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胡同裏的大師(3)(2 / 3)

韓瀚憑著記憶領著我摸著黑長驅直入。有一個冷漠的聲音從黑暗中響起:“找誰?”我們並不答話也不理睬,隻顧往裏走。身後又傳來惡言惡語,韓瀚拉拉我,並不予理會,小聲對我說:“隻管走!這些人不是東西,暗地裏監視黃先生!”

走到院子縱深處,在一個十分狹窄的牆旮旯處,韓瀚敲了門。轉瞬,門錯開一條縫,射出一束燈火,一個身材不高、形容憔悴的婦人探出頭來。她認出了韓瀚,便縮回身子,一連聲說:“請進請進……”

韓瀚告訴我,這是黃夫人。他還拽住我,叮囑道:“你學著我的姿勢,進這道門要講點方法!”

隻見他側著身子,還將腆起的肚皮縮了縮,才把身軀挪進房門。然後才讓我進,我也是側起身子進去的。進門後,再車轉身,才看到一間鬥室,不足十平方米,被一張小木桌和一張破沙發占滿了。人要在小桌與沙發的夾道內就地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身,才能坐在沙發上。然後,主人再車轉身來,把門關上,在門後的空間安放身子,這就是黃永玉先生的會客室!裏麵,布簾子隔著一張床,是他們的臥室,住著他和妻子梅溪,還有黑蠻、黑妮一雙兒女。黃先生說,睡覺時需從沙發上爬過去,別無他法!

--這就是大畫家黃永玉的家。

韓瀚告訴我:黃先生的房子原來在前院,可那裏被造反派占用了,他被趕到這個旮旯裏。

他向黃先生介紹說:“我給你帶來位朋友,太行侯!我帶給你的貓頭鷹就是他幫忙搞到的。”

黃永玉一直叼著大肚子煙鬥在抽煙。他青瘦、蒼白、沉鬱的麵孔上,開初並沒有多少表情,且又被濃重的煙霧籠罩著,看不出廬山真麵目。聽到韓瀚介紹,他趕忙站起,伸出雙手,用帶有湘味的普通話連聲說道:“啊,啊,失敬,失敬!你看,你們的禮物我放在最顯赫的地位!”

他用手一指,我才看到沙發背後的小窗台上,果然敬奉著一隻“雞巴泥”的貓頭鷹--我驚歎韓瀚鬼精靈,竟然神鬼不知地偷偷把物件帶回了北京,還送了朋友!

這時,黃先生竟然恭恭敬敬向我鞠了一躬!

我惶恐不已,不知所措地作揖還禮。

他感激地說:“韓先生說,你們那裏叫它雞巴泥,我很喜歡。特別是這種時候,你能送我一隻老祖宗傳下來的貓頭鷹,是對我的支持,對我的激勵,對我的聲援!太感謝了!”

我不知該說什麼,隻能以笑應對。

“該送點什麼答謝呢?畫,此刻沒有現成的,現在也擺不開畫具。以後我一定補!先送你個煙鬥吧,你自己挑,喜歡哪個隨你意!”

他順手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大把煙鬥--雕花煙鬥!全是用奇形怪狀的樹根雕成的,好精美的工藝品,就是放到博覽會上也不遜色。

韓瀚說過,黃先生在幹校,閑來無事就刨樹根,雕刻煙鬥。在西方,尤其在英國,高雅人士專以玫瑰花的老根製作煙鬥。黃先生雕的煙鬥,有紅荊的,有葡萄根的,有棗樹根的,也有玫瑰根的。大家都幫他收集樹根,供他雕刻。他為自己的技藝驕傲,朋友們以得到他雕的煙鬥為榮。

韓瀚很有眼力,挑出一隻玫瑰花根的煙鬥說:“黃先生對你是另眼看待,你就要這個吧!”

黃先生說:“家裏實在狹窄,招待不起。要不是自由受限製,實在應該請你們到飯莊一聚!”

我說:“不必了,看到您心裏就高興了!”

“你別見笑。我住得狹窄,又是窮光蛋。不過,你是來看黃永玉,不是來看我的房子家具來的!”黃永玉笑著,話說得很風趣。

韓瀚說:“我聽說上麵安排你接待外國人啦?你的情況會有好轉的。”

黃永玉淡淡一笑,忽又憤然:“確有此事。不過,他們在北京飯店給我布置了一套會客室,讓我到那裏會見外國人,我不去!也是這話,他們想看黃永玉,就到我這兒來。”

“唉,你們都是茅廁的石頭,又臭又硬!放著有福不享,非在這裏活受罪!”

黃夫人默然坐在角落裏,不停地給大家倒茶,此刻插了一句。夫人叫梅溪,少兒出版社的編輯,本身是兒童文學作家,寫過不少好作品。她這句話是衝韓瀚說的。

韓瀚接起話頭說:“因為臭味相投,這裏才聚了一堆硬石頭!”

黃永玉說:“好!說得好!”言罷,哈哈大笑起來。

黃家經常高朋滿座,大家坐在狹窄的小屋裏沒有局促和黑暗之感。這裏說話不必設防,可以任意評論國事,臧否人物,甚至可以對那些禍國殃民的敗類破口大罵。每個人都是從容的。從容使人感到天寬地闊,感到溫暖和光明。這是嚴寒中的溫暖,暗夜裏的光明,極為難得。

兩管大煙鬥把小屋吞吐得雲遮霧罩,我建議打開窗戶透透氣。西牆上有個窗戶,並沒有遮擋窗簾,勇敢地敞開著,任憑窗外陽光燦爛,迎春盛開。

我的建議讓大家略微一怔,旋即大家哄然大笑。

韓瀚擦擦眼鏡,用手掌拍那窗戶,笑道:“這窗戶是黃先生畫的!他為自己,也是為朋友們造出來了一片光明!哈哈,把侯專員也蒙住了!”

我也笑了,笑自己唐突,笑黃永玉苦中作樂的曠達。

我聽韓瀚講過,黃家在南洋經營著大片橡膠園,當年黃永玉為了報效國家,才遠涉重洋回到國內,把青春熱血和智慧才華獻給華夏神州。他的藝術已經為國家爭得了榮譽和驕傲,可是現在卻被用汙水塗抹得麵目全非。他憤怒,他悲哀,他從不妥協,常在家裏怒罵,甚至當著朋友麵破口大罵,罵過了,他會開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