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桃夭(1 / 3)

項羽自稱要全殲秦軍倒也並非誇口,早在隨宋義北上之前,他便開始了各方麵籌備。

還在彭城之際,項羽便依老範增之言,加緊收羅和操演各方兵馬,很快便將自家兵力擴充到了兩三萬人,且戰力遠較新楚其餘各部強勁得多。其時楚懷王雖頒下了要“自將兵馬”的王命,然項氏叔侄長期領兵在外征戰,無論熊心、陳嬰還是宋義,都不清楚項氏真實兵力,結果項羽聽從範增謀劃,隻劃出了五六千老弱來搪塞敷衍楚懷王,卻將真正精兵藏在泗水上遊的一處山穀裏,由龍且、虞子期、季布三人統領,日日苦練陣法;老範增又四處活動,或積蓄糧草,或購置戰馬,或打造兵刃,很快便大大增強了這支重建楚軍的戰力。

而待到救趙楚軍北上之際,項羽仍沒有輕動這支兵馬,卻是命龍且等人先走一步,趕往齊地與救趙齊將田都會合,其間仍未中斷兵馬操練;及至殺宋義奪取將權、渡過大河之後,項羽方將這支兵馬調回來,彙入救趙楚軍。等待他們歸來的這些時日裏,他同樣並未空閑,一方麵派出當陽君、蒲將軍前去騷擾秦軍,試探對手戰力;一方麵裁汰各部的老弱病殘交伯父項伯統領,或發往彭城壯大運糧民力,或留守營中負責修理兵刃建造壁壘;另一方麵又遴選精壯加緊操演,組成了一支人數雖不多,戰力卻相當可觀的遊擊騎兵,這支兵馬由黥布統領,作戰方式更接近戰國中前期的騎兵——進軍之時騎馬,為的是快速行動,然真正交手之時卻是下馬步戰,配備的兵器也極為特殊,除卻尋常的短劍盾牌,還人手一隻方首鐵錘,它在《六韜》中的名字很怪,叫“方首鐵棓維朌”。之所以配備這等兵器,便是因了這隊遊擊騎兵的特殊使命——破壞甬道,截斷秦軍糧道。

據實而論,盡管麾下早有人提到了這一方略,可若非陳餘特使的到來,項羽還真未必會讚同。

北上渡河、駐紮漳南那一日,新楚軍先後迎來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好消息是龍且等人率領著本部精兵回來了,其中最惹眼的便是那八千江東子弟兵,他們最大的特異之處便在和自己統帥一樣,人手一支丈許長矛,這在當時以長劍為主的中原騎兵中可謂獨樹一幟,頓時引起全軍一片驚歎。然而這興奮沒能持續太久,很快壞消息接踵而至:當陽君、蒲將軍兩部攻秦失利,兵馬傷亡潰散近半,目下已北逃到了陳餘軍中,陳餘又派出軍使前來求救,請楚軍迅速發兵攻秦。項羽看到陳餘書信後大皺眉頭,先讓陳餘軍使帳外守候,又召來眾將商議。眾將本以為一番兵馬整肅之後,破秦已無疑義,不想仍是出師不利,都大覺顏麵無光,頓時一片洶洶請戰。項羽眼看自己精兵在手,也更是膽氣盛壯,這便要召陳餘特使進帳,準備應陳餘之請,大舉進兵渡過漳水。不料此時範增卻唱起了反調,認為當陽君、蒲將軍兩軍新敗,足證楚軍戰力仍不夠,目下進兵仍太倉促,還須再等;又進一步解釋說,而今已然入冬,前日又是雨雪連綿,秦軍秋季攻城便大為乏力,冬日更是如此,巨鹿趙軍又是糧草充足,不到開春不會失守,少將軍隻沉下心來,好生操演兵馬才是。項羽大不耐煩,卻又不便當場反駁,頓時黑著臉默不作聲,局麵就這樣僵持下來了。

誰也沒料到,此時幕府門口忽然傳來一個陌生嗓音,打破了這片沉寂:

“求戰不難,先攻章邯!”

“何人?”眾將無不驚愕地扭過頭去,望向大帳入口,卻見一個人影快步走入帳中,來到燈火下時眾人才看清,這是一名年輕侍衛。

“你是何人?”項羽上下打量著他。

侍衛一臉不卑不亢:“執戟郎官韓信。”

“韓信?不是韓國公子韓信?”

“在下與那位隻同名而已。我乃楚人,東海郡淮陰人。”

“我知此人!”黥布突然叫道,“你當年受過胯下之辱!”

