧。
請閉上眼,請接受我誠摯的道歉:親愛的,對不起!
濤7月7日夜在鄉下爺爺家的堂屋煤油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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