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桃夭(3 / 3)

“不得,無返!……”四麵八方響起了久違的秦軍誓言。

“起號!”王離猛一揮手。

——“我來!”人群中突然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涉間?”王離的瞳孔縮緊了。

人群向兩旁分開,涉間拄著木杖,蹣跚著緩緩前來,王離忙飛身躍下將台,快步來到他麵前。

涉間笑了:“將軍放心,傷兵都已安置好,絕不會拖累大軍。我等這便為你送行!”

王離點頭又遞上了號角,涉間接過湊到嘴邊,鼓起早已凹陷下來的兩頰,用盡全身氣力吹起,不料剛響起喑啞的一聲,一股鮮血便從號角中噴濺而出,王離忙一把扶住了他。

涉間跪倒在地,不住咳著血,無奈地苦笑著搖搖頭,卻還是推開王離,再度舉起號角,重新吹了起來。

這次沒有意外,淒厲的號角聲終於劃破了夜空;緊接著,四麵八方都響起了同樣的聲音,始則稀稀落落,漸漸此起彼伏,最後終於連成一片,在整個秦軍營地彌散開來。

“傷殘兄弟!吹號的是他們!”王翳高叫了一聲。

王離驚訝地環顧四周,果然看到營壘的每一麵高牆、每一處望樓上,都佇立著一個個身影,借著火光可以依稀看清,他們有的和蘇角一樣拄著木杖,有的臂膀被吊在胸前,有的頭上身上纏著大布,卻還是頑強挺立在夜色中,各自保持著吹號角的姿勢,顯然都是那些無法突圍而出、不得不留下來的傷殘士卒!

“將軍,快走吧!”涉間深吸一口氣,催促道。

“將軍,快走!”蘇角也催促道。

王離沒有吭聲,向著涉間一拱手,與蘇角各自翻身上馬,催動著坐騎邁開了腳步。

“秦”字大纛重新在夜風中招展了起來,號角聲中,一隊又一隊騎士步卒開出了營壘,向著正西麵的楚軍營地湧動而去,步卒手中的戈矛、騎兵手中的劍盾,以及他們各自的甲胄,一同在火光中閃爍著點點寒芒。

“秦人突圍?”聽到號角聲,甲胄齊全的項羽大步衝出軍帳,向著遠處的秦軍營壘遙遙望去,果然看到一片火光正洶湧襲來。

“既是送死,便成全了你!”

重瞳子中閃過一道凶光,項羽飛身躍上了烏騅馬,手中的長槊猛然一揮:“全軍殺出!第九戰!”

“快!再快!”馬蹄嘚嘚、車輪轔轔中,章邯向著已在全力飛奔的刑徒們連聲大吼著,“楚軍營壘就在眼前!再加把勁兒!”

“奇襲開始!”同一個時刻,劉邦也劍指武關,麵對著麾下士卒們高聲喊道。張良則隱藏在他身後的陰影中,一雙深不可測的眸子如同暗夜中的寒星般閃閃發光。

“匈奴又攻來了,最後一戰!”望著長城腳下那一片白茫茫的匈奴大軍,滿身鮮血白發蒼蒼的楊翁子劈下了手中令旗。

夜色與火光、喊殺與號角聲中,秦楚兩軍開始了最後一戰。

弩矢與投槍彼此交織成的暴雨幾次互射之後,他們便如同烏黑與明黃的兩股潮水,挾著排山倒海之勢,帶著震耳欲聾的呼嘯聲迎頭撞來,彼此糾纏攪動在一起;又如兩隻鬥誌昂揚的巨獸,各自張開了血盆大口,彼此齧噬撕咬著,一顆顆鋒利的牙齒便是那一個個奮勇衝殺的錐形騎陣。漫山遍野的火把照亮了交戰雙方的身影,九原飛騎們拔出了長劍舉起了盾牌,江東子弟兵們挺起了長矛抄起了投槍,盡管兵刃不同,卻同樣在頭頂如蝗箭雨的掩護下,催動著胯下的戰馬,結成戰陣各自揳入了對方陣中,試圖衝散對方的陣形,迫使敵軍騎士逐一落單,再將他們一個個殺死。長劍此起彼伏地在麵前揮舞著,箭矢一閃而逝地不斷從眼前掠過,四下裏不斷有兵刃在撞擊,不斷有血花在噴濺,不斷有臂膀頭顱髒器從活生生的軀體上脫離開來,也不斷有人從馬背上倒栽下去,不斷有戰馬帶著自己的主人跌倒在血泊中,人和馬的屍體下一個瞬間便會被踐踏成肉醢。可縱然如此,那些幸存的袍澤們仍在不斷變換著陣形,策動著坐騎重新組好隊列,以最快速度填補死者留下的缺口,繼續與敵軍廝殺在一起。

這是亂世之中最為強大的兩支大軍,這也是當今天下碩果僅存實至名歸的最後兩支精銳,同樣的悍勇戰力,同樣的昂揚鬥誌,同樣的嚴明紀律,同樣的精良裝備,甚至是同樣的必死之心,不同的卻是各自處境。對秦軍來說,這是挽救帝國命運、挽救九原軍命運的最後一線生機,若能突圍而出、與少府的關中軍會合,則事尚有可為者,大秦帝國或許還能像當年邯鄲之戰後的趙國一般,重新從血泊中顫顫巍巍地站起;而對楚軍來說,這便是滅亡秦國的最後一戰,九原秦軍若就此覆滅,則帝國的末日將在這一戰之後提前降臨,天下的歸屬將在這一戰之後塵埃落定。是故無論對秦人還是楚人來說,無論對王離還是項羽來說,這一戰都是誌在必得,都必須全力以赴!

“王離匹夫,躲到何處了?滾出來!我要宰了你,我要拿你頭顱祭我大父、祭我父、祭我季父!……”連番驚雷般的怒吼中,烏騅馬上的項羽揮動著長槊,率領著江東子弟兵往來衝殺著。

“項籍!來啊!我若不能活,也要拉你同死!……”戰場的另一端,王離也揮舞著長劍,率領著鐵鷹銳士們全力衝鋒著。

殘破不堪被血汙染得辨不出本色的鬥篷早不知被他丟到了何處,手上的長劍也已砍出了道道缺口,身上的甲胄更是破碎不堪,更不必提他一日一夜粒粟未進,體力本該全數耗盡了。然而實際情況卻是剛好相反,這一人一馬,連同他們身後的那些鐵鷹銳士,依舊越戰越勇。他們衝鋒、碰撞、劈砍、穿刺、投擲、射擊,一個個身影往來飛馳穿插掣動直使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雷霆般迅捷猛烈,流雲般變幻多端,疾風般飄忽不定,暗夜般神秘莫測,手中兵刃綻放出的血光偏偏又如晚霞般絢爛壯麗!

“項羽!你在何處?出來!與我一戰!……”王離連聲咆哮著,塗滿血汙的麵孔已全然扭曲。

震天的喊殺聲久久響徹了郊野,巨鹿以北的陳餘營壘中卻還是一片寂靜。

李左車手握長弓,一步步登上了高高聳立在夜空中的望樓,眯起眼睛放眼望去,但見東西開出的兩大片火把海洋久久糾纏在一起,不由得興奮地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張弓搭箭,向著那兩片火把的海洋射出了第一支鳴鏑。

“趙軍殺出!圍剿秦軍!”淒厲的聲響劃破了夜空,李左車腳下,等候多時的陳餘高聲叫道。

“趙軍殺出!圍剿秦軍!”聽到第二聲鳴鏑,又看到陳餘軍營壘大開、養精蓄銳已久的士卒們轟隆隆開出,張敖也揮起了手中的令旗。

“齊軍殺出!”第三、第四聲鳴鏑相繼響起,田都、田安各自在自己的營壘中大吼。

“燕軍殺出!”第五聲鳴鏑剛剛響起,臧荼便急不可耐地高喊道。

“魏軍殺出!”第六聲鳴鏑中,魏豹也猛然掣出了長劍。

“韓軍殺出!”第七聲鳴鏑最後響起,一向畏畏縮縮的韓成終於鼓起了勇氣。

“得救了,得救了!”眼見逡巡不前長達數月之久的各路諸侯終於全數開出,巨鹿城頭的趙歇張耳李齊等君臣抱頭痛哭,身邊提心吊膽的趙軍士卒們也鬆了一口氣,頓時癱倒了一大片。

第七聲鳴鏑完全消弭之際,諸侯聯軍開始從正北、西北、西南、正南四個方向分頭包抄九原軍身後。依照李左車的部署,項羽統領的楚軍負責由西向東正麵迎擊,諸侯們則負責攻克幾處秦軍營壘,從而截斷九原軍退路,相較楚軍,此等任務顯然極為輕鬆,是故他們個個奮勇爭先,全然不是數月之前作壁上觀的模樣了。

遙望著衣甲旗號斑斕駁雜的諸侯大軍們由四麵八方紛紛擁來,留守營壘的涉間輕蔑地笑了,轉身望著站在高牆上的一個個傷殘士卒:“弟兄們,都備好了?”