“對也,我還聽說,此人從軍前常在人家中寄食,無人不厭!”鍾離昧也喊了一句。

——“最後無人給他飯食,是個漂母供了他月餘!”桓楚第三個開口,頓時引起一片哄笑。

“上將軍,先聽他說!”老範增叫了一聲,眾將這才不吭氣,等著看這寄食胯夫能說出何等主張。

韓信倒也不覺難堪,一拱手便是侃侃而談:“在下以為,欲破秦軍,不當直攖九原軍兵鋒,卻當先破章邯。各位將軍都以為,秦軍數月猛攻,巨鹿已岌岌可危,陷落隻在旦夕之間,其實大大不然。以在下觀之,秦軍士氣戰力都已今非昔比:其一,連日來鹹陽內亂迭起,自古敗政惡政無精兵,秦軍廟算已先輸一籌,士氣必定大大衰落;其二,九原軍本就長於野戰短於攻城,圍攻巨鹿本就是棄長就短,事倍功半,戰力當大打折扣;其三,目下又是天寒地凍雨雪霏霏,決然不利攻城作戰,對秦軍攻城可謂雪上加霜。有此三大弱點,九原秦軍必不能急切得手,然此時我等若從背後猛攻,王離自然先掉頭攻我,曠野決戰正是九原飛騎所長,目下我等楚軍實力也未達到最佳,若貿然開戰,並無必勝把握。”

聽到韓信吹捧起秦軍戰力,項羽心下很是不快,正要說這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老範增卻連連點頭:“繼續說。”

“當此之時,我等最佳方略乃是批亢搗虛。亢者,王離九原軍也;虛者,章邯關中軍也。兩支秦軍共計三十餘萬,看似了得,實則各有死穴:九原將軍王離將才不足,統領大軍勉為其難;章邯關中軍以刑徒為主,戰力士氣皆有限,是故隻能為九原軍運輸糧草。換言之,九原軍弱在將,關中軍弱在軍。更有甚者,兩軍由王離章邯各自統領,不在一處,若遇突發事端,彼此配合極易失序。隻要我等能先行擊退關中軍,則九原軍也勢必會現出破綻,此時若能抓住戰機連續猛攻,則不難將其擊敗!”

“關中軍縱然都是刑徒,卻也將近二十萬人,我等楚軍不到十萬,你卻如何剿滅章邯?”範增目光炯炯問道。

韓信笑了:“亞父明鑒,是擊退,不是剿滅。以我楚軍兵力,欲全殲關中軍自不可能,然將其擊潰卻不難。章邯兵力雖多,卻散布在整條甬道護衛,這甬道足足數百裏長,二十萬大軍散布兩旁,兵力便很是薄弱。若我等集中精銳兵力反複偷襲甬道,必能斷他糧草!糧草一斷,章邯隻能向西南撤退,以期重新修複甬道;章邯退軍,王離卻必不肯退……”

——“你說他不退,他便不退?”項羽滿是不快地插了一句。

韓信的笑容中滿是嘲諷:“王離決然不會退軍。他已將巨鹿圍攻了那般久,一旦撤兵,巨鹿將就此解圍,秦軍數月辛勞死傷便盡皆白費,他豈會甘心?必會孤注一擲,繼續猛攻!”

“繼續!”項羽還想說甚,範增已搶先開口了。

“章邯撤軍、王離固守,一則兩軍各自失去糧草支撐,必不能久戰;二則彼此之間也由此露出罅隙,這便是楚軍戰機。我等可趁機揳入兩軍之間,搶在章邯回救前猛攻王離,此時再有其他諸侯兵馬圍而聚殲,九原軍失去糧草、陷入包圍,必敗無疑!”韓信的語氣中滿是意氣風發。

“善!”老範增興奮得猛然站起,快步來到項羽麵前深深一躬,蒼老聲音竟微微顫抖起來:“老夫恭賀將軍!絕世將才就在眼前,將軍果能用之,掃平天下指日可待!”

“絕世將才?這韓信?”項羽一怔,卻是放聲大笑,“亞父說笑也!一介執戟郎官,從未領過兵馬,信口幾句大言,便是將才?”

“少將軍!”範增急迫了,“這韓信如此了得,你不能不用!”

