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桃夭(2 / 3)

粉紅的花瓣落在碗中酒水上,白發蒼蒼的徐福微微一怔,依舊將滿碗的秦酒輕輕傾倒在墳塚前。

“太尉,徐福這便帶皇族遺孤去那海島仙山,日後怕是再不回來了,臨行前向你道個別。你囑托之事徐福都已辦到,你且安心。”

在他身後,數十名婦孺聚在滿目瘡痍遍地焦黑的頻陽郊野中,一同望著墳塚前的墓碑,那上麵是一行秦篆:秦故太尉通武侯王賁之墓。墳塚之上,一株嬌嫩的綠苗正從黃土中輕探出頭來。

湟溪關前,趙佗從繈褓中孫兒的頭頂摘下一片花瓣,遞到他手中,望著趙眜反複把玩著花瓣、露出極盡開心的笑容,他那溝壑縱橫的麵容蕩漾起一絲笑意,然後他抬起頭,目光穿過紛飛的桃花望向北方的中原大地,隱隱透出了一絲傷感。

“閉關——!”

蒼老的聲音回蕩在嶺南的天空下,巨石鑿成的高大關門漸漸閉攏,石塊原木紛紛滾落,封堵了這最後一條揚越新道,嶺南與中原的來往徹底斷絕了。

戰靴踩在了遍地花瓣上,楊翁子拾級而上,登上九原的萬裏長城,望著由天邊緩緩湧來的匈奴大軍,向身旁的趙公輔點點頭,後者便揮起手中令旗,一簇又一簇火焰隨之自長城沿線的烽燧上燃起,連成了一條烽火長龍。

清脆的鑾鈴聲不住在風中回蕩著,張良白衣勝雪長身玉立,衣袂飄飄地佇立在滿天花雨中,一雙暗夜寒星般深不可測的眸子遙望著群山深處的武關。

“軍師,還要多久?”身後的劉邦搓著手,一臉躍躍欲試。

“沛公莫急。”張良的聲音依舊如女人般纖細,“還是等巨鹿戰果傳來,再做計較。”

說罷,他看似無意地伸出蒼白纖細的手指,接住一片粉紅的花瓣,輕輕摩挲著,又沉思著笑了:

“再者,如此美景卻動刀兵,豈非大煞風景?”

楚軍營壘之中,項羽也走出大帳,望著遠處那大片花團錦簇的桃林,一雙向來殘暴的重瞳子中罕見地流露出一絲柔情:

“虞妹,日後項籍若窮途末路,你會如那秦國公主一般麼?”

虞姬走上前來,笑容平淡卻語氣堅定:“不管將軍在世人眼中何樣,惡徒也好,凶獸也罷,虞妹都跟在將軍身邊,與你同生共死。”

大帳之中,一對一剖為二的苦匏以紅線相連,又分別斟滿了清亮的鳳酒,新婚夫婦各自舉起它們,默默對望、對飲,而後再交換手中的半巹,再次飲下這被苦匏浸潤而略帶苦味的酒水,卻又同時露出了甘甜的笑容。

在《桃夭》的歌聲中,在漫天飛舞的花瓣中,馬隊護送下的車駕緩緩駛出了秦軍營壘,向著南方漸漸遠去了。丹駸背上的王離已脫下婚服、換上甲胄,卻仍戀戀不舍地望著車隊全數消失在遠方,直到暮色降臨也久久不肯離去。

最終章破釜沉舟?枉矢西流

送走新婚妻子之後,王離開始了猛攻巨鹿的準備。

少府說得很清楚,糧道被黥布頻頻搗毀以來,兩支秦軍糧草已難以為繼了,隻有棘原倉還剩了些許,即便全部留給九原軍,也隻夠三四日戰事,是故九原軍若還想攻克巨鹿,必須速戰速決。

回到自己幕府中,王離召來涉間蘇角等大將,命各營將尉報上本部兵馬,一邊聽著眾人報上的數目,一邊計算著剩餘的兵力,心下的不安卻越來越重——連日猛攻,自己麾下這支大軍已由南下時的十幾萬減少到八萬了;原本占大軍半數的戰馬也隻剩了不到四萬;而此時關中軍又要西撤,戰況一旦發生突變,少府很難在第一時間趕來救援。更有甚者,若各路諸侯萬一突然殺出,自己以八萬九原軍麵對總數兩倍於己的敵軍,又兼糧草所剩無幾,甚或有被圍而聚殲的可能!

然而,盡管也很清楚種種可能出現的險境,王離卻仍是想冒險一試:九原軍固然戰力士氣大大低落,可守城趙軍更是如此,連日來他已從敵軍那日漸無力的抵禦中察覺到,巨鹿該是到了燈盡油枯的最後時刻;更有斥候帶來密報,雲城中再次出現了人相食的慘劇。此等境況,豈不正是當年長平之戰、邯鄲之戰的重演麼?當斯時也,攻守雙方拚的已不是兵力糧草更遑論計謀陣法,而是意誌,誰能撐下來,誰便能笑到最後。王離相信,以九原秦軍的頑韌苦戰之風,縱然有種種不利,可隻要再咬咬牙加把勁兒,必能攻破巨鹿!

至於外圍一直在遙遙觀望的各路諸侯,王離不是沒想過他們來援的可能,更沒有忽視那個始終駐紮漳水岸邊的項羽;然而以他看來,即便諸侯果真來援,也不可能顛覆這固有戰局。合縱抗秦以來,六國彼此間的求援數不勝數,然因了那“雪中不送炭”的邦交之道,援軍肯真正力戰者卻少之又少。此等形勢下,趙王君臣指望那些各懷鬼胎作壁上觀的諸侯來救巨鹿,豈非緣木求魚?王離有足夠把握:隻要九原軍一舉攻破巨鹿,諸侯聯軍必定會作鳥獸散,倉皇逃回各自國中,隻怕窮追不舍都來不及;若說他們也會齊心協力一同攻來,那便隻有一種可能——九原軍已被打得全無還手之力,覆亡隻在旦夕之間。

然則,王離卻決然不肯相信這種可能,他決然不肯相信,自己麾下這支由蒙公一手打造、曾經橫掃匈奴如鷙鳥擊群雀的鐵軍,竟會被那些烏合之眾的諸侯聯軍擊敗,哪怕是那個自恃天下無敵的項羽。在王離心中,眼前的巨鹿不是當年的邯鄲,自己不是當年的王陵,而項羽更不是信陵君!

思慮已定,他向涉間蘇角等將下達了將令:棘原倉全數糧草盡數運入九原軍營壘,將士們飽食之後分成三輪,輪番猛攻巨鹿,三日之內必須拿下!將令一下,大將們頓時一陣激昂應和,魚貫而出幕府,各自忙碌起來。

就在棘原倉的糧草盡數運入九原軍營壘之際,關中軍也開始西撤了。

章邯轉過身,望著倏忽間一片空曠的營壘,心緒很是沉重。盡管他已向王離指出、王離自家也清楚兩軍分開所可能帶來的種種後果,然而一向對自己言聽計從的武成侯,此番卻是分外執拗,堅執要繼續猛攻巨鹿。章邯自然知曉攻占巨鹿的緊要,更能理解王離求勝的迫切,可他卻仍不能不憂心。曆來用兵之道正如《孫子兵法》所雲,多算多勝,少算少勝,不算無勝,王離雖將巨鹿趙軍、九原秦軍的諸般實力比對算得很清楚,卻多少忽視了諸侯援軍,尤其是那項羽楚軍。

兩個月前,項羽殺宋義、自居上將軍的消息傳至營中時,無論章邯還是王離甚或其他大將,對此雖也驚訝卻並不以為意,畢竟有當年田臧殺吳廣反被陳勝拔擢的範例在先。秦軍眾將都以為楚軍的這次殺將奪權不會對巨鹿戰局產生太大影響,即便項羽立即渡漳水北上、猛攻秦軍背後,章邯也有足夠把握將他全力擊退;而項羽在接替宋義掌管大軍之後選擇了繼續按兵不動,似乎也驗證了他的判斷。

可章邯沒料到的是,楚軍的蟄伏卻並不等同於其他諸侯無所事事的等待。黥布遊兵對糧道的襲擾看似都是小動作,然而這一次又一次的小動作連番積累起來,卻使秦軍漸漸失去了原本優勢。及至目下甚至不得不選擇了撤軍,一時章邯甚至對楚軍產生了一絲鬼神莫測的憂慮,他自然知曉黥布背後必定有著項羽的謀劃,也決然不信以項羽的好勇鬥狠,隻會滿足於迫使秦軍因糧盡而撤兵,他必定是在尋覓著最佳戰機,等待著與秦軍殺得昏天黑地,而今兩支秦軍已然分開,莫非便是他等待的戰機?可目下的楚軍戰力究竟如何,章邯王離卻都不知曉,若仍是項梁為將時的戰力,即便兩軍分開、楚軍突然插入,也斷然不可能擊潰其中的任何一部,反倒會被兩軍掉頭包圍,聚而殲之,那樣便是有去無回!這項羽難道真有勝戰把握,還是他殺宋義後已目空一切,根本不去考慮這種可能,隻想憑著一腔蠻勇來猛攻?章邯百思不得其解。

“但願是後者了……”他輕輕一聲喟歎。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麼,忙高聲下令:“最後一批!步卒先走,戰車殿後!徐徐前行!”