“將軍下令便是!”一片齊聲呐喊中,涉間從一名傷殘士卒手中接過了火把。

“衝!殺光秦人!討還血債——!”在他腳下不遠處,陳餘極盡亢奮地大叫道,諸侯聯軍的前鋒已逼近秦軍壁壘了。

“弟兄們!我等先走一步!你等殺出去——!”搖曳的火光照亮了涉間堅毅的麵容,他麵朝西方,向著正在全力搏殺的同袍們的背影高聲喊道。

隨著這一聲喊叫,他手中的火把也被丟向了腳下的黑暗中。

“不對!快停下!快停下!”望著那點火光從秦軍壁壘的牆頭搖曳著墜落,陳餘突然醒悟了過來,焦急萬分地連聲大叫道。

他的提醒終究遲了一步。已衝到壁壘下的聯軍士卒們眼見一個個秦人仍高舉火把佇立牆頭,原本準備著迎接那密集的箭雨,不料壁壘之上所有秦人卻都學著他們將軍的模樣,將手中火把齊齊向腳下丟去,那些火把即將落地的瞬間,已然照亮了預先鋪好、又灑上了油脂的柴火堆。

聯軍士卒們的恐懼哀號、秦人們的放聲大笑一同響起,刹那間,衝天火光從幾座秦軍營壘中同時騰起,映紅了巨鹿的夜空。

“涉間——!”王離勒住丹駸,轉過身望著那片火海,撕心裂肺地大吼道。

“蘇角首級在此!王離作速降楚——!”夜風帶來了江東子弟兵們的齊聲呐喊。

“蘇角……”王離扭過頭,死死咬緊牙關。

“將軍!”一旁的王翳叫了一聲,嗓音中已隱隱帶上了哭腔。

王離向他瞥了一眼,看到他肩頭插著一支斷箭,傷口還在不住淌著血,卻還是厲聲喝了一句:“不許哭!”

“諾!”王翳慌忙抬手往臉上一抹,卻是將自己的麵孔塗得更加狼狽。

王離再看身邊,發現鐵鷹銳士們隻剩下了五百餘騎,早就人人疲憊不已,可自己要麵對的楚軍卻仿佛無窮無盡一般;更不必提身後還有將近二十萬突然殺出的諸侯聯軍,很快便會圍攻上來。顯然,九原軍已經失去了一切突圍的可能,剩下的唯有決一死戰了。

可在此之前,自己至少還有一樣事要做!

王離極目四望,透過那漫無邊際的戰場、彼此糾纏的秦楚兩軍,終於發現了項羽那麵赭黃色的大纛。

“你等,還能衝殺麼?”王離的嗓音已變得嘶啞。

“聽憑將軍號令!”所有人齊聲應道。

“丹駸,再鼓把勁兒!”王離重重拍在了自己坐騎的脖頸上。

汗血馬報以一聲長長的嘶鳴。

“隨我來!”王離手中殘破的長劍重又揮向前方。

九原秦軍陷入重重包圍之際,徹夜急行的關中軍終於趕到了楚軍營壘背後。

大汗淋漓的章邯下令全軍休整片刻,自己則與司馬欣、董翳快步登上了一處坡塬,寒風剛迎麵襲來,幾位大將便是一陣咳嗽,淚水也隨之湧了出來——空氣中彌散著鮮血的腥氣,木料被焚後的焦臭,混雜著滾滾煙塵撲麵而來,使人艱於呼吸。章邯費了好大勁兒才勉強壓抑住腹中的翻騰,重新睜開眼,目光越過楚軍營壘的上空,迎著天邊的第一縷魚肚白向東望去,心下猛然揪緊了。

天色漸漸由墨黑變成了幽藍,即將破曉了,而對於九原秦軍來說,這便是他們最後的黎明。到處是戰鼓轟鳴,殺聲震天,各種響動彙成了震耳欲聾的聲浪,連不遠處的巨鹿城仿佛都為之顫動;到處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各種悲慘景象彙成了詭異獰厲的巨大圖畫,若有人能從半空之中鳥瞰此時的巨鹿郊野,必定會膽戰心驚。盡管九原軍突圍的希望已化為泡影,但慘烈的決戰卻仍在繼續,本以為勝券在握的諸侯聯軍們,仍不得不全力以赴地與秦軍餘部奮戰到底。最後剩下的這不到兩萬的秦軍,被數目十倍於己的敵軍分割包圍,彼此孤立無援地負隅頑抗著,他們所有的戰馬都已戰死或累死,所有的箭矢都已用盡,所有的長劍都砍出了缺口,所有的鎧甲盾牌都破碎龜裂,所有的戰袍旗幟都破爛襤褸,所有活人身上都是傷痕累累,可盡管如此,慘烈的決戰卻仍然還在繼續。

“全軍殺出!營救九原軍!”章邯快步奔下坡塬,連聲大喊著。

“少府!我等一夜急行又未及起炊,至少須歇上片刻……”司馬欣、董翳跟在後麵叫道。

“來不及了!九原軍覆亡在即,能救多少是多少!”章邯猛然躍上戎車,手中令旗狠狠劈下:“殺向楚營——!”

連綿號角聲中,疲憊饑餓不下九原軍的刑徒們不得已重新抄起兵刃、排列成戰陣,向著遠處的楚軍營壘衝殺而去。

“少府!被我等殺得連戰連敗,還要來送死麼?”望著越來越近的關中軍,留守營壘的黥布放聲大笑,隨即伸出筋肉虯結的粗大臂膀,將手中的鐵錘高舉過頂:“嚴守壁壘!再頂得兩個時辰,我等便是大獲全勝——!”

在關中軍向楚軍營壘發起第一輪衝鋒的同時,秦楚兩軍各自統帥所在的那片戰場,廝殺已經到了最後關頭。

隨著王離一聲令下,鐵鷹銳士們重新鼓起了所剩無幾的氣力,踏過遍地的鮮血與屍首,向著戰場上聚集人數最多、廝殺也最慘烈的那一片土地衝去。他們沒有任何纏鬥,隻是策動著胯下戰馬一味向前衝刺,巧妙地滲入楚軍的人潮,尋覓著縫隙,穿越著空當,閃避著圍追堵截,偶爾也揮動著手中的長劍砍殺前麵的擋路者,很快便與楚軍漫漫的赭黃色人潮融為了一體,如同金色大海中一片黝黑的孤島一般,但這孤島卻不是立地生根,而是隨著浪潮迅速漂移,盡管幾度被波濤淹沒,卻仍倔強地重新冒出頭來,就這樣艱難卻毫不停頓地隨著人潮湧向那麵,不知過了多久,那麵赭黃色大纛上的“項”字終於遙遙可見了。

“再加把勁兒!”王離艱難地劈砍著,滿頭滿臉的血汙汗水。

“這王離,顯是孤注一擲了……”佇立在高高雲車上的範增眯起眼睛,心下暗想。

“來了麼?”項羽暫時停止了廝殺,勒住烏騅馬扭過頭去,看到自己身後已擁出了一支黑色秦軍,與楚軍糾纏在了一起,正風馳電掣勢不可當地向自己的方向席卷而來,那麵大纛上分明是一個巨大的“王”字。