項羽不由自主攥起了拳頭,一時對亞父很是不耐——殺得宋義之後,天下都知我項籍大名,眾將都對我敬畏三分,為何亞父仍當我幼童一般?動輒便大庭廣眾之下訓誡一番,讓我好生顏麵無光!我若仍言聽計從,豈不讓眾將小覷了麼?……

——“至少,攻秦方略非此莫屬!”範增顯然也看出了項羽心思,急忙又補了一句。

“……”項羽一時猶豫了起來:以這韓信方略攻秦,卻不用他為將,傳至天下,世人該如何看自己?勝了也沒甚光彩!況乎自家大軍無敵於天下,即便硬碰硬也照樣能擊破秦軍,何必非聽這胯夫的?……不管他,先將他打發走再說!想到這裏不由得輕咳一聲:“韓信,你所言戰法我等已知,還需再行商討,改日會有封賞,你先下去。”

韓信望向項羽的目光黯淡了下來,嘴角一絲嘲諷笑意:“人雲上將軍封有功之人,印綬握在手中、磨去棱角尚不肯給,而今觀之,果非虛言。”說罷徑自轉身向帳外走去。項羽頓時大為光火,衝他背影吼了句“大膽”,他卻毫不理會;範增又在他身後急叫一聲“留步”,他腳步稍停一下,走得反而更快了。

不想正當韓信走近帳門口時,外麵又是一聲出人意料的高喊:

“陳餘將軍特使李左車,求見上將軍魯公——!”

“陳餘將軍特使李左車,求見上將軍魯公——!”

這一聲很是突然,不僅項羽範增等人,連韓信都大感意外,一時愣在了原地。

“進!”項羽反應卻是極快,忙高喊一句,說話間一位文士模樣的特使匆匆入帳,走過韓信身旁、擦肩而過的刹那,兩人無意中向對方瞥去了一眼。那個瞬間無論韓信還是李左車都不會知道,多年之後的井陘關之戰,他們會彼此成為對手,後者還會成為前者的手下敗將,以及日後的謀士。

韓信走了出去,李左車進入了幕府,拱手自報名號:“李左車見過上將軍,見過亞父,見過列位將軍!”

“李左車?”項羽眯起了一雙重瞳子,隻覺這名字很是耳熟。範增看出了他的疑惑,踱到他身旁低聲道:“這位李左車,便是趙國名將李牧之孫!”

“原來是他!”項羽恍然大悟,又頓覺不可思議:當年邯鄲之戰,大父項燕北上救趙,曾與武安君李牧並肩大破秦軍,還險些殺死秦將王翦。而今時過境遷,又是自己領兵援趙,對戰的則是王翦之孫王離,目下又見了李牧之孫,不想當年天下三大名將的後人,而今竟都齊聚在了巨鹿!一雙重瞳子不由得閃爍起興奮,當即離席向著李左車深深一躬:“久聞先生大名,今番得見,項籍有幸!不知何以教我?”

李左車一愣,沒想到這位惡名昭著的凶徒將軍,竟也有恭敬慈愛言語嘔嘔的一麵,忙還了一禮,又露出一絲詭秘笑意:“上將軍請聽在下一言:陳餘將軍雖遣我求救,然以在下觀之,巨鹿斷不致馬上陷落。”

聽到這句,幕府中頓時一片驚訝,老範增也興奮得挺直了腰杆——這李左車並沒聽到方才韓信提出的方略,如何開口卻一模一樣?

“巨鹿守將,乃我族叔李齊,此人深得大父李牧之兵法精要,猶善守城;反觀秦軍,連日來本就戰事不利,又兼在下遣人四下散播流言,雲王氏為將三世者必敗,是故士氣大大低迷。此消彼長之下,巨鹿還能繼續撐持。是故在下之意,救趙主力駐紮漳南不動,上將軍可隻遣精兵反複襲擾秦軍糧道;章邯王離斷糧之際,楚軍渡河北上與諸侯會合,攜手猛攻王離!”

“轟嗡”一聲,帳中更是一片竊竊私語:不說李左車散播的那流言,單說這方略,竟與方才那韓信所言異曲同工!唯一差別隻在細節不同:韓信主張楚軍主力猛攻王離,李左車卻主張諸侯共同出兵圍攻,然說到底仍是一回事!

“隻是,我楚軍猛攻九原軍之際,各路諸侯卻是如何協同,尚須好生謀劃……”範增沉吟了起來。

“亞父放心。”李左車顯然早有預料,慨然應道,“晚輩來楚軍之前,已前往各諸侯營中走了一遭!”說著從袖中掏出一方捆紮好的粗大白布,雙手猛然一抖,白布“呼啦”一聲展開,幕府內又是一片驚歎——那上麵竟以炭塊寫出一個個粗大的黑字,個個都是複辟諸侯的名字!