得到兩支秦軍分開的消息時,一絲得意的凶光掠過了項羽那雙重瞳子,然而接下來老範增的連番告誡便在耳畔響起:

“上將軍,可以動了,然隻能動一步。王離還未開始重攻巨鹿,章邯又以戰車輕卒殿後,顯是在防我軍突然插入,以便迅速回援。關中九原兩軍目下相距不過數十裏,以戰車輕卒腳程,回身攻來仍然及時。若果然那般,我等前有王離後有章邯,必會腹背受敵。是故目下可開始整軍備戰,卻不得出擊,直至戰機來到,方可猛攻!”

“升帳,聚將!”項羽雖心下不耐,卻還是一聲大叫。

楚軍大將盡數聚齊之際,項羽的重瞳子逐一掃過他們滿是期待的目光,從奏案上抓起第一支令箭:“黥布!你領兩萬遊兵為先鋒,偷襲章邯背後,此番不再是前日那般襲擾,卻是要全力猛攻!”

“知曉!早等這日了!”黥布大搖大擺上前接過令箭。

“龍且、鍾離昧!你二人各領兩千飛騎,居於黥布南北兩翼,專一截殺章邯偏師,防他繞過黥布、與王離會合!”

“諾!”兩人齊聲應道。

“虞子期、桓楚!你等領一萬步卒緊跟黥布身後,前軍與章邯纏鬥之際,盡快築成新營壘!”

“諾!”

“伯父,你領五千步卒,將前日搜集的石塊木料先運過漳水!曹叔,準備渡河船隻!將軍中糧草、油脂盡數聚攏!其餘眾將回營整頓兵馬,得我號令,立即渡河!”

“諾——!”

……

冬日的漳水,水勢已大大減緩,破碎的冰塊被水流衝刷著,緩緩打著旋向北方流淌而去。冬雨早止歇多日,此刻卻又飄起了細小的雪花,悄無聲息地降在寬闊水麵,降在兩岸覆滿冰霜的泥濘地麵上,氤氳起一層淡淡霧氣。透過那霧氣,可以看到北岸燃著一團又一團篝火,一隊隊楚軍士卒正圍坐在篝火旁,邊取暖邊分配著各自的軍糧;漳水之上,同樣有大片火把往來折返晃動著,如同一座座燈火長橋連接了兩岸,它們來自那一艘艘滿載士卒與戰馬的渡船。連續一整日泅渡,楚軍的渡河已進入尾聲,漳水南岸隻餘項羽親領的八千江東子弟兵了。

四下裏一片寂靜,對岸的烤火分糧的士卒默不作聲,漳水渡船上的士卒也默不作聲,留在南岸營地中的將士們更是默不作聲。烏騅馬緩步踱過這片已顯寂寥蕭疏的楚軍營地,項羽的重瞳子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麵前一個個江東子弟兵,他們也同樣默默望著他,自江東起事以來,統帥與士卒之間還從未有過這般相對無語的時刻。

沉默持續了許久,烏騅馬上的項羽終於單手抬起了長槊,指向已經空無一人的楚軍營地:

“破釜甑,燒廬舍!”

無數身影往來忙碌著,無數臂膀上下揮舞著,卻始終沒有人吭聲,隻有一隻隻煮飯的銅釜被打碎時的沉悶聲響,隻有一頂頂軍帳被焚毀時火苗搖曳的嗶剝聲響,和風聲水聲久久混雜在一起。當整片楚軍營地都陷入火海之際,江東子弟兵們漸次跳上最後一批船隻,冒著紛紛雪花劃過漳水,去與對岸的同袍們會合。

項羽是最後一個上船的,他先將烏騅馬牽上船,又倒轉手中的長槊,以槊做篙挺向岸邊,小船便悠悠劃入了漳水。麵前和背後都是熊熊大火,頭頂是霏霏雨雪,腳下便是寬闊的漳水,項羽高大的身軀一動不動佇立在船頭,一雙重瞳子死死盯住前方,其威猛雄壯,其狂野凶悍,直如千百年前的涿鹿之戰中,即將與黃帝交手的蚩尤一般。

(注:項羽破釜沉舟所渡之水,《史記》原文為“河”,專指黃河,然聯係當時進軍線路,研究者多以為此“河”當為漳水。譚其驤先生解釋為,漳水乃黃河故道,是故也可冠以“河”之名,從此說。)

八千江東子弟兵盡數渡過漳水,項羽將烏騅馬牽上北岸,掉頭一聲大吼:“沉舟——!”

楚軍營地響起了一片熱烈呼聲,將士們胸中的熱血一同沸騰激蕩了起來,任誰都能看出,上將軍這是在以行動告訴全軍,巨鹿之戰,將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決戰;全軍將士都當抱必死無還之心,這正是那陷之死地而後生之意!

士卒們或三五人或七八人一組,紛紛抽出佩劍掏出匕首,在一艘艘木船的兩舷鑿出一個個孔洞,又將它們先後推向漳水水心。木船在雪花與霧氣中搖搖晃晃沉入水中時,項羽高舉起自己的長槊,直指遠處的九原軍營壘,驚雷般的吼聲緊跟著炸裂開來:“楚雖三戶——!”

“——亡秦必楚!”楚人們憤激的吼聲響徹了漳水上空。

項羽大軍全數北上、黥布領遊兵突然開始向關中軍發起猛攻之際,九原軍終於在巨鹿城垣上站穩了腳跟。

每一寸城垣都糊滿了血漿,烏紫色上麵蓋著鮮紅色,一層又一層;每一隻腳下都踩著一具屍體,交戰雙方舍生忘死的搏殺的同時甚至還須注意腳下,稍有不慎便要被絆倒,而一旦倒在這浸泡在血泊中的屍堆裏,自己也就必然要成為它們當中的一員;每一柄正在揮動的秦軍長劍或趙人彎刀都浸滿了鮮血、殘破不堪,歪歪斜斜地在空中劃出道道古怪軌跡,或是刺穿切開血肉,或是與同樣遍體鱗傷的劍鋒相斫,或是幹脆劈空,仿佛是被醉漢舞動一般;每一位交手的戰士,無論秦人趙人都是赤膊散發,渾身鮮血兩眼通紅,或是爆發出一聲聲咆哮,或是咬牙切齒默不作聲地死戰。秦人付出了不知多少死傷,終是等到了這即將破城的最後時刻,自然個個奮勇,壓抑了數月之久的怒火都在此時盡情宣泄了出來;而趙軍同樣心知自己末日已至,人人都因絕望而爆發出驚人的鬥誌和體力,如此拚死抵抗已不再是為了禦敵,而純粹是為自己的性命索取足夠高昂的代價。

遙望著城垣上的袍澤們一個又一個倒下,或是倒在遍地的屍首與鮮血中,或是帶著淒厲慘號跌落到下麵的鹿寨中,佇立在雲車上觀戰的王離咬緊了牙,攥緊了手中令旗,全身都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終是等到這一刻了,在剩餘將士們即將耗盡所有糧草和體力的最後關頭,終是要了結這場極盡艱苦的攻堅戰了;憋悶了數月之久,我等終是要揚眉吐氣了!

眼看巨鹿城破在即,王離心下也開始盤算起下一步的謀劃,少府的告誡他並未忘卻,他已想好,攻破巨鹿之後自己定要以最快速度擒獲趙歇張耳李齊這一幹新趙君臣,留下一支兵馬駐守巨鹿後便與少府合兵一處,盡快補充糧草休整兵馬,然後依次掃滅項羽、陳餘等諸侯大軍。還是那句話,隻要拿下巨鹿,這些諸侯聯軍一定會不攻自潰,不足為慮!

此時,城垣上一直毫不間斷落下的磚石梁椽開始稀疏了,而城垣上那些不住晃動的士卒身影原本是紅黑駁雜,目下那些紅色斑點已經漸漸稀疏,眼看著便要消失在一片黑色中了;巨鹿的城頭第一次飄揚起了黑色大纛。顯然,在秦軍步步進逼的壓迫下,負隅頑抗的趙軍已退向了內城的邊緣,隻要再加把勁兒,必能殺到城下,從裏麵打開巨鹿城門!眼見這般,王離忙舉起手中已變得一片汗濕的虎旗,直指前方的巨鹿城垣:“下一批,輪換!快!”