“四麵合圍!”雲車上的範增揮舞起了令旗。

來得好!項羽嘴角綻出一絲獰笑,手中長槊猛然揮向王離殺來的方向:“隨我殺!”說著策動著烏騅馬,率領著江東子弟兵迎上前去。

楚軍司令雲車上大纛的擺動,似乎宣告了這支正在衝鋒的秦軍氣運的枯竭,他們盡管引起了楚軍的騷動,卻也僅僅是騷動而已,在老範增的號令下,楚軍開始由四麵八方向這支正在猛衝的秦軍擁來,而王離身後那些方才被他丟下甩開的士卒也開始追擊了上來,無數的長矛和戈戟漸漸合攏,遠處的射士和騎兵更匆匆向這裏集中,整個楚軍大陣如同一圈絞索般套上了這支秦軍的脖頸,而且還在不斷收緊。

“射士!不許放箭!”項羽的吼聲遙遙傳來,聽到這句話,正要向秦軍傾瀉出箭雨的士卒們悻悻收起了手中的楚弓。

“快,趕在合圍前衝出去!”王離手中的長劍甩出了一道血花。

盡管騎士和戰馬都已疲憊不堪,但鐵鷹銳士們仍鼓足了最後的氣力,迅速彙集成一支箭鏃,也正如離弦之箭般疾馳而去,終於將楚軍尚未完全聚攏的防線衝擊開了一條口子,而在那箭鏃的最尖端,便是王離和他的丹駸。

——我是最後的秦軍,我是帝國最後的捍衛者。我已無法改變帝國覆亡的命運,正如無法改變九原秦軍、改變我自己戰敗的命運一樣。我唯一能做的是戰死在這裏,用自己的鮮血去祭奠死去的同袍們,用自己的屍體去為這個帝國殉葬。

如此,我方能為自己的錯斷贖罪;如此,我方能保全自己作為秦軍將士的最後尊嚴;如此方能不愧為我大父的孫兒、我父親的兒子;如此方能對惟嬴,對我那未出世的孩兒有個圓滿交代。

勝負已無懸念了,死生也無意義了,我隻需策馬,隻需揮劍;隻需流血,隻需死戰!

黝黑的箭鏃從赭黃色的潮水中突出,如同長劍劈開水浪般殺出了一條血路。然而正所謂抽刀斷水水更流,水浪可以被瞬間劈開,卻仍會重新合上,目下的楚軍也正是這般再度聚攏了起來,長矛組成的荊棘叢已開始逼近秦軍身後,麵對著漸漸收緊的楚軍大陣,不斷有鐵鷹銳士先後倒下,待到王離終於能望見對麵的項羽之際,他身邊這支隊伍隻剩下不到百騎,兩翼三十餘步外便是楚軍長矛戈戟的森森叢林,而且正在迅速逼近。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鐵鷹銳士們繼續前仆後繼地倒在楚軍的長矛之下,身邊的同袍已越來越少,縱然如此,王離卻仍策動著丹駸,不斷向前突進,突進,突進。身後空無一人了,所有的鐵鷹銳士都倒了下來,最後一個落馬的是王翳,他向自己將軍的背影伸出一隻手,卻仍是緩緩垂了下來,自家也閉上了眼睛,那麵“秦”字大纛則從他手中跌落,蓋在了他失去知覺的身體上。

項羽的連番吼聲已清晰可聞了,王離可以看清遠處那名同樣向自己全力衝來的騎士:烏黑的長槊、燦燦金甲、大紅披風,胯下的烏騅馬如一團流動的陰雲般帶著他席卷而來。

王離用狂野的呼喝回應著他,胸中的熱血最後一次沸騰起來,目光也如漠北蒼狼般閃爍起了森森光芒,手中破損的長劍直指對麵越來越近的項羽——

終是等到此刻了!最後的決戰!

刺耳的聲響伴隨著四濺的火星一同迸射,與此同時,項羽的怒吼也在王離耳畔炸裂開來:

“暴秦走狗——!”

“——江東屠夫!”

兩匹戰馬交錯而過的瞬間,王離回臉罵道。

兵刃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手腕與臉頰,隻這一次交鋒,手中的長劍便碎裂了;他再扭過頭來,看到江東子弟兵們已從前麵封堵了自己的所有出路。

“長矛!長矛!刺穿他!刺穿他!”四麵八方的吼叫聲中,長矛組成的叢林迅速掉轉著方向,足足數十根長矛都瞄準了這最後的一人一馬。然而丹駸卻是絲毫不肯減速,仍然全力狂奔,就在即將撞上那些矛尖的刹那,它竟帶著自己的主人騰空而起,向著林立的長矛叢中猛然躍去!

汗血馬的身影在黎明的天穹下畫過一道火紅的影子,隨著一聲淒厲無比的嘶鳴,無數長矛已刺穿了它的胸腹;與此同時,那沉重的馬身也壓垮了身下的三五名士卒,鮮血從那數不清的創傷中噴湧而出,和敵人的血瞬間便混在了一起,分不出彼此,正如根本無法分辨是人殺死了馬還是馬殺死了人一樣。

“丹駸——!”滾落在地的王離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咆哮,淚水無可遏止地噴湧而出。楚軍士卒們一擁而上,矛尖紛紛抵住了他的身體。

“閃開!我要親手擒了他!……”項羽的咆哮聲伴隨著馬蹄聲迅速傳來,本已擒獲了敵軍統帥的士卒們隻得潮水般迅速讓開。

望著那迅速逼近的一人一馬,王離的雙目陡然變得血紅一片,他蹣跚著爬起來,勉強挺直了身子,麵向東方站立著。

蒼白的旭日從群山背後探出頭來,驅散深藍的夜色,昭示著又一個寒冷幹燥的冬日的來到。曙光照亮了王離黝黑的甲胄,手中折斷的長劍的鋒刃,在寒風中飛揚飄拂的戰袍,卻也刺痛了他的雙目。他眯起眼睛,看到項羽再次衝到了自己麵前,不到三十步了。

突然間,他看到項羽的頭頂,東方的天際,一團巨大的火球正在向自己急速飛來,它在天穹中畫出了蛇行一般蜿蜒的曲線,拖曳出的長長火尾直如一匹既廣且長的布帛般遙遙垂下,染紅了整個天幕——

那個夢!王離記了起來,眼前這般景致,曾在那個反複攪擾自己的噩夢中出現過!

“這是甚?”震天的喊殺聲中,章邯驚愕地仰起頭,看到那團巨大的火球從自己頭頂掠過。

“枉矢?”長城之上,渾身是傷的趙公輔將楊翁子的屍首平放在城垣上,同樣不勝詫異地仰望著,腳下的陰山草原一片如火如荼。

“枉矢,西流如火……”波光粼粼的東海上,徐福佇立在航船的甲板上,望著火球從那片越來越遠的中原大地上空掠過,喃喃道。

“項羽伐秦之應麼?”湟溪關上,趙佗滿臉的不可思議。在他頭頂,一麵繡有“越”字的紅色大纛取代了“秦”字大纛,與滿天血色融為了一體。

“枉矢所觸,天下所共伐也;凡枉矢之行,以亂平亂……”已經平靜下來的武關之上,隻有鑾鈴的叮當聲不住回蕩著,張良一襲白衣纖塵不染,佇立在遍地鮮血中,深不可測的目光久久望向近在咫尺的關中大地。

數十步外,烏騅馬已開始放緩了腳步。

此時此刻,王離心底浮現出的是多年前在杜縣校軍場上,自己麵對著皇長子時無意間發出的怒吼:

“就不降!死也不做俘虜!……”

烏騅馬閃到身前,堪堪停住腳步,長槊已然挺出,烏金色的槊鋒在咫尺之間折射著黎明的曙光,縈繞著死亡的寒芒。王離抬起頭,與項羽對視了,他看到那雙重瞳子中寫滿了耀武揚威的得意,又仿佛帶著無盡的仇恨和凶狠,蘊含著毀天滅地的力量。

項羽的嘴角綻出一抹獰笑,王離卻同樣報以輕蔑的笑容,然後他迎著槊鋒猛然撲了上去——

死也不做俘虜!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時,尖利的槊鋒已深深刺入了他的胸口,相繼穿透了鎧甲,戰袍,血肉,筋骨,直至心髒。

