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故事有些傳奇,韓瀚在敘述時可能有了加工和演繹,但是,弘一法師的形象在少年黃永玉心中是難以磨滅的。也有人懷疑這段往事的真實性,可是,麵前的黃永玉不是正像當年弘一法師所教導的那樣做人做事的嗎?
黃永玉說,他的畫被香港某位大亨得去,大亨聲言要送他五輛小轎車,讓他到口岸領取,提貨單上寫著他黃永玉的名字。他卻慷慨地說:“黃永玉是中國人,送給我的禮物,屬於國家和人民,我個人是不會領受的!”
許多外國人喜歡他的畫,千裏迢迢跑來出萬金買他的畫。依他的性格,他想罵的,誰也攔不住,他也不會遷就誰。但他公開講的話,卻一字千鈞:“你們喜歡我的畫,就應該喜愛我的祖國。沒有中國,怎麼會有我黃永玉呢?”
對他這種表現,人們有多種看法,有人說他“沽名釣譽”,有人說他“不明事理”,還有人說他“愚忠”,潑他涼水:“何必這樣表現呢?這個國家不在乎你這點愛國心!”
我有我的看法,黃先生或許有點固執,有點癡愚,他的性格缺點使他陷入本不應屬於他的窘境,但是,如果沒有缺點,還有黃永玉嗎?如果沒有一批具有缺點的黃永玉,我們的藝術界能維持得下去嗎?
我想起進門前吆喝我們的那個監視者,黃先生告訴我,那是一個幾經厄難卻又想戴罪立功的可憐人。黃家的客人從大院經過,此人不是徘徊於廊下,就是窺視於窗欞,常常把黃家動靜秘報上峰。黃家多次被指責為“黑窩”,皆此人之功。黃永玉曾用惡作劇懲罰過他,告訴他,夜間隔牆聽到他說夢話,說的都是足夠打成“現行反革命”的話。那人聽了嚇得麵無人色,連聲告饒,但不思悔改。
我想,有人專會製造黑暗和寒冷,但他們看到的僅僅是自己。而黃永玉能看到光明,會製造溫暖,他看到的是國家、民族。
當時,黃先生還講了一段親眼看到的故事--那是秋季的一天,他在米市大街車站等車,冷雨撲麵而來,冷風颼颼地刮,他沒帶雨具,隻好用短風衣蒙住頭,守在站牌下顫抖。那年頭,公交車不照點,好半天不見一輛。站得久了,衣服淋透了,能擰出水來。他旁邊站著位與他素不相識的女人,女人把自己的雨傘歪向他,替他擋住半邊雨。他打心眼裏感激這個好心的女人,但他沒有開口表達謝意。
後來,旁邊來了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小夥子背個大包袱,也沒帶雨具,渾身上下淋成了落湯雞。那女人身子朝後閃了閃,默默把雨傘撐到兩個男人中間。他和小夥子得到庇護,那女人除了腦門,整個身子都淋在秋雨中……
他的心口再難平靜了,好人!這就是憂患中相互依賴、相濡以沫的中國人哪!
突然,身邊那個小夥子朝對麵路沿上,發出一聲咆哮般的喊叫:“回去!你……快回去!”
抬眼望去,對麵人行道上站著一個小女孩,她怯生生站在雨水中,也是渾身濕透,她訥訥應著話,卻依舊在雨水中淋著 ,一動不動。
身邊,那小夥子繼續大喊:“你……回去呀!”
女孩依舊不動,隻用雙手掩住了稚嫩的麵孔。
那個好心的女人關切地問:“你去哪裏呀?”
小夥子冷冷地回答:“回東北,回兵團。”
“她……是誰?”
“妹妹。”
“媽媽呢?”
“死了。”
“爸爸呢?”
“死了……”
那個女人的雨傘歪到小夥子一邊,最後塞到小夥子懷裏,她卻掉頭跑走了,消失在一片茫茫秋雨中……
黃永玉的聲音哽咽了,垂下頭,把整個麵孔埋在胸前,唯有那隻大煙鬥,冒著一絲清煙。
我理解他了,他是個懂得真愛,懂得情感的人。多少年前,他不是在香港做過記者嗎?他不是曾經寫文章、刻版畫、編電影腳本,搞過一番偉業嗎?但是,他回來了,拋別了那裏的一切,捧著一顆赤子的愛心回來了。時至今日,他依然矢誌不渝,縱有一列火車怕也拖不走他。
他很真誠,當著我說出一番很掉麵子的話。
他說:“我現在窮得很哪!我愛吃,很饞,很想下館子,可我吃不起呀!前幾天,朋友請我吃了一頓砂鍋居,我一連在心裏回味了好幾天!”
這是那天夜半,我和韓瀚告別出來,他送到門口時說的話。我記在心裏,久久難以忘記,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是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