聽到統帥下達的將令,雲車之下正在大嚼餱糧的士卒忙將手中剩下的飯團幹肉三口兩口盡數吞下,又各自抓起手中的兵刃盾牌,排列成一個個方陣,一麵麵戰旗也重新高揚起來。這些士卒的戰袍旗號無不肮髒破爛,盔甲盾牌也處處裂紋,長戈短劍鋒刃上的血跡甚至尚未幹涸,從上一輪攻城到目下,他們歇息了才不過半個時辰,剛來得及在這短暫間歇吃完最後一點軍糧,便又要重新上陣了。盡管如此,每個人的臉上依然寫滿了興奮,求戰**重又高漲起來,和他們的統帥一樣,所有人都看出巨鹿城已是岌岌可危,若果真如此,極可能便是他們這一批人攻破城垣、殺入巨鹿,這將是無與倫比的功勳與榮耀!

隆隆戰鼓開始在耳畔奏響,一隊隊士卒重新踏著鼓點開出營壘,組成一道道黑色洪流,向著不遠處的巨鹿逼近,準備替換下那些疲憊饑餓已極的同袍們。

然而就在這個時刻,一陣示警的號角聲從背後遙遙響起了。

“敵軍來襲?”雲車上的王離心頭咯噔一下,向西麵原野望去,依稀看到天邊湧動著片片黃點,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竟是楚軍!

伴隨著號角一同急速逼近的是馬蹄聲響,王離向雲車腳下瞥了一眼,發現是一名全力趕來的騎士,然而那身鎧甲卻使他心頭一驚,顧不得再細看敵情,連忙飛身下了雲車。

“蘇角!可是楚人背後攻來?”王離隔得老遠便大叫,心頭不禁微微發顫,蘇角負責秦軍營壘外圍的防禦,而今他親自趕來,顯然戰況緊急!

話音未落,蘇角已經閃到身旁,一骨碌便翻滾下馬,連聲大吼分外急迫:“楚軍插我身後,正在搶修壁壘!我軍外圍隻有萬人,不夠擊退,急需援兵!”

王離咬了咬牙:“可攻城兵力一樣吃緊……”

“能否暫停攻城?”蘇角喘著粗氣問。

望著那些由營壘開出的士卒越來越接近遠處的巨鹿,王離死死咬住下唇,心下大是痛惜:若欲抽調兵馬進攻楚軍,便隻能將這些休整後的士卒們撤回來,可如此一來,已攻上城垣的弟兄們便不得歇息,隻能繼續苦戰了;然若不撤援軍,背後的楚軍卻也不能坐視不管,這卻如何是好?

一縷血絲由咬破的下唇緩緩滑落,王離終是狠狠一跺腳,無可奈何地大叫了一聲:“回撤!”

清亮的金鐸聲從背後傳來,正準備向巨鹿發起新一輪猛攻的將士們大為驚訝,卻仍舊迅速轉身、掉轉矛頭,重新向著營壘退卻下來。王離則遙指著他們對蘇角大叫:“這一批將近萬人!我等全軍分散四方、倉促難聚,目下隻能交你這多!”

“明白!”蘇角幾乎是從王離手中一把奪過令箭,立即飛身上馬。

“還有!欲搶戰機,可以飛騎為前鋒!”王離向著蘇角疾馳而去的背影高喊著。

“明白——!”

馬蹄聲中,蘇角的這句話拖著長長尾音消失在遠方。不久後,在他的率領下,兩萬秦軍以三千飛騎開道,向著西麵正在修築壁壘的楚軍猛攻而去了。

“弟兄們,對不住了……”王離望著巨鹿城垣,咬緊牙喃喃道。他依稀看出,盡管已不剩多少體力,城頭那些士卒們卻仍然在勉力拚殺,動作都已開始變得僵硬,不少人甚至並未遭到敵軍的進攻,舉著短劍便直挺挺倒下,再也爬不起來,很快便淹沒在了人潮中。

黃昏時分,經過一整日糾纏之後,黥布終於放棄了對關中軍的糾纏。

黥布的出現很是突然,章邯剛從斥候那裏得知楚軍開始大舉北上,便下令戰車迅速回援。卻不想車士們才排好行軍隊列,黥布統領的那支神出鬼沒的遊兵便突然出現了,轉眼間化作一支支小隊分頭插入戰車隊中。關中軍戰車曠野作戰雖是所向披靡,然目下擺的卻是行軍隊列,並非作戰陣形,列陣衝鋒的威力根本無從施展,一時大為混亂;章邯見狀忙下令戰車停止前行,改換魚麗陣,不料才開始調整隊形,黥布已一個呼哨,遊兵們又一哄而散;及至關中軍再度恢複行軍隊列時重又殺來,仍然故技重施;想要全力剿滅他們,刑徒們又全是笨重的戰車和徒步的步卒,遠不如黥布麾下那些遊騎輕快靈動。章邯一時大覺棘手,知曉這是所謂皮傅之陣,戰力雖不強卻極難擺脫。如是且戰且行,磨蹭了將近一整日,仍是無法與九原軍全數會合,不想此時黥布卻主動撤軍了,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章邯躍上戰車,借著已開始黯淡的夕陽餘暉,遠眺黥布的遊兵向東撤退,心下也湧起了一絲不祥預感。九原軍和楚軍戰事到底如何,他一直沒得到任何消息,依常理來看,王離既然始終沒有來向自己會合,顯然進程堪憂。可章邯目下卻實在無力去支援王離了,一整日纏鬥下來,麾下刑徒傷亡不少,戰車也損毀了許多,以關中軍目下的兵力戰力,根本不可能擊敗楚軍,隻怕解不得九原軍之圍,反而白白送死;另一方麵,九原軍固然形勢危急,然兵力畢竟還有將近八萬,楚軍便再是悍勇,也決然不可能將他們一口吞下,既然如此,目下也隻能原地駐守,等待司馬欣董翳的援軍與自己會合了……

他正默默盤算著,突然警覺地仰起頭,依稀聽到遠處楚軍撤退的方向傳來了什麼聲音。這聲音一開始很是模糊,章邯沒有馬上分辨出來,及至真正聽清之際,頓時跳了起來——

號角聲!

“少府!項羽親自殺來了!……”

一名負責警戒瞭望的刑徒跌跌撞撞狂奔過來,口中大喊著。

章邯心下猛然一驚:自己和王離還未及夾攻楚軍,項羽反而搶先攻來了?難不成他已擊潰了九原軍?

關中軍剛列好防禦陣形,楚軍便已殺到了。盡管光線黯淡,然而章邯向著那汪洋無際的赭黃色旗幟衣甲遙遙望去,仍很快做出了判斷:楚軍主力已盡數殺出,兵力至少五六萬之多,以自己這些疲憊不堪的殘兵敗將顯然無法抵擋,這卻如何是好?不及細想,兩軍大陣已經轟然相撞,楚軍戰力竟是強得驚人,當先那些江東子弟兵們組成一支支錐形陣,分頭揳入了關中軍方陣開始了雷霆般的攻勢,仿佛如蝗的弩矢將一麵盾牌射得千瘡百孔一般;當先更是一名紅袍金甲的高大騎士,胯下戰馬與手中長槊一色漆黑,背後一麵赭黃色大纛上分明是一個大大的“項”字!

“殺光秦人!報仇雪恨!……”他放聲咆哮道。

“項羽瘋了麼?”章邯看得目瞪口呆,然而幾乎立刻便回過神來猛擊戰鼓,發出了將令:“四麵合圍,攻敵首腦——!”

一隊又一隊刑徒從四麵八方擁上前來,卻無一人能截住項羽,烏金色的長槊到處,一片鮮血飛濺殘肢亂舞,這些勉強鼓勇上前的刑徒們直如被刈割的野草般一茬茬倒地,轉眼間又被緊跟項羽身後的子弟兵們踐踏成一團團血肉模糊的肉醢。項羽卻看也不看便大笑大吼著繼續前衝,單人獨騎直如一艘快船般在茫茫人海中乘風破浪,在江東子弟兵們的簇擁下勢如劈竹,眼看著離章邯的中軍隻剩數百步了,那一聲聲喑嗚叱吒也蓋過了刑徒們的驚恐叫聲,連戎車上的章邯都能遙遙聽到:

“章邯匹夫,納命來——!”