“惟嬴……”這是王離的最後一聲低語。

他的天地破碎了。

沉沉的鬆柏林依舊一片靜謐。子嬰肅然端坐於太廟正殿中,在嬴秦列祖一座座靈位的環繞下,為那數千裏之外的巨鹿之戰默默祈禱著,他這般不吃不喝不眠不動,已有足足三日了。

一陣恍惚漸漸襲來,朦朧中,子嬰似乎覺得自己身處的太廟漸漸幻化成了慘烈戰場,到處是鮮血和屍體,到處是晃動的人影,無數赭黃色衣甲的楚軍士卒從身旁掠過,卻沒有一人對自己望上一眼;而他也發現自己無法動彈,隻能佇立在原地,心驚肉跳地凝望著這場酷烈大戰。

赭黃色的人潮倏忽散開了,他看到王離孤身佇立在長矛叢的包圍中,坦然麵對著一名金甲黑馬手持長槊的騎士,兩人一同佇立在血色的天穹下,頭頂是那顆拖著長長火尾的枉矢。

黑馬開始放慢腳步,那身材高大的騎士也有意地調整著手中的長槊,同時放聲咆哮著,然而子嬰聽不見,非但這咆哮聲,就連那急雨般的馬蹄聲、震天的喊殺聲也一並沉寂了,戰場上一片令人心悸的靜謐,隻餘自己的撲撲心跳。

天地停止了運轉,子嬰周遭的一切都靜止不動,騎士手中的長槊固定在了王離胸前,天穹那顆枉矢凝固在了空中,身著赭黃色衣甲的楚軍士卒們也變成了一座座陶俑,隻有王離迎著槊鋒緩緩撲了上去。

槊鋒一寸接一寸地沒入了王離胸口,一股血泉從那創傷中緩緩湧出,染紅了王離腳下的黃土。

那名高大的騎士似乎也極為詫異,他努力想將長槊從王離胸口掣出,可王離卻緩緩抬起被自己鮮血染紅的雙手,握住了槊杆,似乎是想將騎士拖下馬。

馬上的騎士顯然憤怒了,他以攥緊長槊的右手為支點,左手向槊杆的末段全力壓下去,終於將王離的整個身體緩緩撬了起來。然後他放聲大笑,奇異的雙目中閃爍著野獸般殘忍的光芒,周圍的楚軍士卒也齊齊舉起了各自的兵刃,無聲地歡呼著。

再然後,無論是那名騎士,還是周遭的楚軍士卒,所有人的身影就這樣凝固不動了,而王離的屍身也同樣久久懸掛在半空中,隻有一滴又一滴鮮血徐徐落下,塗滿了他腳下的黃土,觸目驚心的紅,那是靜止的天地間,唯一還能動的物事。

……

紛亂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子嬰心頭一顫,睜開了眼睛,卻並沒有動彈也沒有回頭,仍然枯坐著。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還伴隨著粗重的喘息聲。子嬰緩緩起身,凝望著麵前始皇帝的靈位。

“陛下……”腳步聲止住了,劇烈喘息聲中,那個蒼老的嗓音微微顫抖著。

子嬰轉過身來。

“巨鹿之戰,敗了?”他平靜問道。

韓談已說不出話了,隻能哽咽著點點頭。

“王離,死了?”新秦王的語氣依舊很是淡漠。

老內侍拚命點著頭,串串淚珠已經撲簌簌落下。

“還有,盜軍,攻破武關,進逼關中了……”他費了好大氣力才止住嗚咽,艱難地擠出了這句話。

子嬰卻依舊毫無反應,木然邁出了幽暗的太廟正殿。

“陛下?”韓談高聲叫道,連忙提心吊膽地快步跟上,生怕新秦王會出甚意外。

枉矢帶來的紅光塗滿了天幕,蒼穹被徹底點燃了,萬千血色雲朵在大鹹陽的上空簇擁著推擠著,天地間忽而明亮忽而幽暗,子嬰卻仿佛渾然無覺,依舊夢遊般向著鬆柏林的深處走去,後麵十餘步外緊跟著一路小跑的韓談。君臣二人就這般一前一後地遊蕩著,最後來到了那麵影壁一般的石碑前。

韓談愕然望著這麵長長的石碑,以及碑麵上一片鮮紅得近乎刺眼的秦篆,他已認出,它們都是死去的那些廟堂重臣的名字,兩年來,這份巨大的名冊又添了長長一串:

秦故上將軍武成侯王翦

秦故嶺南將軍倫侯蒙武

秦故廷尉武信侯馮毋擇

秦故遼西將軍大庶長辛勝

秦故雁門將軍大庶長羌瘣

秦故北地將軍倫侯秦騰

秦故上卿兼黑冰台殿戈姚賈

……

秦故九原軍監軍大上造秦扶蘇

秦故郎中令關內侯蒙毅

秦故九原將軍倫侯蒙恬

秦故衛尉關內侯楊端和

秦故中尉武安侯馬興

秦故隴西將軍隴西侯李信

秦故奉常兼太史令關內侯胡毋敬

秦故太尉通武侯王賁

……

秦故嶺南郡尉關內侯任囂

秦故嶺南將軍左更趙仲始

……

秦故禦史大夫倫侯馮劫

秦故右丞相倫侯馮去疾

秦故三川郡守大上造李由

秦故左丞相通侯李斯

……

在韓談逐一默念著這些名字的同時,子嬰已站在石碑末尾,左手握著鐵錐抵上石麵,右手鐵錘狠狠砸了上去,清脆的鑿石聲再度響徹了鬆柏林,隨著這當當聲響,石屑四下迸飛,又一行秦篆漸次凸顯出來,鑿罷這一行字,他又以錐尖劃破了掌心,猛然抵上了碑麵,彎腰背對著韓談,低聲啜泣起來。

血流緩緩淌過了一道道凹槽,逐一勾勒出了這些秦篆的輪廓,看到這行字,韓談久久默然了——

秦故九原將軍,武成侯王離。

“韓談,曉諭眾臣工,我等降楚。”這是子嬰說出的最後一句話,然後他的身子便軟軟滑倒在了石碑前。

劉邦大軍開入關中的那夜,巨鹿城外的楚軍營壘中召開了盛大的慶功宴,以趙王歇君臣為首的諸侯們也在受邀之列,他們早已被白日裏的連番血戰嚇得心驚肉跳,進入楚營轅門時無不膝行而入,沒人敢仰視楚國上將軍項羽,更遑論與他那雙重瞳子對視。

無論如何,聯軍營壘終究一片歡欣鼓舞,諸侯們無不歡慶暴秦即將到來的滅亡,更將剿滅九原軍又擊退了關中軍反撲的項羽視作英雄,他們公推他為諸侯上將軍,還準備尊稱他為項王,盡管人人都知道,在那遙遠的彭城還有一位楚懷王。

慶功宴持續了大半夜,夜深時巨鹿郊野才重新靜了下來。除卻稀稀落落的哨兵還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外,所有的聯軍將士都在大醉酣睡,少府章邯統領的關中軍白日裏進攻楚軍營壘無望後,已經重新引兵西撤了,根本構不成威脅,是故他們完全不怕會遭到偷襲。

而就在所有人都酣夢正濃之際,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布滿屍首的戰場上,四五個人影從車中相繼鑽出,彎下腰,躡手躡腳地四散開來。

一團烏雲輕輕飄移開來,蒼白的月光依稀照亮了戰場上的淒涼慘景。無數屍首層層疊疊摞在一起,有秦軍的也有楚軍的,有人的也有馬的,在它們身下,鮮血彙成的溪流已然凝固,保持著千回百轉的蜿蜒形狀。每當夜風拂過,幹枯的枝杈和衰微的枯草便會發出輕微的震顫,如同戰死者臨終前的呻吟。

幾個人影默不作聲走著,盡管竭力掩藏著行蹤,他們的目標卻很是明確,顯是向著白日裏廝殺最為慘烈的那片戰場而去。

又一陣夜風撲麵而來,帶來了仍未散盡的血腥氣息,似乎還有模模糊糊的響動,於是這些幽靈般的身影同時收住了腳步,試圖分辨出這動靜的來源。

他們沒有聽錯,這次的確是有人在呻吟,而且這呻吟中仿佛還帶著模模糊糊的人名。

突然間,走在最前麵的那個身影向著右前方狂奔過去,奮力躍過了一座座橫七豎八的屍體,然後又急忙收住腳蹲下身子,從小山般的屍堆中,從那麵“秦”字大纛下拖出了一具屍體,又低聲叫了句:“王翳!”

