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2 / 3)

其他幾個小朋友也一樣,來回地轉著冰棒,挺著脖子忙得不亦樂乎。

老婆婆看著我們笑眯眯地問我縣城家裏的情況,末了,差不多休息了二十分鍾也該走了,小朋友們都好像有點依依不舍的樣子目送我出去,我心裏一陣憐愛,就又請他們各吃了一根,小家夥們這一下可都跟高興瘋了似的,一個個親熱地擁到我身邊來舉著手接。老婆婆也一下高興壞了,告訴我這幾支就收一半的錢好了,省得化成了水。我就決定把餘下的五支也全部捎走,帶給爺爺奶奶消暑去。結賬的時候老婆婆硬要我接受了她的好意,我就又把她的麵包、火腿腸、果凍什麼的都買了一些,才心安地拎著冰棒離開了幼年時候的小學。

差不多一公裏的路,我盡量跑得比較快,也花了將近十分鍾的時間。因為擔心冰棒化掉的緣故,我又是熱得一身大汗。老家祖屋的門頭上依然是紅色的“農業學大寨”五個大字,一跨進大屋的石頭門檻,就看見爺爺正拿著一把小竹片和剪刀在修篾席。我喊了一聲“爺爺”,爺爺就趕忙放下手中的活兒,笑眯眯地來接我的行李,又把蒲扇遞給我,並責怪我怎麼不事先告知一聲,好去路口接一下。我問他奶奶呢,他說奶奶去菜園子裏摘豆角去了。我趕忙把裝冰棒的大袋子攤開,包裝紙上的冷凝水都在淌了,我叫爺爺快吃一根,爺爺說要等奶奶回來一起吃。我問還是那個菜園麼,我去叫奶奶回來好了。爺爺說你去叫回奶奶來隻怕也都化成水了。還叫我別急,趕緊坐下來涼快一會兒,他自有辦法。

爺爺說著就去了穿堂,我就一屁股坐到鋪在石板上的席子上使勁搖蒲扇。

祖屋很是高大,聽長輩們說這都是祖宗們蓋起來的。祖上曾經是大地主,家族興旺得很,後來被兵匪打了下來,分了田地,但好歹是讓活了下來。

席子鋪在堂屋天井旁邊的石板地上,光線十分的好。又因為老屋夠大,感覺一會兒就涼爽無比了。爺爺拿了五個碗出來擺在條凳上,然後又把冰棒包裝撕開,和著甜水一起倒在每個碗裏。我好奇地看著爺爺在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在挪動,爺爺提醒我別被破席子紮了屁股。我說這樣坐在席子上真是舒服,爺爺說你小時候的夏天都是這樣過的呢!我說怪不得這感覺會那麼親切呢!

正說著奶奶就扇著草帽回來了,一看見我也是歡喜得不得了,對我左瞄瞄、右看看,又問起爸爸媽媽。爺爺招呼他過去吃冰棒,而此時的冰棒已經全部化成了彩色的甜水,五個碗擺在一起還特別好看。奶奶突然就像個小女孩兒一樣羞怯又興奮了。

爺爺拿著冰棒棍蘸著甜水給奶奶嚐,奶奶一邊嚷著“好冰,好冰!”一邊認真地分辨各種味道,又叫爺爺也一起吃,爺爺說你不先吃過,我是沒敢吃的,濤兒是可以作證的,說著就一下嗬嗬笑起來。奶奶嗔怪了爺爺一下,又像個小孩子一樣去端每個碗,輕輕地抿了一小口再又推給爺爺。

我看得都有點羨慕了,他們怎麼能這麼有趣,這麼特別呢?望著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在眼前像是過家家一樣,我倒像是他們的家長了。末了,奶奶又問起這冰棒的來由。我照實說了。奶奶又問那孫婆婆可說了什麼。我說她講到爺爺念起我。奶奶就望了爺爺一眼。卻不想爺爺就一下子支吾起來,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慌忙起身去拾奶奶放在一旁的剛摘回來的菜,說著由他去做飯。

我一時還沒會過意來,爺爺進了穿堂之後奶奶才咕噥道:“個死老頭子!”我一下忍不住扭過頭去笑了起來。

爺爺已經把席子修補得差不多了,隻剩下兩處毛刺的邊邊還沒修,奶奶收了糖水碗後再出來,手上是一點布頭針線和枕頭,我已經脫了鞋子盤坐在席子中央,奶奶把枕頭遞給我,隻一會兒就用手針縫好了毛刺邊。我提出要在這裏睡午覺,奶奶就笑著說我和小時候真是一個模樣,這枕頭就是拿來給我睡覺的。

我問奶奶程川的情況,告訴她自己在路口有碰到他。奶奶就歎了口氣,說是程川耽誤了,他初中畢業就被他爸留在家裏搞大棚蔬菜。開始是因為人手不夠,後來不知怎麼的兄弟兩個都丟了書本,跟著父母一起種菜。又因為頭兩年經驗不足,菜是種出來了,可是長相不好,賣是賣掉了一些,更多的是爛在了地裏。近來兩年才開始好轉,賺了些錢就又趕忙著結婚生孩子。