“趙國趙歇、趙將陳餘、趙將張敖、燕將臧荼、齊將田都、齊將田安……”項羽逐一念著這些名字,一雙重瞳子中寫滿了興奮。

“各路諸侯,在下都已見過;非但如此,經在下遊說,諸侯還公認上將軍為救趙盟主!隻要楚軍能占得秦軍上風,在下可保諸侯一同來援!”

“‘隻要’能占得上風?”項羽臉色又沉了下來。

“上將軍明鑒!”老範增明白項羽心思,忙插了一句,“諸侯不肯一同攻秦,非因貪生怕死,仍是戰國縱橫邦交之鐵則:唯楚趙壓住秦軍,諸侯方能來援;若本就不敵,則諸侯必不來援!一則,便是來援也未必救得出趙軍;二則,諸侯更不願為救趙引火燒身。邦交之道,錦上或可添花,雪中卻絕不送炭,此之謂也。”

項羽輕蔑地撇了撇嘴:“趨炎附勢,一群宵小!”卻還是吼了一句:“諸侯同心,項籍便做了這救趙縱約長!”說著大步走到李左車麵前接過白布,生生咬破手指,在白布最右端顯是有意留出的空白處,用鮮血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此後也顧不得包紮那鮮血淋漓的手指,卻是踱到幕府正中高叫了一聲:“黥布!”

“在!”黥布粗聲應道,霍然起身。

“自明日起,由你遴選精壯,組成遊兵,偷襲秦軍糧道!”

“諾!”黥布大搖大擺走上前去,從項羽手中接過了令牌。

“其餘諸將自今日起,加緊操演騎兵陣法,等待時機與九原軍大決!”隨著這聲咆哮,項羽一拳砸上了奏案,頓時木屑迸飛。

“先生之見,這場巨鹿大決,楚軍能贏麼?”

這是楚軍即將開始進攻秦軍糧道之際,遠在白馬津的劉邦發出的疑問。

自數月前彭城大會以來,劉邦便領著自己這支不足萬人的兵馬先行出發,在其他幾支友軍的協助下,逐一進攻秦軍駐紮在大河南岸的諸多城邑。既是為救趙大軍開道,也是四處搜羅兵馬、囤積糧草,是故並不求摧城拔寨,更不求剿滅敵軍,隻是在中原各郡縣之間慢悠悠遊蕩盤旋著。相繼取得一係列小勝之後,劉邦兵馬已漸漸壯大到四萬餘人,更要緊的是拿下陳留之後,繳獲了大批糧草。占據了大河南岸的白馬津之後,劉邦便抵達了自己預定征途的最北端,換言之,此番他領軍第一階段的使命已全部完成,可以就此心無旁騖地開始西進,也正因此,劉邦決意先在白馬休整幾日,對河北戰局觀望一番。

聽到劉邦的疑問,張良無聲地一笑。

“項羽破秦,關鍵隻在能否斷得秦軍糧草。若秦人果真糧草不濟,則諸侯破秦必矣。”

“就怕那項羽隻知好勇鬥狠,想不到這層!”劉邦的笑容裏頗見揶揄,又是大袖一擺笑起來,“罷了罷了,管他鳥項羽仗打得如何,管他秦軍是勝是敗,咱劉邦總歸也掃清了大河南岸,目下兵馬也已大大盛壯,明日我等便拔營動身,西進函穀關!……”

“沛公又心急了。”張良的笑容很是溫淡,“目下河北戰事未見分曉,沛公仍不能輕動。若項羽果能勝秦,則我等方可入關中;可他若被章邯王離擊敗,則沛公即便入關,也無力抵擋秦軍回援。畢竟秦軍尚在,則秦國不亡;唯有先滅秦軍,方能說亡秦之事。”

“明白也,秦軍若在,劉邦便吞下這方正肉,也終須吐出來。那先生之意,我等下一步該當如何?”

張良起身踱到軍帳門口,眺望著遠處依舊在寒冬中徐徐流淌的大河,沉思許久後緩緩開口:“目下我等仍當延續先前方略,徐徐西進,著意繼續擴充兵馬糧草。此番當以三川、潁川兩郡為用兵重心,作勢直逼函穀關,實則折向西南,直攻南陽郡!”

“打南陽郡?你意,攻武關?”