屍體緊閉的眼皮輕輕一跳。

他的救命恩人忙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陶瓶,將一滴水滴到了屍體的幹裂的嘴唇上,濃鬱刺鼻的草藥味瞬間鼓蕩開來。

這藥汁果然有著驚人的奇效,原本的死者很快微微睜開了眼。

“公,公子?”他夢囈般地低語著。

“是我,司馬昌!我這便帶你走!”

“將軍,將軍……”王翳依舊喃喃道。

“我等正是要尋武成侯屍身,你可知他在何處?”

“不,不知……”王翳剛吐出這個字眼兒,便重又沒了聲響。

司馬昌將手指探到他鼻下,發現他氣息猶存,忙向不遠處幾個同伴招了招手,讓他們過來將王翳抬走,然後重又在這片廣袤的戰場上尋覓起來,他自然知曉自己是大海撈針,卻仍想再試試。

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遊蕩了小半個時辰,他始終一無所獲,終於無可奈何地決定放棄,然而就在此時,他注意到遠處竟還有一個陰影在蠕動著,似乎在拖曳著什麼物事。

司馬昌屏住了呼吸,借著各色屍體的掩護,巧妙地向著那個活人迂回了過去,當他潛行到數十步外時,借著月色可以看清那人身上赭黃色的楚軍戰袍,還有他正在拖動的那具秦軍屍體,於是叫了聲“何人”,拔出了佩劍。

這突如其來的吼聲自然嚇了那楚人一跳,他一聲極盡驚恐的尖叫,軟倒在了屍叢中,那尖叫聲回蕩在午夜空曠的戰場上,說不出的古怪詭異。

司馬昌快步上前,劍鋒抵住了楚人的咽喉,對方顯然沒有料到竟還有另一個活人出現在此時此地,早被嚇得魂不附體,根本沒想起要反抗或是逃跑。

“你是何人?”方才那聲尖叫其實也嚇到了司馬昌,但好在利刃在手,他總比自己的俘虜鎮定得多。

“大人饒命……”楚人的聲音很是蒼老,周身都篩糠一般顫抖著,月光下可以看出,這是個年近花甲的老卒。

老卒惶惑的神情使司馬昌確信,對方不會有任何反抗,於是稍稍放了心,輕歎了口氣:“我非要殺你,你且放心。”

“謝大人,謝大人……”老卒不住點著頭,額頭瞬間滲滿了豆大的汗珠。

“可是楚軍?為何深夜至此,盜屍謀財麼?”司馬昌低聲問,天下大亂以來種種暴行層出不窮,許多諸侯軍都有此等惡習,若此人果然如此,倒也不足為奇。

老卒卻是疲憊地連連搖頭:“絕非如此,絕非如此。在下,是為報故人恩情……”

“報故人恩情?”

“大人明鑒,我重返戰場,乃是要覓得武成侯屍身……”

“王離?”司馬昌撲上來猛然攥住了老卒的雙肩,語氣也分外急迫,“他在何處?”

他用力太猛了,老卒疼得說不出話來,隻勉強向著一旁指了指。司馬昌丟開他,又撲向那具他方才拖曳的屍首,果然是王離沒錯!他瘦削的麵孔盡管塗滿了血汙,卻是分外平靜,仿佛睡熟了一般;而他身旁那具通體火紅的馬屍,也同樣是丹駸!

“兄弟……”司馬昌緊緊抱住他,從喉嚨中發出一陣壓抑的嗚咽。

兩人將丹駸好生埋葬了,又一前一後抬著死去的秦軍統帥,開始向著巨鹿戰場的邊緣走去,司馬昌始終默不作聲,那名老卒卻是斷斷續續地低聲說著:

“……我乃南郡安陸人士,天下大亂以來,被逼入了楚軍,又隨上將軍項羽打了這巨鹿之戰……”

“……王離將軍大父,乃上將軍王翦,當年他領軍滅楚之際,我兩個弟弟都在秦軍裏,也都死在攻克姑蘇那一戰中……”

“……他二人都受過武成侯之恩。當時武成侯送了戰袍給他倆,兩人戰死後,還是武成侯專門下令,將戰死同袍未及寄出的家信盡數送回故裏,才使我得知死訊。而今我白日裏親見王離將軍戰死,是故趁夜摸到此地,想將他屍首葬了,也算聊報上將軍當年恩情……”

老卒終於沒有再吭聲了。此時,他和司馬昌已經將王離的屍首安置在車中,與昏迷不醒的王翳並排擺在了一起。

“老丈當真義士。”司馬昌深深一聲歎息,“隨我等走吧,莫再跟著楚軍了,你便甘願隨那項羽燒殺搶掠麼?”

老卒目光中頓時充滿了驚訝與迷惘:“公子肯帶我走麼?我是楚人,你也不在意?”

司馬昌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甚秦人楚人,都是我華夏族群,何分彼此?這等戰亂,遭罪的還不都是天下蒼生?”

“謝公子,謝公子!”老卒忙不迭地脫下了楚軍的甲胄和戰袍,又接過司馬昌遞過來的一件粗布衣衫,匆匆換了起來;這時他懷中兩枚捆紮好的木牘突然落到了腳下,司馬昌見狀彎下腰,拾起木牘遞給了老卒。

“謝公子!”老卒攥緊了木牘,“此乃我那兩位戰死弟弟的家信,我一刻也不肯離身!”說著解開捆紮木牘的麻繩,將那家信遞給了司馬昌,“公子請看!”

司馬昌接過木牘,借著明朗的月色,看到那上麵是幾行字跡很清秀的秦篆:

“二月辛巳,黑夫、驚敢再拜問衷,母毋恙也?黑夫、驚毋恙也。……”

尾聲秦時明月漢時關

大秦帝國滅亡了。

九原軍覆滅後,少府章邯繼續統領關中軍與楚軍展開了數次零星戰事,因軍糧不足、士氣低落等諸般原因連遭敗績,在司馬欣、陳餘的先後遊說下,終是被迫向項羽提出請降,同樣糧草將罄的項羽應允了,兩軍在洹水以南的殷墟舉行會盟,項羽命其仍率關中軍在前開道,自己則領諸侯聯軍在後,一同向關中進發。途經新安之際,這支以刑徒為主體的二十萬大軍,被出爾反爾的項羽盡數坑殺,從而釀成了自長平之戰後的又一大慘劇。

而此時,攻破武關的劉邦已正式進入了鹹陽,抵達灞上之際遣使向剛即位的秦王子嬰約降,和章邯一樣再無回天之力的子嬰同樣答應了,並在即位的第四十六日係繩於頸,手捧天子璽符,乘白馬素車來到軹道旁請降。一個月後,叩函穀關而入、一度想在鴻門宴中殺死劉邦的項羽也率諸侯大軍抵達鹹陽,為泄憤而殺了這位末代秦王,一同死於他屠刀下的還有全部尚未逃走的嬴秦宗族。在這又一番殺戮之後,以項羽為首的諸侯聯軍們擄掠了大批平民婦女,盜掘了始皇帝陵,將大鹹陽洗劫一空後又縱火焚燒了全城,大火三月不滅。此後項羽以縱約長身份論功行賞,全數恢複了已被廢除的分封製,共封十八位諸侯王,自號西楚霸王,天下從此進入了楚漢相爭那更大的亂世,而那些在秦末曆史舞台上活躍的各色人物,也由此迎來了他們各自的結局。