我聽得有些驚訝,奶奶歎息著說他們家日子雖然是過順趟了,可一想到以前白白淨淨的川子兄弟兩個,就覺得窩心。川子那麼好個娃兒,最後還是離不了鋤頭。如果當時和我一起把書念下去,現在也該是個大學生了。

我問奶奶為什麼程川的變化會這麼大,完全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奶奶說程川初中畢業那年還想繼續讀下去,可是他爸看準了大棚不肯放他出去,川子還一個人跑到南方去打工,哪裏曉得出去半年沒往家裏寄一分錢,還差點抓進牢裏去,最後是他爸托人給他買了火車票送了回來。據說是被別人害得好狠。而程川原本想攢點錢回來繼續上學的,老師也都上門做了好幾次工作。再後來就是和他爸爸慪氣埋怨大半年,然後才開始安心幹大棚了。等到十七周歲一滿,就被人相中家裏的行當,婚事孩子也就接二連三地來了。

我覺得很驚訝,想起五年級暑假轉走的那會兒,我還和程川約好在大學裏見麵呢。奶奶歎息了幾聲說:“這可能就是命吧。”

我說:“川子為什麼不去想辦法繼續讀書?他當年的成績比我還要好一點兒呢!”

奶奶說:“川子爸爸的脾氣沒有人不知道,況且人家的家事不能管太多,幫忙就怕不討人喜歡。但關鍵還是看個人堅不堅決。”

奶奶還說:“也難怪川子爸爸那麼暴躁的脾氣,能養出這麼兩個性格和順的兒子,可能這也是個好事兒吧!”

我還沒會過意來,爺爺就招呼我們去吃飯。我這才又觀察起他們來。爺爺似乎駝背了一些,奶奶的白發更多了一些。廚房裏的柴火味道和飯菜的香味兒夾在一起特別好聞,爺爺伺候好了奶奶坐下自己才坐下,奶奶還是不笑也不吭聲的樣子,爺爺有些無辜地撓著頭,又不自然的叫我多吃菜。我很有點想笑了但又覺得不大合適。夾起菜來一嚐立馬就衝出一句話:“好吃,真好吃,但比起奶奶做的味道還差那麼一點點兒!”

奶奶“噗嗤”一下就笑了起來:“就你嘴甜!”

我暗想著:真奇怪,照說奶奶做的菜的味道我是早忘記完了,自己這不是故意拍奶奶的馬屁麼?可又一看到爺爺頓時輕鬆了許多,心裏又不禁又暗自得意起來。

回想著吃甜水那會兒的爺爺奶奶和這會兒的爺爺奶奶,我隻是覺得好慚愧,好慚愧,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像爺爺待奶奶一樣待你,而讓你生那麼大的氣,氣得你都不願意接受我的道歉,這讓我覺得自己很失敗。

吃完午飯,奶奶特赦爺爺伺候我睡午覺,我連連說不用,奶奶就又假裝嚴肅地說:“我就不能讓他閑著!”你知道嗎?我當時快要笑死了。一偷看爺爺,爺爺正求救似的要我別再推辭,然後又假裝服服帖帖地去給我打涼水、拿毛巾、擦席子。末了,又給我泡來一大壺茶擱在天井邊的石級上攤涼。完了之後又討好地去跟奶奶請示報告。

我躺在陰涼舒爽的天井邊石板地上,心中似乎是從未有過的透亮,心情也變得舒暢徐緩,慢慢地就睡著了。

從學校送你走後的這幾天,我一直都睡不好,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經常很疲憊但又無法入睡。雖然和爸媽在一起也互動得很好,但似乎躺上床就全沒了睡意,而白天的精神又十分萎靡。爸爸在書房裏給我添置了椅子和茶具之後,我就老窩在軟椅裏莫名其妙地發呆,書上的字完全看不進去,經常一頁翻開了好久,回過神來,眼睛仍然在盯著那一行,我才知道自己又走神了。我想到你和燕子在女生宿舍門口,想到你氣鼓鼓地和我去車站,想到我們在小花園的綠籬前親吻,想到你撲閃撲閃的眼睛,想到你在車裏倔強地不回頭看我,任車子帶著你遠去,想到第一次在體育場上你在我懷裏掙紮著的小腦袋,想到我們親吻的時候突然失了力氣在綠籬前東倒西歪的樣子,冬青葉子在黑暗中簌簌地響……

一覺醒來隻覺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舒坦,空氣當中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寧靜,讓人心神很安。透過天井外邊的天空,簡直藍得不可思議,像是漂染過的一樣。奶奶帶了老花鏡在納鞋墊,時不時把針往頭發上劃拉一下,爺爺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填煙鬥。屋外的蟬鳴似乎都有些嘶啞了,可他們似乎還在埋怨這毒辣的日光,不停地重複著SHIT這個單詞。我來回地翻了幾次身,覺得這樣的放鬆實在是太奢侈了,而我又有多久沒有感受到了?