“由中原折向武關,路途雖遠且更曲折,然一則我等本就緩步西進,二則這一路駐守秦軍更是薄弱,三則此地偏僻多山,易掩藏行蹤……”

“如此,我等便可奇襲武關!”劉邦興奮地一拍案。

張良笑了:“原是此前有過先例。戰國之世,秦軍多次攻楚都走武關偷襲,商鞅如是,司馬錯白起亦如是。此番我等反其道而行之,當收奇效。”

“便從先生所言!”劉邦手舞足蹈大是興奮,“我等明日便動身西進!”

劉邦大軍開始西進之際,黥布也率領著自己的遊兵悄悄出動了。

此時的楚軍仍駐紮在洹水以北、漳水南岸,章邯的幕府駐紮在棘原,共計三萬餘人,主要任務是護衛幕府;其餘近二十萬兵力都散布在那條漫長的甬道兩側。而黥布的任務,便是率領著麾下這支遊擊兵馬,搗毀秦軍的甬道。

夜色闌珊,細小雪粒正由夜空中徐徐飄落,落在悄無聲息緩緩前行的遊兵們身上。這些參與夜襲的士卒都是黥布親自遴選出的,個個都和他本人一樣力大無窮。和九原軍偷襲定陶那次一樣,目下的他們也都是人銜枚、馬裹蹄,根據手中兵刃的不同分為兩批:第一批均為輕騎,個個配有弓矢;第二批則人手一柄方首鐵錘。前者負責進攻秦軍、掩護同袍撤離,後者則是搗毀甬道的主力。他們就這樣借著夜色掩護,向著那條佇立在曠野中的巴蛇般的龐然大物悄悄摸去。

很快,遠處的黑暗中便顯出了星星點點的火光,也映出了那綿延無邊的高大土牆的身影和護糧士卒們鎧甲上折射的點點反光;與它們一並傳來的,還有車輪的吱嘎聲、牛馬的嘶鳴聲,民夫們的高聲吆喝,以及地麵的不住震顫。

黥布咬住長枚的嘴角綻出一絲冷笑,目光也越發凶狠了,他命胯下原本不緊不慢小跑著的戰馬停下來,又舉起手中的鐵錘揮向前方,遊兵們也隨之按預先演練好的陣法開始了隊形變換——手持弓箭的前軍催動戰馬加快腳步,掠過黥布身邊,開始向前猛衝;身背鐵錘的後軍則紛紛下馬,緊跟前軍徒步前行。他們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行蹤,甬道中運糧車隊的動靜已足以蓋過這些偷襲者了。

也正因此,無論是負責運糧的民夫們,還是甬道外負責警戒的士卒們,都對這些近在咫尺的敵人渾然無覺。民夫依舊在賣力推著小車趕著牛馬,而士卒也依舊望著不住飄落雪花的夜幕,此刻醜時已盡、寅時將至,正是值夜士卒輪換的時刻,是故他們多少都有些懈怠。

不想恰在此時,一片隱隱的嘈雜中卻突然響起了一聲呼哨;隨後一片呐喊同樣由那個方向傳來,警戒的士卒剛揉起惺忪的睡眼,遠方的黑暗中已閃現了一隊飛騎!

如同驚雷在這冬夜中炸響,楚軍的奇襲開始了。

衝在最前的是那些手持弓矢的飛騎,他們化作一片散陣洶湧襲來,許多護衛糧道的刑徒軍剛取下弩機,未及瞄準便被這些自遠方射出的根根長矢穿透了身子。其餘人雖奮力反擊,但無奈對手以夜色為掩護,實在難以看清行蹤,自己反倒置身燈火之下,成了對手再好不過的鵠的;更有一樣,弩機雖射程殺傷都要遠強於弓矢,卻有一處最大缺陷:一旦射出,再上弩矢便頗費周折,是故平日秦軍作戰都是結陣廝殺。偏偏目下守護糧道的兵力很是薄弱,縱然結成一個個小型戰陣,也隻能勉強自保,麵對著靈動飄忽的楚軍飛騎大感棘手吃力,即或偶能射落幾名楚軍,其餘騎兵卻都已鬼魅般飄開,不一會兒便重又聚攏,再度張弓搭箭射來長矢,局勢一時大為吃緊。