此時,章邯戎車下的戟士們已呼喝著紛紛挺出長戟排好防禦陣形,準備迎接那大膽得近乎蠻勇的楚軍統帥,然而誰也沒想到,此時楚軍竟突然改換了戰法。但聞項羽一聲咆哮,早有準備的江東子弟兵們齊齊抄起梭鏢,向著長戟叢林紛紛投去,戟士們猝不及防,或是頭顱或是當胸被刺中,頓時倒下了一大片。緊接著那些戰馬便突然轉換了衝鋒方向,向著戟士方陣的側翼衝去。章邯心知騎兵無法正麵與長戟方陣抗衡,隻能擊兩腰空虛之處,忙又下令調整隊列,不料剛舞起令旗,右手百餘步外便突然響起了一聲刺耳的呼嘯,直取自己而來!

“不好!”章邯急急矮下身子,卻終是慢了一步,一支梭鏢堪堪刺中了右肩,他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叫,咕咚一聲便從戰車上栽倒下來,兩旁的戟士們急忙擁上前將他扶了起來。

“章邯匹夫,算你命大!下次我不會失手!”梭鏢投來的方向,遙遙傳來了項羽雷鳴般的怒罵。

“向西後撤!與援軍會合!”肩膀的傷處直是徹入心肺的劇痛,章邯全力支撐著自己大吼了一聲,旋即昏了過去。

暮色降臨了。

鋪滿了無數屍體與鮮血的郊野一片死寂,攻守雙方仿佛已死傷殆盡,無論趙軍據守的巨鹿還是城外九原軍的營壘,此刻都變得悄無聲息,便連陣陣寒風帶來的金柝聲都顯得有氣無力,一片黑暗中,隻有對麵的星點燈火還在淒淒慘慘地閃爍著,勉強勾勒出巨鹿城垣的輪廓。

盡管已是殘破不堪幾近傾頹,然而巨鹿卻依舊頑固地佇立在王離麵前,直如一隻奇大無比的凶獸蜷成一團伏在曠野裏,奄奄一息卻氣力猶存。

望著遠處那個巨大陰影,王離隻覺陣陣寒意不住從心底騰起,一時間竟有了一絲模模糊糊的恐懼——難不成,自己永遠也無法攻破這座該死的要塞了麼?今日眼看就要破城了,城垣上衝在最前麵的百餘名死士甚至已經殺到了城門背後,隻要再增派出最後一批援軍,發起最後一輪猛攻,決然可以裏應外合打開城門,如此便一切都了結了。可誰曾想到,誰曾想到……

恍惚間,白日裏的那一幕重又湧上了心頭——城垣之上激戰正酣之際,自己望向周遭,發現身邊已一片空蕩蕩了,整片營壘中除卻負責警戒防禦的區區兩千人外,隻剩下了護衛自己的千人隊。看到這裏,自己心下也發了狠,終是一把摔掉手中令旗,“嗆啷”一聲抽出佩劍,決意把這最後一點兵力也壓上去。一時間,紛繁錯亂的腳步聲響徹了空蕩蕩的營壘,中軍大營留守的三千士卒盡數聚攏,等待著出擊的將令。然而當自己剛邁上金鼓將台、高揚起鼓槌之際,營壘的背後、正西方向,遙遙傳來了陣陣人喊馬嘶;隨後便是煙塵大起,九原軍的衣甲旗號隱隱閃現出來。當時連同自己在內,所有人都以為是蘇角凱旋,一時間個個興奮非常,卻不料自己真正登上望樓時才發現,回來的確是蘇角兵馬,可他們非但沒有凱旋,反而大敗而歸!

直到方才,王離才顧得上從蘇角口中得知了那一戰經過:當時蘇角親領三千九原飛騎為前鋒,一路疾馳趕到楚軍營壘,眼見那正在搶建的營壘就在前方,楚軍也隻匆忙挖成了數十道算不得寬闊的壕溝,夯土圍牆更隻到齊胸高,九原飛騎頓時一片呐喊,又齊齊抽出了長劍,所有的鋒刃都堅定指向了那片正在匆忙聚攏的步卒大陣,直如海嘯雪崩般向著楚軍營地席卷而來。一時間,楚軍營壘迅速陷入了空前惡戰,猩紅鮮血瞬間染紅了夯土圍牆,刺耳的喊殺聲久久籠罩在營壘的上空,兩翼的射士與楚軍對射著箭雨,中間的步戰騎士以盾牌護身奮力前衝,一個倒下去更多的擁上來,一浪高過一浪的攻勢直逼滅國大戰那全盛時期的主力秦軍,然而令秦人吃驚的是,防禦營壘的楚軍戰力竟是遠超想象!

後麵的大隊步卒趕到之際,改做步卒的秦軍騎士們已是死傷無算了,雖也使楚軍傷亡慘重,卻始終沒能攻下營壘。當時蘇角大為焦急,不等匆匆趕到的步卒稍事休整、排好陣形,已經下令全體殺出。可誰也沒想到,此時項羽親領主力殺到了。

“……項羽大軍由南麵攻來,直取我等側翼,打頭前鋒便是八千江東子弟兵,戰力著實驚人。我等雖有飛騎,然一則方才攻壘時折損了許多,二則早已改成了步卒,倉促間難以上馬;其餘步卒對戰騎兵更是艱難,那項羽領飛騎殺入戰陣,直是出入無人之境一般,混戰之下步卒陣形大亂;此時營壘楚軍也一並殺出,我等登時兩麵受敵,無奈之下隻得後撤,江東子弟兵卻仍然連番猛攻持續掩殺,兩萬將士總計死傷八千,剩餘人等拚盡全力才撤回來……”

聽蘇角口述著戰局,王離渾身顫抖得如一片風中落葉般,臉色也越來越蒼白——蘇角的敗戰,與自己對敵情的誤判有著直接關聯,自己太忽視項羽,也太忽視楚軍了!早知如此,自己應率先放棄進攻巨鹿,整軍開出與項羽全力一戰!

一時間,王離既對死傷將士大為愧疚,更對項羽恨得咬牙切齒,勉強鎮定下來,撫慰了蘇角兩句,然後便在心底飛轉著念頭:目下項羽大軍就在身後,自己再不能不顧大勢,繼續執拗攻城了,當務之急還是抵禦項羽最為緊要!明了於此,盡管懊喪得心頭滴血,王離還是當機立斷下令:九原軍放棄攻打巨鹿,全速撤回各自營壘,準備迎接與項羽的大戰!

這消息使整個九原軍都躁動了起來,將士們個個捶胸頓足痛罵楚軍不已,卻還是不得不從巨鹿城垣上悻悻撤下,早已全無戰心的趙軍眼見秦軍撤退,士氣陡然高漲了起來,在趙將李齊的鼓舞下迅速開始了近乎瘋狂的反撲,九原軍且戰且退,又付出不少死傷代價才退回各自營壘,顧不得喘息便開始整軍備戰。王離則趁此間隙又召來了涉間蘇角等將商議,眾人不約而同認準:項羽楚軍來勢洶洶,又是首戰告捷,必會趁勢猛攻;九原軍則恰好相反,連日攻打巨鹿,又逢新敗,戰力士氣都在低穀,貿然出擊必定戰事不利,不如固守各自營壘,一則以逸待勞,二則也可適當休整,可謂一舉兩得。於是做好大戰的一切準備後,王離並未命全軍出擊,反而下令固守壁壘,同時還派出斥候打探楚軍蹤影。將士們已從白日裏蘇角部的潰敗中得知了楚軍驚人的戰力,是故從上到下每個人心頭都繃得緊緊的,準備著與楚人展開殊死搏殺。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一個時辰之後王離派出的斥候們飛馬回報,雲項羽已領大軍西去追殺少府關中軍,留守楚軍隻是在加緊修建營壘,已經快要完工,顯然並無進攻九原軍之意。得知這個消息的王離先是驚愕不已,緊接著又冒出了深深憂慮——這項羽竟如此了得,居然將少府兵馬打得引兵西解;目下關中軍不得已西撤,而楚軍又建成了營壘,顯然已在自己與少府的兵馬間落地生根,及至項羽停止追趕關中軍、引兵東來之後,下一步便必是猛攻九原軍;果真那般,可想而知定是一場惡戰!

若隻是硬打硬拚,王離自然無所畏懼,九原將士們更是無所畏懼,然而關鍵的是,軍糧即將告罄了,連日猛攻巨鹿,將士們本就既餓且累,個個胃口大得驚人,即便有意簡省著吃,目下糧草也所剩無幾了,若再同項羽連番大戰,還能撐得多久?