降楚之後,章邯被項羽封為雍王,仍以那早成了一片焦土的關中為封國,後在楚漢相爭時被劉邦麾下的名將韓信擊敗,最終在窮途末路中選擇了自裁;趙公輔盡管盡了最大努力,仍無法阻止冒頓單於的南下、河南地的失守,隻得統領九原軍餘部撤至隴西,此後多年鎮服西戎頗見功績,天水趙氏也由此成為天下望族;趙佗據守嶺南自立為王,號南越武帝,在位期間大力開拓蠻荒的嶺南,促成漢越族群融合,後在漢文帝派出的特使陸賈的勸說下,主動去除帝號向漢朝稱臣,直到漢武帝時期才去世,享年近百歲;徐福掩護皇族後裔東渡扶桑,從此再未回中原,他所定居的這片海島最終成了如今的日本,而他本人也被奉為日本的第一任天皇;有著匹夫之勇、婦人之仁的項羽在四年楚漢戰爭中狼奔豕突、四處碰壁,屠城殺降等諸般罪行卻一樣不少,最終失卻天下民心,在垓下決戰中突圍失敗,自刎於烏江;張良輔佐劉邦擊敗項羽與天下諸侯,天下重新一統後,自己受封留侯,並在其他功臣相繼被劉邦誅殺前辭去所有官爵,悄然退隱……自然,最大且最後的勝利者無疑是劉邦,在取得了逐鹿中原的最終勝利後,他建立了大漢王朝,自己也和他崇拜的始皇帝一樣,當上了皇帝,成為了漢高祖。

時光的長河流淌到了公元前119年,孝武帝元狩四年,這是個暮春的晴日,溫暖和煦的輕風拂過關中大地,帶來萬物生長的氣息。萬裏晴空之下,一輛軒車不疾不徐地轔轔走著,它由河西高地而來,沿洛水一路南下進入左內史郡,在洛水與鄭國渠的交彙處折向西南,向著渠水上遊而去。

駕車的是位二十餘歲的年輕士子,一身儒生打扮,青衫上滿是塵土。他的目光順著腳下的鄭國渠望向遠方,忽然眼前一亮:一片油綠的千裏沃野盡頭,竟是大片絢爛綺麗的花海,於是忙催動軒車向那裏轔轔而去,這才看清那是河灘旁一片綿延近十裏的果林,各色雪白淡粉緋紅的桃李杏花開得正盛。踏青遊人三五成群,或漫步河灘之上,或徜徉果林之中,更不時可見總角小童在河邊戲水打鬧。眼見這等景致,年輕士子也大是感慨,將駕馬卸下了車轅,牽著它來到岸邊飲起了馬,自己也彎下腰,掬起一捧清涼河水一氣咽下,此後又一捧捧地洗起了臉來。

“後生,從何而來啊?”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問道。

年輕士子忙抹了把臉扭過頭,看到一位布衣老者含笑站在身後,也笑了起來:“我乃遊學士子,自北疆來,正欲回長安,特在此歇腳。”

老者揚起了眉毛:“北疆?大將軍漠北之戰剛全勝而歸,驃騎將軍更是封狼居胥、禪姑衍海,小兄弟可是從朔方來?”

“沒那般遠,自直道來。”年輕士子淡漠一笑,對朝廷剛取得的這場輝煌大勝,似乎並不如老者那般上心。

老者“啊”了一聲,顯然興致更濃了:“那直道不是當年秦將蒙恬所築麼?景致如何?壯闊否?”

年輕士子一聲長歎:“塹山堙穀,確乎壯闊。然則,固輕百姓力矣!”

“輕百姓力?”老者嗬嗬笑了,“小兄弟,我看你甚是年輕,卻如何開口便這般老氣橫秋,與那幫賢良文學一般?”

年輕士子也笑了笑,向老者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便一同在這河灘遊蕩起來。

“想當年,秦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未療;可這蒙恬身為天下名將,此時不強諫始皇,賑百姓之急,偏偏阿意興功,修此浩大工程,如何不是輕百姓力?我還聽說,蒙恬臨死前曾歸罪於地脈,豈非為自己開脫?”年輕士子一邊轉悠一邊說著,說到最後,語氣中竟隱隱帶些憤然了。

老者皺起了眉頭:“小兄弟之意,蒙氏兄弟遇誅,乃是死得其所?”

“豈有他哉!”年輕士子淡淡道。

老者神色間顯然頗有些不快,卻也並未反駁,與年輕士子又一同走了一段,這才重新開了口:“若當年始皇帝與蒙公不修那長城,不修秦直道,甚或不打匈奴,隻甚事不做、專心休養生息,天下便太平了?”

“至少,暴秦不致區區十餘載便覆亡。”年輕士子語氣極為肯定。

老者笑了:“可那匈奴若先攻我等呢?沒那長城,抵擋得住麼?”

“……”年輕士子微一愣怔,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當年西周末年,戎狄侵入中原、攻陷豐鎬二京,燒殺劫掠無數,我等先人險亡於胡患,死傷豈不比修長城直道更大?”

“……”

“我大漢自高祖至今,被那匈奴壓了近百年,庶民死於胡人鐵蹄下者數以萬計,不得已靠和親才勉強保得平安。直至今上即位,起用大將軍、冠軍侯等一幹名將六勝匈奴,方使邊患大大緩解,使天下百姓安居樂業。此等功業,豈是休養生息能換得的?”

“……”

“小兄弟之意,我等寧可坐等邦國危難、異族入侵,也不願為抵禦外侮付出任何犧牲?建功立業隻要有傷亡有死難,這功業縱然建成,卻也一無是處?”

“……前輩之言,容我思之。”年輕士子似乎頗顯尷尬,低聲應了一句。老者則笑了笑,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隻繼續與他遊蕩著,如是走了百十步後,士子岔開了話題:

“敢問前輩,此是何處?”

“頻陽!”

“頻陽?那這水,便是石川水了?”

“不錯!河灘這片杏林也是我頻陽聞名景致,號為杏林春眺;每逢春日,遠近百姓都要來此踏青!”

士子瞪大了眼睛:“當年秦將王翦父子的墳塚,便在這一帶?”

老者笑著點點頭:“老夫家便在那邊,小兄弟有無興致同往?”

“善!敢請前輩引路!”

車馬轔轔中,兩人很快穿過了頻陽沃野,步入了頻山腳下那座廣闊卻簡樸的陵園。那座高高的墳塚前,一方頻陽墨玉鑿成的石碑,以及碑麵上的一行秦篆,也一並映入了士子的眼簾:秦故上將軍武成侯王翦之墓。看到這裏,士子畢恭畢敬地深深一躬。

“王翦之墓在此,那邊是王賁之墓。”老者說著向遠處一指,“王翦父子之外,原本還有王賁之子王離葬於頻陽,惜乎墳塚已無處尋覓了……”

“聽說了。”士子連連點頭,一聲歎息,“王氏三代為將,不想王離卻是這等結果,讓人扼腕啊……”

他頓了頓,又笑了起來,半是自言自語道:“拜謁王氏父子,也是晚輩多年心願。幾年間,晚輩南遊江淮,浮於沅湘,北涉汶泗,算得遊曆頗廣,隻一直未及來這頻陽,今日終是了此心願,說來還是仰仗前輩指點,謝過前輩!”說著向老者一拱手。

老者也還了一禮:“小兄弟客氣了。隻不知你多年遊曆,卻是為甚?”

“前輩見笑!”士子朗聲笑了,滿臉的自豪,“家父治史多年,晚輩便跟著胡亂讀些史書,由此萌生心願,自家也欲寫一部,上起三皇五帝,下至今世,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目下已零散寫了許多篇章,隻是若欲全數寫完,怕是遙遙無期了。”

“了得也!”老者連連咂舌,“你來這頻陽,也是欲為王翦祖孫寫傳麼?”

“非但欲寫王氏,晚輩先祖還曾與王氏有過交誼,是故早想過來看看。”

“小兄弟若果欲寫王氏,不若在這頻陽多留幾日,住老夫家中便可。我等頻陽鄉民,個個都對王氏事跡如數家珍!”

“既然如此,謝過前輩!”