而就在護糧秦軍被殺得措手不及之際,黥布親領的後軍已高聲呐喊著撲上前來,轉眼便與那些艱難抵擋的刑徒軍廝殺在一起。楚軍個個左手盾牌護身,右手則將一柄柄粗頭細柄的鐵錘揮舞得虎虎生風,向著刑徒們劈頭蓋臉砸去。當年信陵君竊符救趙,猛士朱亥便是以此種兵器擊殺了大將晉鄙,而今在黥布等人手中同樣發揮出了驚人威力,刑徒軍極難抵擋:若頭顱挨它一擊,頭盔根本起不到任何防護,縱不被砸得腦漿迸裂,也勢必會被擊昏;若是胸口肚腹腰眼挨上,則或是髒器受傷,或是肋骨斷裂,鎧甲照樣無濟於事;即便能以盾牌擋住一時,卻也很難承受接連猛攻,盾麵仍會現出道道裂痕,若楚人力道再大,甚或能將那盾牌砸得脫手,再補上一擊,還是非死即傷!

僅僅是片刻之間,這一段甬道的護衛刑徒們便丟下大片浸泡在血泊中的屍體,吹著示警骨哨,狼狽不堪地四散逃命了;在外圍遊弋的楚軍飛騎趁勢殺出,又截殺了一大批。這一輕而易舉的勝果使楚軍更是振奮,大呼小叫著四散開來,猛撲向已全無防護的磚石甬道。

此時黥布的任務更是簡單,方才他們在外麵廝殺之際,甬道中仍舊在絡繹不絕地過著運糧車馬,無論民夫還是牛馬,都能聽得清外麵的廝殺聲,也都驚慌失措亂了手腳,然而卻毫無辦法——這甬道本身就很是狹長,運糧民夫既不能掉頭又無處逃散;縱能棄下糧車翻牆,可外麵一片兵荒馬亂,隻怕逃出去反而死得更快!誰也沒想到,原本為了保護自己而建起來的這兩側土牆,此時反倒成了限製逃生的桎梏,百般無奈之下,隻能加快了腳步拚命向前趕去,就連那些牛馬都驚恐嘶鳴著,在車夫們的鞭策下奮力前衝。所有人都指望能在敵軍攻入甬道前順利逃亡,情急之下再也顧不得隊列,紛紛向前擁擠,不料忙亂中足有五六輛糧車接連傾覆,或是自行翻車,或是將前麵的糧車頂翻,全然堵住了去路,局麵頓時亂得不可收拾了。

而就在此時,楚軍開始了對甬道的破壞。

他們有的從外麵揮舞著鐵錘,猛砸向矗立在甬道兩旁的土牆,將它砸得千瘡百孔;有的一躍而起躍上牆頭,將砸落下來的土塊、下麵同袍遞上來的盛滿油脂的革囊紛紛丟入甬道,以期堵塞去路;還有的索性翻過土牆跳入甬道,逐一殺死那些亂成一團的民夫和牛馬,再將更多的糧車一輛輛掀翻……僅僅片刻間,這段足足長達一裏的甬道便被搗毀得麵目全非,徹底裸露在了夜空之下,直如蛻下的一段蛇皮一般。民夫牛馬們都被盡數殺死了,其他運糧的刑徒也大多四散而逃,裝滿糧草的車駕被掀翻了砸爛了,一袋袋的菽粟黍麥撒得到處都是,或是蒙上了灰土,或是浸泡在血泊中,或是被潑灑上了油脂,或是被深深踐踏在泥濘中,隻怕是歸攏起來也沒法再食用。黥布卻還不滿足,高舉起手中沾滿了泥水血汙的鐵錘一聲號令,遊兵們便紛紛抄起火把點燃那些糧草車駕,眼見大片烈火突然騰起映紅了夜空,黥布大是快意,一聲呼哨便帶領著楚人們紛紛退向自己的坐騎,爭先恐後上了馬,呼嘯著席卷而去了。

直到他們已然遠遁,總領護糧刑徒的董翳才領著大批軍馬匆匆趕到,顧不得追擊逃跑的楚軍,立即帶領著步卒們開始了滅火救傷搶糧修複甬道等諸般忙碌。如此忙活了整整一夜,直到平明時分,才勉強將這甬道的路麵重新疏通,土牆卻根本來不及重建,隻能將那些碎裂的磚石土塊堆積在路麵兩側,總算大體恢複了糧道。

颼颼寒風從殘破土牆斷口中迎麵襲來,望著甬道兩旁的遍地廢墟血汙,章邯臉色極是陰沉,先調撥人手搶修土牆,又與董翳商議了一個時辰,終是決定請王離調九原飛騎前來護糧,以防再有偷襲。王離聽罷二話不說派出三千人馬,黃昏時分如約來到,土牆破損之處也修好了十之七八,章邯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也不回棘原幕府了,當即決定親領飛騎守護甬道。