有鑒於此,目下的最佳選擇當是全力猛攻楚軍壁壘,攻陷壁壘之後方能與關中軍會師西撤,再從容計較反擊項羽、重新進攻巨鹿等諸事。然而王離卻也清楚九原軍目下的情況:一整日激戰下來,將士們傷亡眾多不說,即便是渾全無事者也無不勞頓饑餓已極,如此卒伍幾近強弩之末,何能繼續攻殺?再看看此時已是天色擦黑,倒不如今夜好生休憩飽餐,養足精神留待明日再戰;總歸新楚軍也拚殺了大半日,論疲憊當不下秦軍,依常理講也該在營壘中休整才是……王離將自己的打算同涉間蘇角一提,眾將都大是讚同,雖則心下惴惴,雖則滿腹懊惱,卻還是各自回營休整兵馬去了,不一會兒,巨鹿城外的十數座秦軍營壘中便先後燃起了道道炊煙,將士們烹煮起了最後一點兒軍糧。

沒有人知曉,對他們當中的一些人來說,這卻是最後的晚餐。就在將士們剛和衣躺上軍床之際,楚軍已悄悄攻來了。

……

“哪座營壘遇襲?”

震天的喊殺聲中,從床上翻身躍起的王離匆匆披掛著戰甲,氣急敗壞地問。

“涉間那邊!”王翳攙扶著自己的統帥上了丹駸,同樣大吼道。

話音未落,王離已在匆匆聚集起來的士卒們的簇擁下,策動著丹駸向著北麵那片正在熊熊燃燒的營壘飛馳而去,他心下已明白楚軍意圖了:九原軍開始圍攻巨鹿以來,大半騎士都改作了步卒,是故閑置了大批戰馬,分別安置在巨鹿以北的四座營壘中,之所以設在那裏,是因這一帶地勢相對平坦,草場溪流也多,既利馳騁又利喂馬。而四座營壘間又以涉間那處最多,足足五六千匹,項羽定是想借這次偷襲將它們盡數殺散燒散,給九原軍以重創!

及至匆匆趕到涉間營壘之際,王離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但見一片火海中到處是狼奔豕突的晃動人影,或是奔走滅火或是高聲呼救,更有大群戰馬被這大火驚嚇,帶著極盡淒厲的嘶鳴四下逃散,不時可見躲閃不及的士卒倒在驚馬的四蹄下變成一攤模糊血肉,還有不少是衝著王離大軍筆直狂奔而來。

“散向兩翼!迂回合圍!”王離大喊著,雙腿一夾丹駸,第一個衝了出去,後麵騎士們心領神會,自動分成兩隊,從兩麵插入了驚馬群。他們個個都是一流騎士,圈馬馴馬毫不亞於真正的匈奴人,若是麵對尋常野馬,便是一人圈趕五六十匹都不在話下,然而目下形勢卻大是迥異,這些戰馬受了大大的驚嚇,狂奔逃散起來全然漫無目的,甚至彼此之間都在互相衝撞擁擠,一時間試圖將它們圈趕到一起的騎士們大是艱難,不斷有人連人帶馬被撞翻踢倒,轉眼間便死傷了數十人。

眼見這等情況,王離心痛不已地下達了射殺戰馬的將令——這般多的戰馬都受了驚嚇,若想將它們重新圈趕起來,還不知要花多大氣力、再死傷多少人馬,目下也隻能壯士斷腕;而騎士們更是人人痛心,然終究明白大局,當即二話不說列開散陣,對那些戰馬逐一射殺起來。

及至黎明時分,整片營壘已在熊熊大火中化為一座廢墟,四散奔逃的戰馬們也被盡數屠戮了,營壘上空彌散著刺鼻焦臭,嗆得將士們止不住地咳嗽噴嚏,縱然如此,他們卻還是佇立在遍地的灰燼與血泊中,人人垂頭喪氣,涉間更是因憤怒和自責而臉色蒼白,他左臉蹭破了一大塊皮,滲著絲絲鮮血;右臂用兩塊粗長木板夾著吊在胸前,狼狽不堪地來到王離麵前,報上了傷亡:戰馬損失四千八百七十三匹,士卒傷亡兩千三百二十七人;殺傷敵軍卻不過五百二十……

——“如何讓那項羽跑了!”王離一聲極盡憤怒的咆哮,一拳擂在了身旁一輛戰車上,隻覺心下大是憋火:這項羽剛剛北上,竟使兩路秦軍連吃苦頭,少府被擊退了,蘇角戰敗了,戰馬被燒散了,難不成他鬼神附體,連戰三場還連戰連捷?

“全軍休整,準備大戰!”心念及此,王離氣咻咻地丟下這句,自顧自地大步去了。

秦楚兩軍終於開始了正麵交鋒。

這是個難得晴朗的冬日清晨,湛藍的天穹下,遍地的血紅中,黑黃兩色的潮水沉浮翻滾席卷湧動,如同一幅長長的斑斕畫卷在曠野上延伸得無邊無際,絢爛綺麗而又壯闊雄渾。秦軍的黑色大陣整肅森嚴,楚軍的金色洪流汪洋恣肆,萬千高大黝黑的秦人和萬千瘦小卻同樣黝黑的楚人糾纏廝殺在一起。騎兵對騎兵,戰車對戰車,步卒對步卒;長矛對長矛,短劍對短劍,箭矢對箭矢。這一個舞動的長戈啄破了那一個的藤盾,那一個投來的梭鏢戳穿了這一個的鐵甲,這一個揮起的重劍劈開了那一個的皮胄,那一個射出的箭矢正中這一個的咽喉,這一個胯下的戰馬踢碎了那一個的頭顱,那一個策動著戰車又碾碎了這一個的身軀……沒有人示弱,沒有人躊躇,沒有人退縮,沒有人休息,沒有人惜力,更沒有人惜命,甚至沒有人閃避格擋,全然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地大打對攻,直如兩個意圖同歸於盡的猛士全力以赴地彼此劈砍一般。人人雙目血紅牙齒雪白膚色黝黑,口中咆哮呼喝,手上挺刺劈斫,腳下進退行止,戰車傾覆了便改騎戰馬,戰馬倒下了便徒步搏殺;箭矢梭鏢丟完了便換長戈大戟,長戈大戟的鋒刃折斷了便換長劍戰刀,長劍戰刀砍出缺口便改赤手空拳;碎裂不能防護的盾牌變得礙手了便丟掉,被汗水浸透的頭盔變得沉重了便摘掉,傷痕累累的鎧甲變成了搏殺的累贅便脫掉,甚至破損的戰袍也因被汗水打濕貼在身上以致行動不便而被這些亡命之徒們撕碎,毫無顧忌地在這寒冷冬日中暴露著自己汗津津滿是血汙傷痕的赤膊……他們既不在乎自己的死傷也不在乎袍澤的死傷,甚至同樣不在乎給對手造成了幾多死傷,對對手那無盡的仇恨使他們忘卻了一切,他們為的不是勝利,隻是純粹沉浸在殺戮帶來的近乎宣泄的快感中,盡管個個都變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凶獸,然而這萬千凶獸軀體內蘊含著的恐怖力量卻也著實震撼人心。

在這萬萬千千舍生忘死奮力搏殺的將士們當中,秦楚兩軍各自的統帥更是急紅了眼。

王離佇立在九原軍後陣的金鼓將台上,早已摘去頭盔、脫掉了鬥篷,腰間佩劍和手中令旗也放在了一旁,隻身著自己的胡服戰袍和騎士革甲,臉上胡須虯結,頭頂長發散亂,渾身大汗淋漓,縱然如此卻仍親自擊著鼓,手中兩支兒臂粗的鼓槌上下翻飛,陣陣鼓聲時大時小時疾時緩時高亢時低沉,正是那頻陽老鼓特有的擊法。他死死咬住牙,一聲不吭地盯著兩軍大陣中那個正在往來馳突的高大身影,指揮著自己的士卒們對他全力圍剿。

那個身影一身燦燦金甲、一件大紅披風、一匹漆黑戰馬,手中一柄烏金色的長槊,亂軍之中極為惹眼,他率領著一隊騎士全力猛衝,正在與九原飛騎反複糾纏拚殺著,正是項羽和他的江東子弟兵們。讓王離暗自驚詫的是他們人手一柄長矛,無論從距離上還是從殺傷力方麵,都比九原軍手中的長劍要大占優勢;自然,與此同時這種長兵卻也對騎士的體力要求甚高,王離雖也是秦軍中最精銳的鐵鷹銳士,但自忖揮舞著如此一根鐵矛衝殺上一整日,怕是照樣吃不消,可這項羽和他那些子弟兵竟這等猛勇,拚殺了足足多半日也不見力竭,著實讓他心驚。

