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川想去林縣,縣裏已向地委組織部彙報了,上級有了批示才能行動。林縣也是有名的先進縣,這個要求看來問題不大。
我聽了小林的話,心中很失落,有一種纏綿的離別情愁,問他:“你呢?也是嗎?”
小林說:“本來我想留在輝縣,可是爸爸改主意了。他聽說‘專業隊’的民工鍛煉兩年後都能輸送到工廠或是機關裏,這是縣裏對人才選拔的特殊政策,爸爸不同意我留下,怕縣裏特殊照顧我,給縣裏添麻煩,傳出去影響不好。”
我很難過,默默在心裏讚歎這位嚴格要求自己的老戰士,轉而一想:也好,這樣他們一家三口就可以在林縣團聚了,朝夕相處,共享天倫之樂了。所以,我不能再說什麼。
郭小川走得很匆忙,縣裏沒來得及歡送,新聞大院的夥伴們甚至沒有跟他告別,他便心急火燎地離去了。
為這事,直至今日,我心中仍有一絲隱隱的懊悔:我為什麼不苦苦勸他,阻止他北上?或者留他多住一些日子,躲開那場厄難?如果下到功夫,或許可以做到,但沒有做到。直至不久後發生了那場慘劇,證實了他的北上真是何等令人痛悔不及啊!
那年的冬天特別漫長,春天來得格外遲緩。郭小川離開一段日子,剛到了春色萌動時期,我到林縣去看他,是專程前往,也是借故拜訪。
那年,林縣出了個農民作家崔複生,崔複生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名曰《太行誌》,恢宏巨著,洋洋數十萬言,可謂文學界一件大事。河南人民出版社派了文藝室主任張明武住在林縣,坐鎮督戰。張主任關注我正在創作的《大路歌》,約我帶著書稿去林縣會麵,磋談修改意見。
我乘公共汽車到達林縣,在一套雅靜的住所見到張明武,談完稿子,便問他,郭小川住在哪裏?
張主任告訴我,郭小川住在林縣第二招待所,並約我一塊兒去看他。
午飯後,他帶我穿過一條老街道,又走過一條新街道,進入一個大院,廣場上停有十幾部轎車,靠東一座新樓,白灰水泥的痕跡尚未幹透,就已經住滿了客人。--林縣因六七十年代修了紅旗渠而舉世聞名,以至來自全國乃至全球的參觀團、取經者、外國友人、新聞記者絡繹不絕,縣裏承擔著很大的接待任務。
張主任領我走進新樓,爬上二層,在走廊北頭房間前站定,敲響房門。
開門迎客的正是郭小川,看見我,他趕緊拉住我的雙手,他那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裏頃刻湧滿了淚水,滿臉哀淒之情,看去蒼老了幾歲。他拉我進門,嘴裏話都說不連貫:哎,你來了,坐……坐……
他手忙腳亂地拉椅子,收拾床鋪,騰地方。
房間依舊是那麼亂。這房間很寬敞,裏外兩間,玻璃窗戶,白牆耀眼,卻被郭小川搞亂了應有的整潔。床上被子堆成一團,被單掛在床沿上,他依然沒有疊被子的習慣。床前扔了幾雙鞋,東一隻西一隻,橫一隻豎一隻,沒有收撿。外屋放著一隻煤爐子,一隻小鋁鍋,地上散落著十幾個用過的飯碗、菜盤子,好似剛剛散過宴席,還沒來得及整理。--這是他的老習慣了,隻是此刻顯得更為甚之。
張主任解釋說:“老郭同誌生活不規律,又不便打擾服務員,女兒就替他備了個煤爐子,餓了自己可以煮麵吃。可他的生活能力實在太差了……”
我輕聲問:“女兒不能常來照顧他嗎?”
張主任說:“他女兒住的地方距此幾十裏,不能每天來,隔些日子來料理一次。”
我心裏暗暗叫苦,詩人哪,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你對生活失去了興趣?你為什麼會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如此糟糕?如果自己不振作起來,你會為此遭罪的!
我們自己拉把椅子坐下來,他卻呆呆地站在床前,依舊披著粗毛呢外套,叼著煙卷,噴著煙霧,用沙啞的聲音抱怨著我:“侯專員你把我忘了!這麼多天了,你為啥不來看我呀?”
他的麵色很難看,眼眶潮濕,孩子般憋著滿腔委屈,朝我發作一句,整個身子便順著床沿出溜下來,蹲在地上,好似崩潰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