然而誰也沒料到,這夜楚軍又來了。

接到護糧秦軍的急報,章邯勃然大怒,領著那些九原飛騎向出事地點趕去。其時他正駐紮在邯鄲以北,那段受襲糧道則位於邯鄲南麵,毗鄰漳水的支流三戶水,雖說此間距離著實不近,然而以九原飛騎的靈動,片刻間趕到卻不在話下。況且楚軍的猖狂也激怒了秦軍,所有騎士心下都大是惱怒,一心想全殲這些趁夜偷襲的宵小,好好出一口惡氣。不想領兵趕到之際,黥布已將這段甬道破壞殆盡,再度放火後便領著遊兵們消失在了夜色中,章邯忙留下一個百人隊四下抽調人手滅火,自己則領著九原飛騎呼喝著追擊而去。

眼見那些撤退的楚軍都打起了火把,夜色中如點點繁星般逃向正南方,追擊中的章邯不禁暗自生疑:楚軍營壘目下散布在漳水以南,這些偷襲者逃跑方向自然無差,逃亡路徑也必是先上船渡過三戶水,再由三戶水駛入漳水,然則若想盡數上船,至少也需小半個時辰,可是以九原飛騎的神速,半個時辰足夠追上楚軍,那時他們便是背水而戰,極難全數脫身!那領軍楚將搗毀甬道這等在行,顯見準備得異常充分,不可能想不到這點,可他卻還是選擇了這條路,莫不是另有謀劃?……

正在這時,章邯忽然感到腳下的地勢開始低窪了下來;前方原本越來越近的楚軍火把也紛紛熄滅了。這兩點異象使他心下頓時騰起了一絲寒意,浮起的第一個念頭是——楚軍有埋伏!忙下令全軍腳步暫緩,斥候探察。不想斥候尚未出動,前麵一名騎士已匆匆策馬趕來,報說三戶水幹了,霎時間章邯明白了對手的圖謀,急忙嘶吼起來:“前軍停下!快回撤——!”

浪濤的呼嘯聲陡然淹沒了他的大喊。西麵的黑暗中隱隱現出了白色,剛開始是一點,隨後成了一條線,瞬間便成了一片汪洋白浪,直如萬千戰馬狂奔而來!

情急之下,所有人都掉轉馬頭,不料終究慢了一步,萬千湍急水流咆哮而來,一轉眼便彌漫得無邊無際,衝在最前的數百騎士猝不及防,連人帶馬都被大浪席卷而去;稍後的即便匆匆收住腳步,卻也很難迅速轉身逃離,同樣被浪頭打落下馬。一時間驚恐的人喊馬嘶與巨浪的咆哮轟鳴混雜在一起,交相響徹了原野,九原飛騎再也顧不得追擊那不知逃到了何處的楚軍,隻能先保自己性命要緊,偏偏手中火把又被浪頭撲滅了大半,個個都成了盲人瞎馬,便連逃向何處都分辨不清了。

章邯自己雖撿得一條命,卻也狼狽不堪。與其他幸免於難的騎士們一樣,他和自己的坐騎被冰冷的河水打得周身透濕,人馬都不住打著寒戰;身上的皮甲又沾了水,比先前重上了許多,當真苦不堪言,縱然如此,他卻還是勉強打起精神,尋到了一處地勢略高的坡塬,舉起**的號角全力吹響,努力召集起其他騎士們。

先前的洶湧浪潮已平息了不少,騎士們或是牽著垂頭喪氣的戰馬,或是徒步蹚過沒過了下半身的冰水,漸漸圍攏起來。天色微明之時,這支未及遇敵便遭重創的敗軍終於重新集結了。章邯草草清點了人數,發現這隊三千人的飛騎折損了七百餘名騎士,近千匹戰馬,幾乎是潰不成軍了。

正在此時,借著漸漸明亮的天色,秦人看到身後那片大水的對麵,一個不大的黑點正在快速涉水而來,很快變成了單人獨騎,隔著一箭之地放聲大笑起來:“少府!水淹滋味好受否?”

章邯咬緊了牙,催動坐騎向前走了幾步,蹚入了水中,同樣高叫起來:“黥布,便是你斷了糧道?”