壺裏的茶水已經涼的剛好,我舉起來對著壺嘴咕咚了幾大口,感覺就更好了。爺爺奶奶一看見我抱著茶壺盤坐在席子上的樣子,就笑了起來。我甚至都產生了錯覺,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沒有變,老屋還是那個老屋,爺爺奶奶也還是以前的樣子,隻有自己突然變大了起來。他們還是和以前一樣慈愛地注視著我,我卻不能像以前一樣哭鬧撒嬌了。我突然就覺得長大原來是一件很不劃算的事情,因為長大了就會喪失很多特權了。就比如這會兒的自己就不能耍賴鬧脾氣了,更不能拱到爺爺奶奶的懷裏麵去了。

哎呀,人生真是矛盾,你說是不?

我們一邊閑聊,一邊吃帶來的糕點,爺爺忙前忙後的為我和奶奶服務。奶奶誇媽媽的手藝還是那麼好,爺爺也有問起大學的學習生活情況。

他們對我所描述的事物覺得十分新鮮,奶奶都有些崇拜的神色了。以至於我都感覺自己是在撒謊了,把大學說得跟天堂一樣的好。奶奶甚至問起大學裏的女孩子是不是都特別俊,我都不知道該怎回答了。可能她老人家就覺得大學裏頭就該全是金童玉女了。

末了,我實在是描述不清楚了,才說村後邊的望叔家的萍,如果在大學裏邊也算得上是漂亮的女孩子了。正說著奶奶就不相信似的撇了一下嘴:那哪兒能?他們家的萍怎麼會像個大學生?我有點哭笑不得了就告訴她:“大學裏頭的許多女孩子還趕不上萍呢!”奶奶說我盡瞎說,表示不肯相信。

我就又順便問了一下幼時夥伴們的各種情況,對比起來,川子兄弟又算是幸福的了。眼下川子的弟弟也開始張羅結婚的事情了,而他的弟弟比我們還小兩歲,可川子也就是這個年紀成家的。同輩的孩子們如今都出去打工了,除了川子兄弟常能看見,其他的孩子們一年都是見不上幾次的。過年的時候回來,過完年就又走了,再或者就是家裏要辦些要緊的事情會趕回來。在村子裏平時是很難碰見年輕人的,都是些老人在家裏照顧著上學的孩子,年輕力壯的都去外頭掙錢了。

說著又提到了萍,爺爺說我隨爸爸媽媽搬去城裏後,萍還經常來問我幾時回來玩,一定要來找我一起玩。我說自己怎麼都不知道這些事情。奶奶說你和你爸媽都搬走了,再告訴你這些事情也沒有意義了。我說這怎麼會呢?年輕人都是朋友嘛!奶奶咳了一聲,又似乎望了爺爺一眼,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口氣:“好好讀你的大學,人家都談婚論嫁了呢!”

我說:“這也不要緊啊,以前上小學時感情還是很好的。”

奶奶刺了我一眼,我才發現自己很有點說不清楚了,才又隻好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這些事情不是您們想象的那樣,我隻是想去問候一下,都這麼些年不見了。奶奶從老花鏡上頭審了我一眼,才又低下眼去說:“問候個什麼?說不定人家早把你忘了呢!”

我感覺這個話題都有些扯不清楚了,可又想多了解一點昔日的萍的情況。可奶奶就像個警惕的偵探一樣不停地想要在我的話裏偵查出什麼,我又隻好去問爺爺。爺爺本來就對我們的話題很感興趣,可爺爺剛要開口,奶奶就跺了一下腳,這樣一來爺爺就對我表現出一副無奈的樣子了。我趕緊扭頭去看奶奶,奶奶正裝作若無其事地納鞋墊,可我剛一扭頭看爺爺,爺爺又似乎是匆忙之中收回眼神,不太自在地讓我吃點心喝茶,一副欲言又止,不吐不快,可又泰山壓頂的複雜表情。

你知道當時的感覺麼?就覺得時間似乎都停滯住了一樣。跟爺爺奶奶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話著,躺在席子上看天井外頭的雲,一朵朵的一動也不動。涼爽的風輕輕地在堂屋裏流動,心裏靜得和在學校時完全是兩個樣。我當時就想到,如果你也在旁邊,那一定是最完美不過的了。我們可以搬一對小板凳排座在爺爺奶奶跟前,聽他們講以前的老故事,我們可以去菜園子裏摘豆角,可以在後院裏喂小白豬,我們還可以幫著爺爺燒那個龐大的柴灶,然後和你一起分享這些充滿樂趣的事情,讓你看一看我小學五年級時生活的樣子,再又可以帶你去拜訪我小時候的玩伴,去聽他們講我小時候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