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外的親友看到他在國內生活艱難,動員他到國外定居。他倔強地說:“我不走,我是中國人,這裏有我的根。我要做主人,不願做別人的僑民。我要守在這裏,讓人們看看,黃永玉的心是紅的還是黑的。”
黃永玉對韓瀚說:“我拗不過他們,可能會成光杆司令的。黑蠻、黑妮到了國外,寫信動員我、指責我,說我愚昧、保守,待在國內等於消磨歲月,等於自殺!你們看,我的老伴也想走了!”
黑蠻、黑妮是黃先生的一雙兒女,忍受不了因父親的問題牽累的委屈,已經到國外上學去了。女兒說:“現在祖國不需要我們愛她。等到祖國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自然會不惜一切去愛她、忠於她!”
梅溪不甘於在國內過這種沉悶、壓抑、罪囚似的生活,動員黃永玉出走,說服不了他,便用自己要走的話要挾他。但黃永玉穩如泰山。
“走吧,你們都走吧,剩下我一個,也要堅持到底!”他沉重地吐出一串煙霧,苦苦一笑。
梅溪說:“不走,待在這裏有啥用?我是搞文學的,這裏不需要文學,整天受批判。我不願當罪犯,想做個自由人!”
她的眼角濕漉漉的,有淚珠掉下來。
黃永玉放下煙鬥,站起身來,說:“我堅守自己的陣地。你們看,我可是一天也沒有停止我的工作啊!”
他從牆角翻出一大卷紙,一點點抻開,一邊卷著讓我們看。這是一幅長卷,丈二匹的宣紙,這間小屋根本展不開。他興致勃勃地抖開,讓大家幫著一點點展開--啊,水仙長卷圖!
卷首是光禿禿的水仙疙瘩,沒有葉片,沒有花朵,如一塊塊沉默孤寂的沒有生命的石頭疙瘩,卻有了濃密的根須;往下看,疙瘩上拱出了嫩的尖芽,如鋒利的鐵刺,又似難以扼製的春筍,鼓暴出生命的萌發;接下去,葉片慢慢長大,如利刃出鞘,閃爍生命的光華,刀叢林立,劍鋒排列;繼而,葉片叢中抽出挺拔的莖,玉柱一般,暴出花苞,炸開花瓣,一朵朵,一叢叢,一團團, 冰清玉潔,翠寒凝香。這是大自然經過藝術家之手生出的造化,這是畫家心靈和情操的自我展示。
長長的畫卷從那頭展開,又從這頭卷起,抻一點,看一點,卷一點--我想,黃永玉或許也是這樣畫一點,卷一點,一點點往前畫,一點點卷起來的吧?
丈二匹的長卷水仙圖,在畫史上堪稱罕見。畫家采用白描畫法,用一根根剛勁的線條,組合成了自然奇觀,這本身就是與生命的搏鬥。
我直接問黃先生,丈二匹的宣紙這間小屋鋪不下,他是怎麼畫出來的呀?
黃先生看到我茫然惶惑的神情,指了指牆上那個不過二尺的小窗戶(真窗戶),告訴我,長卷就是在那裏完成的。
原來,他用半張三合板擋住窗戶,牆麵上就有了兩平方的一片空間,他把宣紙固定在上麵。如同我們看畫時一樣,畫一點,卷一點,再抻開一點,再畫,再卷……丈二匹的水仙長卷,就是這樣完成的。
聽韓瀚講過黃永玉和弘一法師的一段佛緣--40年代初,弘一法師住泉州開元寺,寺內有株高大的玉蘭樹,滿樹繁花,錦繡一片。弘一法師在玉蘭樹下打坐,半日紋絲不動。
這玉蘭勝觀引來一位少年,他匆匆跑來樹下,抱著個小本子,在樹下描摹,一朵花畫上好一會兒。後來,他摘了一枝玉蘭,想帶回去描摹。摘花行動被弘一發現,弘一法師上前問明情由後說:玉蘭開在樹上,是鮮活的,又經風霜雨露,有四時變化。你折下的花朵,還有生命嗎?
少年知道不該折花,卻並不懂弘一的啟發。弘一鼓勵他畫下去,還說要他不必擔心吃飯問題,他可以在寺內用齋。於是那少年有了興致,第二天又來到玉蘭樹下,對花描摹。一連數日,堅持不懈。
弘一看在眼裏,一日,他來到少年麵前說:“你隨我來,這裏還有一棵,你認得是什麼樹嗎?”
少年隨法師進入淨室,迎麵一牆,開有亮窗,一枝玉蘭探過牆頭,掠過窗口,正開得滿枝繁花,有隻黃鸝落在枝上,翹首鳴唱。
少年驚呼:“喲,這不是玉蘭嗎?竟和院裏開得一模一樣!”他跑上前去,卻被生硬的牆壁碰住,一摸一瞅,竟是畫在牆頭的一幅畫!
法師輕輕一笑:“學畫是件艱苦的事情,不僅要描摹其外形,更要領略其自然精神。如果你心中有一株玉蘭,便能畫出千姿百態。如果你隻會畫一花一蕾,又如何畫出一株玉蘭樹呢?”
少年霎時醒悟,趕忙伏地叩頭:“願聽法師教誨,願拜法師為師!”
弘一帶著少年在玉蘭樹下徘徊,從四麵八方觀察玉蘭的姿態,從早到晚去體會枝頭的微妙變化。法師點撥他:“玉樹淩風而立,鐵幹虯枝,經一歲寒暑,綻萬朵繁花;無一片綠葉相襯,更無半點朱顏點綴,卻千嬌百媚,引萬人仰視,這是大自然的造化。做人不是更應如此嗎?臨危難而不折,處濁世而不染,有此心誌,事竟成也!”
少年聽了教誨,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可是,他並不知道這位高僧就是弘一法師。
後來,弘一法師在開元寺圓寂,少年頓足捶胸,懊悔不已。他趕往寺中悼念,竟發現在弘一法師的遺物中,留有給他的法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