除此之外,更令王離驚訝的便是,江東子弟兵竟也學到了秦軍戰法,三騎五騎十騎百騎同時發動,不斷結成一個個或大或小的錐形陣,雖說彼此協同遠不如九原飛騎那般熟練,卻也已有模有樣,戰力遠遠超出了任何一支烏合之眾的諸侯大軍。王離曾聽說過,這江東子弟兵是項羽親自打造和訓練出來的,不過練了區區數月,戰力竟能達到這種程度,而且顯是專門針對九原飛騎演練出的獨特戰法,看來這項羽也著實有過人之處。

從拂曉一直戰到午後,秦楚兩軍已各自分為三批兵馬,連續大戰了三個多時辰,草草算來已是第三次輪換,若再算上項羽擊敗蘇角、偷襲涉間的那兩戰,這便是兩軍的第五次交手。然而盡管殺得昏天黑地,他們卻始終無法奈何得了對手,雙方的傷亡都大體持平,這使王離心下分外焦急。依常理講,即便是幾批輪換,尋常卒伍連續猛攻兩個時辰也是極限了,無論如何也須撤下來喘口氣;而九原軍更需休整,將士們清早起來便是空著肚子,搏殺了大半日都開始脫力,即便中途輪換時稍恢複了些許精神也無濟於事。可目下王離卻是騎虎難下,即便他下令鳴金撤軍,項羽也會率領著子弟兵們猛撲而上,勢若瘋虎般死死咬在身後尾隨,殺得幾人是幾人,光是把他們甩掉就要付出不少袍澤的性命。

這並非王離杞人憂天,方才的幾次卒伍輪換中,楚軍就是這般瘋狂反撲的。當時情況的緊急甚至逼得王離想跨上丹駸、親率鐵鷹銳士們攔截項羽,後來費了好大氣力才勉強壓下了這陣衝動。

好在正當此時,對手的後陣反而率先響起了金聲,策動著烏騅馬往來衝突的項羽隨即高舉起長槊遙遙一招,楚軍便開始且戰且退,向著自己的營壘徐徐撤去。

“亞父,我等正殺在興頭,為甚下令撤軍?”回到營中,項羽匆匆翻身下馬,將手中的韁繩丟給一旁的士卒,大步來到範增麵前,氣喘籲籲問道,一雙重瞳子中滿是憤懣。

範增卻是一臉肅然:“斥候回報,章邯已與司馬欣、董翳會合,正向我等背後急速進軍,此不可不防。”

“多久路程?”

“最快大半日,明日清晨到。”

“……”項羽這次沒有反駁亞父,反倒是罕見地沉默了。決意猛攻王離之前,他滿以為缺糧的九原軍已是不堪一擊,迅速擊潰王離後再掉頭猛攻章邯也不遲,然目下看來楚軍固然已占上風,卻也絕難一戰滅秦;若章邯趕到之際自己還不能擊敗九原軍,則登時便要陷入腹背受敵的不利境地,彼時楚軍連續廝殺了一整日,必定無力抵擋氣勢洶洶的關中軍;即便能扛住一時,自家糧草也所剩不多,三五日內分不出勝負,先前累積下來的優勢便會蕩然無存,非但不能解巨鹿之圍,自家反而會徹底覆滅,果真如此,則大勢危矣!想到這裏,口氣不由得和緩了下來:“如何禦敵,亞父教我!”

看到項羽難得向自己低頭,範增目光中掠過了一絲得意一絲欣慰,成竹在胸地開了口:“章邯大軍雖步步緊逼,然隻要我等調遣得當,不足為慮。上將軍莫要忘卻,這巨鹿並非隻我秦楚趙三軍。”

“亞父之意,讓其他諸侯來援?可那群孬種……”

“若是開戰之初,諸侯畏秦如虎,必不肯出兵。目下形勢卻大不相同,諸侯雖依舊作壁上觀,然楚軍戰力卻都看在眼裏。上將軍與九原軍連續五戰,非但沒有落敗,反而頗占上風,足證楚軍戰力,足證巨鹿可救,足可鼓舞諸侯鬥誌;況且李左車已秘密遊說諸侯達成同盟,隻要上將軍仍能對秦人保持上風,諸侯必不會坐視兩路秦軍夾擊我等。老夫願替上將軍前去遊說,一則請諸侯向西移營,與我軍合圍王離、抵禦章邯;二則將軍中糧草借我等一批,至少要挨過這巨鹿之戰;三則商定合力出兵、圍剿九原軍之戰機!有老夫遊說,又兼李左車相勸,諸侯當肯合力抗秦!”

“善,那便有勞亞父!”項羽心下大是振奮,忙向著老範增深深一躬。

“上將軍切記:章邯來到之前,上將軍還當繼續與王離廝殺,不使九原軍有任何喘息;然一旦關中軍至,則立即停止攻伐,轉而掉頭固守壁壘,防禦章邯。簡言之便是兩段戰事之中,攻防重心兩相顛倒:第一段戰事主戰王離,主防章邯;第二段主防王離,主戰章邯。”

“可章邯趕到之際,王離必會全力突圍,以圖會合……”

範增的笑容深不可測:“上將軍忘了麼?九原軍已斷糧了。激戰一整日卻不得食,秦人還能有幾多戰力?即便強行突圍,也是強弩之末。”

“亞父好謀劃!”項羽恍然大悟,“我這便命黥布領精兵留守營壘,章邯攻來,隻守不攻;隻要再撐得一日,必能剿滅九原軍!”

……

就在項羽王離繼續拚死搏殺的同時,範增已在一小隊楚軍騎士的護衛下,秘密繞過了拚殺得越發激烈的主戰場,來到了巨鹿以北的陳餘軍營壘中,很是順利地說動了陳餘,使這位新趙大將軍又派出李左車前往齊燕魏等諸侯的營壘,要他們各自做好出戰準備。就這樣,對巨鹿之戰作壁上觀了足足數月之久的諸侯聯軍,頭一次齊心協力了起來,陳餘開拔了,張敖開拔了,臧荼開拔了,田都開拔了,田安開拔了,魏豹開拔了,韓成開拔了……整整一個下午,一支又一支衣甲旗號各異的大軍都在巨鹿的曠野上湧動著,抵達預先約定的駐地後便匆匆忙忙地開始挖壕溝、修壁壘、設拒馬、埋鹿寨,一直忙碌到夜幕降臨之際還沒有完工,盡管這樣,他們對九原軍的合圍卻也大體完成了。

逐漸開始黯淡的餘暉下,巨鹿的曠野上,一道又一道斑斕的營壘駁雜在一起,組成了一個聞所未聞的巨大半環,從北、西、南三麵將巨鹿城,以及城下已顯蕭疏的九原軍壁壘包圍其間。四個方向中,唯一沒有聯軍駐紮的正東則是滔滔漳水,這三麵營壘、一道大水,徹底堵死了秦軍突圍的所有出路。

“上將軍,目下我等合圍已成,隻待最後一戰了。”各路諸侯大體修好各自營壘的軍報相繼傳來後,範增匆匆來到了項羽的幕府大帳,劈頭便是這樣一句。

項羽霍然起身:“章邯匹夫到了何處?”

“最快明日午後趕到。”

“來得及。”項羽的重瞳子中泛起了凶光,“我等已與秦人連戰八場,全軍先飽食休整一夜,明日淩晨第九戰,定要一決勝負!”

夜深了,秦軍的營壘卻並未安寧。

校場上再度擠滿了攢動的人頭,盡管天氣寒冷,士卒們無不衣衫單薄饑腸轆轆,更兼激戰了整整一日,所有人都疲憊凍餓已極,卻仍沒人試圖散去,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幕府大帳,等待著這場議兵的結果。

大帳之中,燎爐裏的火焰有氣無力地跳動著,帶不來任何暖意,隻能勉強照亮一張張滿是焦灼的麵孔,以及一雙雙憂慮的眼睛。

“……各部幸存將士已清點完畢,我等連日激戰,還餘五萬餘人,扣去萬餘傷殘士卒,尚能再戰者隻剩四萬餘人、六千戰馬,戰力也都大打折扣,畢竟軍中已然斷糧;還有,箭矢也不多了,即便隻勻給騎士,每人也隻有五支。”蘇角低聲道,因了疲憊與凍餓,嗓音不住顫抖著。

“少府大軍也不知何時能到,隻怕最快也要明日了;然諸侯聯軍都已合圍完畢,若趕在關中軍抵達前一同攻來,我等能否抵擋,尚是未知。”涉間也補充道,說著攥緊了手中充做木杖的幹枯樹枝,他前日手臂上的傷還未好,目下右腿卻又添了一處箭傷,不用木杖已無法走動了。