當晚,他便在老者家住了下來。

不住搖曳的油燈下,士子打開了一個大大的包袱,將一卷卷捆紮好的竹簡逐一展開,這是他幾年來陸陸續續寫下的一些文字,有的已獨立成章,有的不過是幾段文字,有的甚至隻是隻言片語而已。盡管如此,他卻仍極是珍重它們,幾乎每晚臨睡前都要重看一遍。

他先展開一卷簡冊,打頭的第一枚竹簡上寫著《秦始皇本紀第六》,簡冊很長,顯是一篇即將完成的文章,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一枚枚竹簡,落到了接近結尾的幾行字上:

“……子嬰為秦王四十六日,楚將沛公破秦軍入武關,遂至灞上,使人約降子嬰。子嬰即係頸以組,白馬素車,奉天子璽符,降軹道旁。沛公遂入鹹陽,封宮室府庫,還軍灞上。……”

默念完畢,他輕輕一聲歎息,將這竹簡重新卷起來又捆紮好,放到了一旁,又展開了第二卷竹簡,《項羽本紀第七》:

“……居數日,項羽引兵西屠鹹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

讀到這裏,他皺起了眉,這一行字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於是逃避般地再次匆匆卷起竹簡。

第三卷竹簡又在眼前緩緩展開了,這次是《高祖本紀第八》,此時他已頗有些困倦,是故隻是跳著看了下去:

“……五年,高祖與諸侯兵共擊楚軍,與項羽決勝垓下。淮陰侯將三十萬自當之。……項羽卒聞漢軍之楚歌,以為漢盡得楚地,項羽乃敗而走,是以兵大敗。使騎將灌嬰追殺項羽東城,斬首八萬,遂略定楚地。……正月,諸侯及將相相與共請尊漢王為皇帝。……”

困意如潮水般淹沒了這位未來的史學巨擘,他剛來得及打開另一卷竹簡,已伏在長案前睡著了,油燈照亮了他手中的簡冊,顯是一封謄寫下來的書信:

“蠻夷大長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老夫身定百邑之地,東西南北數千萬裏,帶甲百萬有餘,然北麵而臣事漢,何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處粵四十九年,於今抱孫焉。然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鍾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漢也。今陛下幸哀憐,複故號,通使漢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號不敢為帝矣!”

……

這一夜,士子睡得並不安穩,一個又一個光怪陸離的畫麵接踵闖入了夢境。

恍惚間,他仿佛來到了那座如今早成一片廢墟的先朝帝都前。滔滔渭水依舊川流不息,蒼蒼北阪依舊逶迤連綿,那座橫跨渭水如長虹臥波般的白石橋,那條周回數十裏的高大城垣,以及數不勝數的連綿宮闕樓閣也依舊壯麗巍峨,然而此刻的大鹹陽卻是一片死寂。他看到一片白茫茫的人群夢遊般出了鹹陽城,來到鹹陽東南的軹道上,走在最前的便是一輛由四匹白馬拉動、去除了一切飾物的素車,車上木然佇立著那位末代秦王,脖頸上還綁縛著一根用來係印的絲帶,懷中則抱著裝有皇帝印璽的玉匣……

不知何時,天邊出現了一個刺眼的亮點,很快變成一個巨大的火球,畫過一道火蛇般的痕跡,自東向西墜落在關中大地。一片火海倏然騰起,整個鹹陽,整個關中大地都被那滔天的紅焰吞噬了,無數宮殿樓宇房舍民居都化作了灰燼,無數生靈在那熊熊燃燒的火海中哀哭叫號,然而這震天的哀哭叫號中竟還回蕩著一個滿是凶狠的笑聲,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望著這片火海放聲大笑,一雙重瞳子中寫滿了得意。

漸漸地,哭聲笑聲變成了一片淒涼楚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

火海變成了茫茫白浪,瑟瑟寒風帶來了浪花的轟鳴,也帶來了那個粗獷聲音與另外幾個聲音的對答:

“江東雖小,然地方千裏,數十萬眾,亦足稱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

“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項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擁我為王,我何麵目見之?縱彼不言,項籍獨不愧於心乎?”

“項籍!認得我否?當年巨鹿之戰,我乃武成侯麾下騎士!”

“聞漢以千金萬戶購我頭,既如此,項籍成全你!……”

劍光陡閃,血花飛濺,那個蚩尤般的高大身影轟然倒地,一雙滿是凶光的重瞳子黯淡了,天地間終於恢複了寧靜。

……

許久之後,眼前的景致又變了。他發現自己重又來到了王氏陵園,重又來到了一座高高墳塚前,麵前是一位全身縞素的中年婦人,身後跟著兩個英武少年,看相貌顯是她的兩個兒子。那婦人盡管滿麵滄桑鬢角染霜,容貌卻仍然極是俏麗,深沉安詳的神色間更帶著一股難以掩飾的貴氣,一雙明澈的丹鳳眼,靜靜望著墳前那座墨玉墓碑。

“公爹,惟嬴帶兩個孫兒來看你了。”她低聲道,輕舉一碗酒水傾倒在墓碑前,那上麵鐫刻著一行秦篆:“秦故太尉通武侯王賁之墓”。

鑾鈴的清脆響動從背後遙遙傳來,母子三人都微微一驚,同時扭過頭,看到一個身形清瘦的白衣老者,自遠處緩步來到墓碑前。盡管已是滿頭霜雪,然而老者的麵容依舊白皙清秀;一雙深不可測的眸子,如同暗夜中的寒星一般閃閃發光。

母子三人沒有吭聲,隻默默打量著他。

“敢問夫人,可是通武侯家人?”老者輕聲開了口,聲音並不如何蒼老,竟然頗有些女人般的柔和。

“我乃通武侯兒媳。”婦人簡簡單單地回答。

老者深沉的目光中多了一絲驚愕。

“武成侯王離的遺孀?”

婦人沒有答話,卻是驕傲地仰起頭。

“原來是華陽公主……”老者眯起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不想老夫竟在此地遇上當年始皇帝長女,天意也,天意也……”

華陽公主也同樣露出了一絲笑意,隻是這笑意中卻添了一絲嘲諷:“不想,我也在這頻陽遇上了興漢功臣,留侯張良。”

張良默默搖頭:“老夫不是甚功臣,也不是留侯。老夫早已不問世事,隻欲隨赤鬆子遊。”

“天下複定之後,你為何急流勇退,何不輔高皇帝建政?怕自家如那彭越黥布韓信一般麼?”

“全身自保猶在其次。張良畢生心誌乃複興諸侯分封,然卻也心知,秦政推行天下,實乃無可抵擋之大勢。張良既不能放棄分封,又不願阻礙秦政,左右為難之下,隻得辭官了事。”

華陽公主的目光中添了一絲不屑:“你將大勢看得這般清楚,卻還是為一己私怨逆天而行,累得天下戰火綿延,累得萬千生靈塗炭。滅秦之後又是楚漢相爭,楚漢之後又是諸侯王爭相反叛,更有冒頓單於領匈奴大舉南下,重新奪走了陰山河南地;便連高皇帝自家,也險些在白登之圍殞命。十數年間你殺我、我殺你,到頭來換得的,卻還是與大秦帝國一模一樣的江山,隻是早已千瘡百孔。張良,你自家說說,值麼?這便是你與項氏,乃至那萬千複辟貴胄們想要的結果麼?你心下竟不覺愧悔麼?”

張良沒有回答,目光中滿是失落。

“縱然如此,卻又如何?”片刻的沉默後,他重新開了口,“老夫終是活下來了,一直活到目下;不似你那亡夫,墳塚早已無處尋覓。”

華陽公主沒有吭聲,兩個少年卻將憤懣的目光投向張良。

“頻陽王氏三代為將,對大秦可謂赤膽忠心;武成侯王離更是為挽救秦政,戰死於巨鹿戰場,不想而今卻連處墳塚都沒有。夫人請說說,他這等拚命,值得麼?”

華陽公主卻仍神色淡然,她向周遭的原野環顧了一圈,雲淡風輕地笑了:

“這處處青山,何處埋不得他一副忠骨?又何須一定馬革裹屍而還?我夫君,還有那萬萬千千戰死沙場的秦軍將士,他們都是為捍衛大秦社稷,為守護天下蒼生而死,他們雖死猶生;你呢?你雖還活在世間,或許果能練得仙術長生不老,卻又與行屍走肉有甚分別?”

張良微微一怔。

“世事難料。”華陽公主一聲歎息,“秦滅了楚,楚又亡了秦,秦楚再融合到一起,終是成了如今的大漢。秦國是亡了,秦政卻傳承了下來;我那夫君戰死了,頻陽王氏卻也傳承了下來。既然如此,夫複何求?……”

“恩怨隨風吧,夫人保重。”張良歎息著,向華陽公主深施一禮,轉身徑自去了,鑾鈴的響動聲中,那個白衣飄飄的清瘦身影漸行漸遠,竟帶著一絲說不出的落寞。

華陽公主目送他消失在遠方,沉思了片刻,從懷中掏出了兩塊玉璧,扭過頭來望著兩個兒子:“阿元、阿威,今日之後,你二人便一個去太原找白仲先生,一個去琅琊找徐福先生,他二人會帶你等去見我王氏族人。這兩塊玉璧,乃當年阿翁與阿媼的定情信物,你倆各拿一塊,日後若還能重逢,便以它相認。”

“阿媼,那你呢?”兩個少年一同伸手接過半塊玉璧,眼角都湧起了淚水,一臉戀戀不舍。

華陽公主笑了:“放心,阿媼會照看好自己。阿媼,還會回那桃花源……”

她轉過臉,望向遠處的頻陽郊野,大片的桃花開得正豔。

……

夜色依舊深沉,油燈的光亮也依舊搖曳跳動著,年輕士子卻醒了過來,伸個懶腰,站起身踱到窗前深深一個吐納,遙望遠處月光下的王翦陵園,回想起夢中的情形,一時竟有些懵懂了。他記得父親對自己講過,當年巨鹿之戰結束後,高祖曾經偷偷潛回戰場,尋得了武成侯王離的屍身,又連夜運回頻陽,好生埋葬了起來,可後來不知為何,再也沒人找得到他的墓了,當真奇也怪哉……不管了,正如那夢中所言,這處處青山,何處埋不得他一副忠骨?又何須一定馬革裹屍而還?

這樣想著,他重又坐到了長案前,畢恭畢敬展開了一卷竹簡,火光下那最右麵的第一枚竹簡上寫著: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

他將毛筆在盛滿墨汁的石硯中蘸了蘸,沉思了片刻,在竹簡上寫下了第一句話:

“王翦者,頻陽東鄉人也。少而好兵,事秦始皇。……”

寫完這句,他滿意地提起筆,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看到一輪明月照耀在遠處那座高高的墳塚上,千百年來,這月光想是從未變過。

後記一萬年來誰著史

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裏外覓封侯。這是當我在小說結尾敲下“全書完”時,心頭油然浮現出的詩句。

在與孫皓暉先生的《大秦帝國》結緣多年後,經孫先生介紹,應太白文藝出版社之邀,2009年,我迎來了創作《大秦將軍》的機會。在這部《大秦帝國》之後又一部正麵描寫秦帝國的長篇曆史小說中,我試圖通過刻畫三代大秦將軍的戎馬生涯、王氏家族的興亡沉浮,勾勒出秦國從統一天下到二世而亡這數十年波瀾壯闊的曆史。

王翦、王賁、王離,秦始皇時期最為耀眼的三顆將星,他們與他們創建和捍衛的大秦帝國血脈相連,他們的家族也與大秦帝國興亡與共。他們有幸生於那個時代,也締造了那個時代,華夏民族綿延至今的統一文明,正是在那個時代打下的堅實根基;而他們的身上,也最集中地凝聚了當時的時代精神。

這時代精神,是通過他們所探求的為將之道得以體現的:戰亂時代,以戰止戰、止戈為武;和平時代,輔國治政、居安思危;國難之際,殉難報國、為國捐軀。小說中,我通過王翦、王賁統一天下的戰爭進程,著重刻畫了第一重內涵;通過王翦平定嶺南、王賁對秦政的捍衛和反思,刻畫了第二重內涵;通過王離挽救秦帝國而付出的種種努力,以及犧牲於秦楚決戰的最終結局,刻畫了第三重內涵。

而在此之外,貫穿三重內涵始終的,則是三代大秦將軍的血氣爭心:唯以建功立業為人生目標,唯以追求充實的生命狀態為人生理想,為此不畏艱險犧牲,即便付出一切,也不願向命運和敵手屈服。它是將道的最深內涵,也是當時華夏先民們最普遍的精神風貌。

一萬年來誰著史。當他們的精神風貌,連同他們的功業與付出,都已在史冊中模糊了兩千年之後,我希望用自己的筆觸將它們盡數重現,連帶重現出那個時代,從而書寫出一段自己心中的全新的曆史。盡管它所呈現出的麵目,與史書的某些記載不盡相同。

無意標榜自己的這部小說如何“符合曆史”,事實上它也的確有諸多虛構之處,盡管我完全可以亦步亦趨地將《史記》翻譯成白話文,並以“還原曆史”自詡,但我並沒有這樣,這既是小說自身對文學性的要求使然,也是自己的曆史觀使然,我們從來不缺所謂“曆史的真相”,更不缺對曆史細節一釘一鉚的考據,真正匱乏的反而是對曆史人物和事件的端正態度。

以史為鑒的道理盡人皆知,然而出於種種原因,在如今的社會環境下,曆史往往成了供我們惡搞戲說的對象、憑吊哀歎的廢墟、指桑罵槐的箭靶、灌輸意識形態的器皿,相對於我們國家的發展與社會的進步,這些並無太大意義。正是因此,我所希望做到的,是從文明進步的高度,對曆史人物和事件給出自己的評價,從中汲取有益的經驗教訓,反過來指導我們的現實生活,一如孫先生在《大秦帝國》中所做的那樣;而在長達三年的寫作中,支撐我堅持下來的,也正是這樣的理念。

三年寫作,辛勞挫折焦慮困惑自不必多言,都是任何一個入流不入流的寫手初涉創作時必然會遇到的;但其中尤為艱難者,卻是我對自己靈魂的重鑄:從一個典型的自由主義者,逐漸開始關注國家的命運、民族的未來;從一個徹底的反戰者,慢慢開始正視戰爭在破壞之餘的進步作用,領會軍人那份與生俱來的自豪感與使命感;從一個單純的秦史愛好者,漸漸開始嚐試著以更寬廣的胸襟來擁抱那個遙遠的時代,以更長遠的眼光來審視那些遙遠的英雄。誠然,由於學識閱曆的有限、思考深度的欠缺,這些我絕不敢自稱做得很好,也有著接受各方麵批評的心理準備,但它的確是我不短的筆耕生涯中,自始至終堅持的方向。

這是我寫作過程中最大的困難,也是我完成全書之後最大的收獲,與之相比,其他的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況且有孫先生巨著在前,自己既無顏在此訴苦喊累,也無意將這部小說的問世當作何等偉業。如今的自己,心中除卻理所當然的解脫感,最多的便是感恩之情,在此還是不無俗套卻發自肺腑地對孫先生說一句謝謝,不僅是為他帶給了我這樣一個絕好的創作機會、對我作品的走向提出了為數不多卻極為關鍵的意見;更是因為從他本人身上,以及他的作品中,我真正學會了如何看待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的過去與未來,如何在自己的人生中走出一條充實而飽滿的軌跡。這將是我生命中最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與動力源泉;這段長達三年的寫作生涯,也將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留下最濃重的一筆。

同時,我也感謝太白文藝出版社的領導和編輯們對這部書稿的辛勤付出;感謝我的父母,在我最落魄艱難的時候選擇了支持我,成為我最堅實的後盾;特別要感謝的,還有我的同袍們:公士或、蒹葭從風、蕭十七妹、穀子、上將軍白起……以及《大秦帝國》書友圈的其他眾多朋友,他們或是對我的劇情設計提出修改意見,或是對我寫作過程中出現的知識性疑問提供了解答,他們是我的顧問、監工,更是我的第一批讀者。他們的幫助與鼓勵,為我提供了對於自己作品的充分信心;也正是在與他們的交流和溝通中,我認識和糾正了許多以前自己渾然無覺的性格缺陷,從而能以盡可能飽滿昂揚的精神狀態完成這部作品。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孫先生“強勢生存”精神身體力行的實踐者,他們以前是,將來也仍然會是我的同道者,我們會追隨著孫先生的步伐繼續前進,也希望能有更多的同道者加入到這一行列中,一同為重塑文明史觀,為複興華夏文明,奉獻出自己的力量。

一萬年來誰著史?舍吾輩其誰哉!

張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