王離默默聽著,臉色也被燎爐的火光映襯得忽明忽暗。

下午與項羽鏖戰之際,他已察覺到諸侯聯軍開始向自己兩翼進軍,然而當時九原軍被楚軍死死拖住,根本無力抽調多餘兵力前去阻擊,是故隻能眼睜睜望著他們從南北兩麵包抄自己。雙方又纏鬥了兩個時辰,接連三次交手,場麵互有勝負,傷亡也大體相等,然秦軍將士們的體力已越來越跟不上了,他們廝殺了一整日都沒得吃食,個個餓得前心貼後心,若非夜色降臨之後項羽率先撤軍,隻怕九原軍在第八戰中便難以撐持了。盡管目下秦楚兩軍都在休整歇息,然而無論王離還是涉間、蘇角都很是清楚,這短暫的一夜休戰,對楚軍來說是重整旗鼓,對秦軍來說卻是苟延殘喘。

“目下我等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業已身陷絕境,唯一出路隻能是奮力一搏。”久久的沉默後,王離終於重新開了口,“我等目下隻餘四萬人,好在前日已放棄圍攻巨鹿,兵力都集中在城西三座大營中,若全數開出,攻其一點,當有望殺出重圍。”

“果真如此,不如向南攻去,南麵齊魏兩軍戰力稍弱。”蘇角喘息道。

王離思忖了片刻,卻是搖了搖頭:“我意,還是向西,繼續猛攻項羽。我等若攻項羽,則其他諸侯未必來援;若攻諸侯,項羽卻必定來援,如此便是腹背受敵,更難突圍。”

涉間蘇角等人彼此對視了一眼,終於紛紛點頭。

“還有一事。”王離的目光黯淡了下來,“我等軍中,還有近萬傷兵……”

幕府中頓時又是一片死死的沉默,所有人都能明白王離的意思——傷殘士卒無法隨主力突圍,九原軍也不可能有足夠的時日和人手妥善安置他們,若不願束手被擒,他們唯一的出路,隻能是悉數自裁。

“將軍,我領傷兵留下。”

一個聲音終於打斷了大帳中的沉默,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了過去,看到涉間手中木杖重重一頓,笨拙地站起身來。

“我等不會辱沒秦軍,將軍放心!”他隻簡簡單單說了這麼一句。

望著涉間分外平靜的麵容,王離也不由得心下顫抖起來。和所有秦人一樣,他極是清楚秦軍那古老的習俗——每逢戰敗,傷殘士卒寧可自裁也不肯被俘降敵,此中緣由一是不肯受辱,二是不願拖累全軍,以目下形勢而論,涉間做出此等選擇,顯然是二者兼有了。

心念及此,他終是輕一點頭,沒再多說一句,便將目光轉向了蘇角等其他將軍們:“眾將各回本部,先休整一個時辰,然後收拾兵馬,傷兵留下,交涉間統領;其餘士卒戰馬寅時會合,全力向西突圍!”

“諾!”將軍們齊聲應道,聲音不大,目光中卻全然是堅定。

將軍們相繼走出大帳後,王離負手在帳中徘徊了兩圈,隨手拾起一卷兵書,草草看了兩眼便煩躁地將竹簡重又攥在手中,緩步出了幕府。

腹中的饑火、身上的寒冷與疲憊不住折磨著他,然而比起心下的紛亂,這些都不算甚。王離拖著沉重腳步,拖著被燈火漸漸拉長的身影,夢遊般在一頂又一頂軍帳間遊蕩著。營地中一片靜悄悄,沒有人聲,沒有馬嘶,更不必提鼾聲呻吟哭泣等種種響動,直如空無一人一般,若非每座軍帳前還搖曳著點點燈火,他真要以為方圓足足數裏的營地隻剩自己一人了。

一片寂寥空曠中,隻有自己的腳步還在回蕩著。

邊走邊想,王離頭腦漸漸清醒了。聲威赫赫的九原秦軍而今竟落得如此絕境,自然有著這樣那樣的種種原因,然其中最根本的一條,便是自己這個主帥對於戰局的接連誤判:楚軍開始搗毀糧道以來,自己該當暫停圍攻巨鹿,或是分出重兵助少府保護糧道,或是率先掃滅戰力還不夠強的楚軍;少府因糧草難以為繼而不得已撤軍之際,自己理當聽從他的勸說,放棄圍攻巨鹿,一道合兵向西;項羽剛插入自己與少府之間時,自己更應轉過身來,趁楚軍營壘尚未修好前全力猛攻,而非僅僅派出蘇角這一路兵馬;最後,今日麵對著項羽,自己本應深溝高壘固守以待少府來援,可自己急躁惱怒之下卻反其道而行之,大軍全數開出,與項羽連續八次大戰,雖也給項羽以重創,卻是既損兵折將又耗費將士體力,白白錯過了突圍的最後戰機。而今將士們體力耗盡,諸侯合圍已成,若聯軍盡數攻來,即便是固守營壘也不可能守得住,隻能冒死一搏,趕在諸侯攻來之前搶先突圍了……王離啊王離,你屢出錯斷還一錯再錯,何堪為將?是,將軍們確乎並未反對你的諸多錯斷,然九原將軍是你,並非涉間蘇角等旁人;做出決斷、發出將令的是你,並非涉間蘇角等旁人。大軍敗戰,你身為主帥不承擔敗戰罪責,還能讓何人承擔?……

驀然間,他的心底重又回蕩起父親曾用來告誡過自己的,《孫子兵法》中的那段名言:

“……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攻戰。合於利而動,不合於利而止。怒可以複喜,慍可以複悅,亡國不可以複存,死者不可以複生。故明主慎之,良將警之。此,安國全軍之道也。”

“合於利而動……”心下反複念著這句話,深深的悔意也隨之湧上了王離的心頭。

他又想起了大父曾對自己講過的長平之戰,那一戰與眼前這一戰何其相似,都是最終決定天下命運的決戰。當時的趙軍與目下的秦軍何其相似,都是糧草斷絕、陷入重圍;彼時的趙括又與如今的自己何其相似,都是頭回領軍卻屢屢錯斷,最終使整支大軍陷入了絕境。難道,巨鹿之戰也將是長平之戰的結局,秦軍命運也將與趙軍一樣,而自己也要步趙括的後塵麼?……

恍惚間,王離依稀看到兩個身影從前方的黑暗中向自己走來,一個瘦削一個高大。而當他們並肩來到火光下時,他隻覺心頭一緊,淚水頓時盈滿了眼眶:

“大父、阿翁,阿離不堪為將,有辱王氏……”

“阿離,莫再多說了。此番身陷絕境固有你錯斷之故,然敗戰罪責卻不當歸咎於你一身,此中有廟堂昏亂,也有時勢使然,阿翁與大父知曉,你已盡力了,你仍不愧我大秦將軍。”父親的語氣中有責怪也有惋惜。

“隻是阿離心下不甘。我等萬千秦人數百年來流血流汗任艱任險,死傷犧牲無算,方才換來如今之一統天下,登上華夏文明絕頂;先帝、蒙公、大父與阿翁,無不將畢生心力全數投入文明一統之征途,如此方才建成今日這煌煌帝國,卻不想,卻不想一朝風雲突變,隻區區十餘載,大秦帝國便要覆亡了,我等心血便將付諸東流了,天下大亂以來,阿離拚盡全力也未能力挽狂瀾……既如此,我等這多年來奮戰拚搏,又有何用?”王離斷斷續續地低聲傾訴著,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王翦也緩步上前,雪白的發須在寒風中飄拂著,望向孫兒的目光溫和中又不乏威嚴:“阿離,莫說這等喪氣話,我等在世間史上留下的,不隻是這倏忽傾覆的社稷江山,更有那嶄新的一統文明,無論我等生前身後遭受多少誤解歪曲詬病攻訐,此等功業都不會湮沒磨滅;我等還將給後世族群一並留下的,更有那不計犧牲、不畏艱險也要建功立業之血氣爭心,此乃將道。”

“……將道?”

“將道者,唯以安國全軍為至高境界。兵爭之世,以戰止戰,止戈為武;太平之世,輔國治政,剛柔相兼;國破之時,覆軍殺將,殉難報國,無論何等作為,皆須此等血氣爭心。大父也曾對你講過那誇父逐日,你且說,為自己心中那一輪紅日而奮鬥拚搏,直至為其而死,不值麼?”

“阿離知曉了,大父、阿翁,這一戰若不能突圍而出,阿離便來見你等……”

王離悚然驚醒,猛地搖搖頭,把自己的神誌從那飄飛的思緒中拉了回來,他環顧四周發現,營地間仍隻餘自己一人;自己無意間繞了一大圈之後,竟重又回到了中軍幕府,丹駸正靜靜站在自己麵前。燈火下,它那一向鮮亮的毛發已黯淡了不少,雄壯的軀幹也已變得瘦骨嶙峋,和自己的主人一樣,這幾日來它也同樣沒有草料可吃,同樣饑餓難耐。

王離緩步上前,輕撫著丹駸長長的馬鬃,心下感慨萬千。從軍多年,它一如他的手足兄弟、他的半條性命一般,大父、阿媼、阿翁,還有惟嬴,無不對它倍加鍾愛,而此時他們都不在了,自己身邊便隻剩下了它。

“丹駸,”王離摟住了它已顯細瘦的脖頸,低聲喃喃道,“再過片刻,你我便重要上陣了。此戰怕是最後決戰,結果究竟如何,我目下也無定見,卻也了無牽掛。你我若能突圍而出,自然最好;可若果然敗戰戰死,卻也不錯。總歸我也是為自家錯斷贖罪,如那趙括一般;總歸我也不會丟了秦軍顏麵,不會丟了頻陽王氏顏麵。我唯一企盼者便是,寧可戰死也莫要被俘,否則九泉之下,我無顏去見大父和阿翁;我也不能讓惟嬴知曉她夫君做了俘虜,不能讓我那未出世的孩兒知曉他阿翁做了俘虜,若果然那般,便是他們莫大恥辱……”

這樣說著,他的眼眶中也緩緩滲出了淚水。丹駸則靜靜聽著,側臉與主人的麵頰久久貼在一起,它大張著鼻孔,噅噅噴著鼻息,長長的睫毛忽閃著,不時伸出舌頭舔他的臉頰舔他的手,這形銷骨立的一人一馬,就這樣久久佇立在夜色中,久久佇立在這最後決戰的前夜。

同時,那不住搖曳的燈火,也照亮了王離手中始終緊攥的那卷《吳子兵法》中的一句:

“……故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軍師,你說這巨鹿之戰,項籍能贏麼?”

同一個夜晚,數千裏之外的武關前,劉邦向張良問道。

一襲白衣的張良麵沉似水,凝視著麵前那盞油燈:“依目下軍報,項羽已斷秦軍糧草,又插入章邯王離之間,勝麵該當極大。”

“哦?若項羽果能勝秦,卻是天大好事!”

“好事?”張良目光一閃,淡然笑了,“於沛公而言,自是好事;於六國諸侯而言,也是好事;於天下庶民而言,卻未必了。”

“軍師此話怎講?”

“沛公可知,張良當初未遇沛公之前,為何寧可蟄伏下邳,也不去輔佐項氏?”

“……軍師心機何等深沉,豈是劉邦這愚人所能理會?”劉邦思忖了片刻,又是一臉痞笑道。

張良卻沒有笑:“張良與項公本當成牢固盟友,然最終卻分道揚鑣,此中自有我等秉性之不同,也有誌向之不同。我等反秦固然一致,然滅秦之後如何建政,卻是大不相同。沛公須知,天下一統之前,七大戰國政情民風各有長處:秦趙之風雄強尚武,齊魏之風風華富庶,楚風散漫灑脫,天下列國政情民風彼此迥異卻又交相融彙,方才熔鑄而成我華夏族群諸般文明奇觀,張良先前欲複辟六國,本意也是複興此等蓬勃氣象。然項梁叔侄卻不同,他二人皆秉性酷暴,又與秦政有深仇大恨,是故起兵反秦唯思複仇、不思建政。尤其那項羽,為泄一己私憤無所不用其極,屠城殺降等諸般獸行不勝枚舉,指望此等人物重塑六國文明自是奢望,張良敢斷言,滅秦之後項羽若主持分封,必然徇私楚人,大封部下於善地為王,遷走當地故舊諸侯,令臣下爭相叛逆,若果然這般,則天下戰亂還將持續到不知何時。若說始皇帝滅絕了六國文明,這項羽便是滅絕了天下文明。始皇帝固有瑕疵惡行,然兩相比較,項羽之惡尤甚始皇帝千百倍!”

“項羽這廝剽悍猾賊,確乎天下禍患!”劉邦聽得極是出神,聽到這裏也恨恨長出一口氣,“既如此,軍師之意,卻當如何建政?”

“蟄伏下邳之際,張良研讀兵法之餘,也曾對秦政多有揣摩。終是發覺,欲使天下消弭戰亂、長治久安,仍須推行秦政。”

“推行秦政?”劉邦驚訝了,“始皇帝推行秦政不過十餘載,天下便群起反叛,而今眼看秦國社稷將亡,這秦政顯見是苛政惡法,推行天下豈能長久?”

張良神色卻極是鄭重:“沛公所雲,天下俗議也。此等俗議之根基缺陷,便在將秦政畸變病態之末端視為全貌,將二世趙高那倒行逆施視為秦政常態。沛公但想:若無趙高以更法為名扭曲秦政,若無李斯姑息縱容,二世殘害忠良橫征暴斂豈能那般順當?天下又豈能成就那般洶洶反秦之勢?”

“軍師話雖如此,然秦政這般輕易便被撬動,顯見根基也太過脆弱……”

張良卻是淡然一笑:“《商君書?畫策》有一句,望沛公牢記:‘國之亂也,非其法亂也,非法不用也。國皆有法,而無使法必行之法。’秦政也好,秦法也罷,終須人來操持,絕無自行運轉之律法,也絕無完美無瑕無懈可擊之律法。若行法之人心存惡欲,有意將其扭曲,即便是周密森嚴如這秦法,也終將扭曲變形。此,不可不察也。”

“以軍師之見,秦政相較諸侯分封,究竟強在何處?”

“至少四大長處。”張良不緊不慢道,每說一句便豎起一根白皙纖細的指頭,“其一,政令暢通利於治理民眾;其二,凝聚國力利於抗擊外敵;其三,兼容並蓄利於族群融合;其四,天下歸一,不使諸侯紛爭刀兵複起。”

“軍師說的是。”劉邦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劉邦生平最是敬佩兩人,一為信陵君,二便是始皇帝。依軍師之言,劉邦果能奪取天下,也推行秦政便是!”

“果真如此,張良為沛公賀,也為天下蒼生賀。”張良向著劉邦鄭重一拜。

“隻是,目下還是先入關中、滅暴秦再說!”劉邦大袖一擺,又哈哈大笑起來,“目下巨鹿戰局已然明朗,可否奇襲武關了?”

張良笑著點點頭,在鑾鈴的叮當聲響中站起身來,望向北方的黑夜:

“此時那巨鹿城外,勝負也該當分出了吧……”

寅時方至,巨鹿城外的秦軍營壘中,最後的九原軍盡數聚齊了。

無數團白霧從萬千張口中不住呼出,飄散在夜色裏;支支火把照亮了將士們閃亮的眸子,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由遠及近的一人一馬之上,那是他們的九原將軍。

瘦骨嶙峋的丹駸重新邁出平穩均勻的步伐,馬背上的王離分外平靜地開始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後一次閱兵。他那瘦削的身材在夜色中挺得筆直,黑白分明的雙眸逐個掃過一排排步卒騎士們,盡管將軍和士卒同樣默不作聲,然而一次次的目光交錯中,他們都能從彼此眼中看出死戰的決心。

並不算長的方陣很快檢閱完了,王離翻身下馬,踏上了高高的將台,麵對著所有幸存的將士們,沉聲開了口:

“弟兄們,你等都知,九原軍業已陷入重圍,目下唯一生路便是突圍而出,與少府會合。大軍落此絕境,盡皆王離錯斷戰局之故,王離絕不推卸罪責!若能成功突圍,王離便將將權轉交少府、自裁以謝全軍,弟兄們肯否允準?”

夜風不住呼嘯著,萬千人潮一片沉默。

“弟兄們肯否允準?”王離竭力將嗓門抬高了些。

“王離,聽我一言。”人群中響起了一個聲音。

王離望向大軍最前端,借著火把的光亮,看清了蘇角的平靜麵容。

“王離,你且牢記:在我等心中,我九原大軍的統帥,永遠都是武成侯王離!”

“擁戴九原將軍!”後麵的王翳鼓起氣力一聲大吼。

“擁戴九原將軍!”萬千士卒紛紛喊道,盡管因了疲憊和饑餓,這吼聲遠不能算得響亮,卻是極為齊整。

聽著將士們的呼喝,王離眼角泛起了一絲淚光,不由得向著將士們深深一躬,直起身後一把抹去了眼角淚水,仍然勉力高聲道:“今日乃我九原軍最後一戰,或許也是百餘年來,我秦軍最後一戰!人雲敗軍之將何以言勇,然我等至少還能做得一事:拚死一戰,護我秦軍最後尊嚴!我等不求絕處逢生,唯求死不受辱!今日之戰不再須全局調遣,唯各自全力衝殺便是,是故王離願親領騎兵為前鋒,替弟兄們殺出血路,全我烈烈秦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