“正是!”黥布的笑聲中滿是得意,“今日我等不光淹了少府,連附近甬道也衝垮了!你等糧道又斷了!我可明告少府:此後我等將日日搗毀甬道、斷你糧草!少府好生提防!休讓我等再得手了!”說罷徑自撥馬掉頭而去,那朗聲大笑隔得老遠仍能聽到。

向著那個背影凝望了許久,章邯終是率領著騎士們悻悻撤退了。他狼狽不堪地來到甬道旁,眼見又是一片淒慘景象,不由得大皺起眉頭——又一段甬道被破壞了,這次是被那洶湧而來的三戶水衝毀的,大水淹沒了將近半裏長的糧道,倒塌的土塊也浸泡在水中,水麵上不時還能看到顆顆粟米根根秣草漂浮著,糧道又斷了。

“再這般下去,隻怕大事不妙了……”久久佇立在水窪邊上,章邯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秦軍糧道頻頻遇襲的同時,遠在鹹陽的趙高已開始了與劉邦的秘密接觸。

若非被逼無奈,趙高也不會走出這一步。腰斬李斯、逼殺二世之後,他原本是想稱帝的,也原本做好了稱帝的一切準備,卻沒想到登基大典時的意外迫使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次大典原本算得上宏大,鹹陽殿依舊巍峨,鍾鼓聲依舊悠揚,趙成閻樂曲宮為首的新貴們那萬歲的呼聲不絕於耳,趙高身著天子袞冕,左握定秦劍,右捧傳國玉璽,趾高氣揚地走在寬大的丹墀上,來到自己覬覦已久的帝座前,不想剛邁出腳時,卻突然聽到大殿外炸響了一聲驚雷。趙高悚然一戰望向身後,卻見大殿外一片晴空,以為自己聽錯了,可重又邁出腳步時,第二聲驚雷再度響起,更加震撼人心。趙高額頭滲出了涔涔汗水,發狠般向著帝座玉階猛然抬腳,腳底卻震顫起來,縷縷灰塵也自頭頂上方窸窣落下,大殿屋頂竟在搖晃;隨後黑沉沉殿頂突然裂出一道巨大縫隙,顯出了陰霾天穹的一角,一片白芒伴隨著猛然墜落的無數土石從天而降,穿越了殿頂那道縫隙,竟是直取自己而來!

趙高一聲極盡痛苦和驚恐的大叫,隻覺周身火燒火燎的痛,彌散開來的皮肉燒焦臭味熏得他幾欲作嘔,華麗的袞服也騰起火苗,於是手忙腳亂地撕掉已沾上火舌的衣衫,然後兔子般蹦跳起來,轉身向大殿門口落荒而逃,不想連續三道天雷接踵劈下,每一擊都準確無誤地打在身上;他又開始在大殿中的一根根粗大銅柱間不斷地躲閃,正如當年始皇帝躲避刺客荊軻一般,可無論如何閃避,那一個又一個天雷都仿佛長了眼睛般接連落下,非但如此,更多的雷火還相繼降到了大殿中,點燃了紅豔豔的氈毯,點燃了長長的帷幄,吞噬了青銅的熏爐法獸、玉石的帝階屏風,大殿中的一切瞬間沒入了茫茫火海。趙高咳嗽,流淚,狂奔,蹦跳,咆哮,哭喊,可無論他奔向哪裏,到處都是蒸騰的熱浪遊蕩的火星飄舞的灰燼嗆人的黑煙,最後隻能軟倒在熊熊火海中欲哭無淚……

大殿內的鍾鼓聲消失了,萬歲呼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新貴們一片驚恐的竊竊私語,趙成閻樂曲宮等人圍成一圈,環繞著橫躺在丹墀上的趙始皇帝周圍,愣愣地看著他滿頭大汗滿口胡言滿地打滾,卻是誰也不敢上前一步,扶他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趙始皇帝才渾身顫抖著輕輕睜眼,望向頭頂的殿頂,試圖尋找出那條降下天雷的巨大縫隙。這才發現,殿頂依舊黑沉沉一片,全然完好無損。

(注:《李斯列傳》有載:“……趙高引璽而佩之,左右百官莫從;上殿,殿欲壞者三。”此處記載固然神異荒誕,然趙高未能稱帝之真相已不可考,故仍從此說。)

一場大病之後,趙高好不容易恢複了些許元氣,不得不重新謀劃自己的出路了。

登基大典那日的駭人景象始終縈繞在心頭,趙高再也不敢去想自家稱帝之事了,再者近來接連三份軍報也使他放心不下:關中、九原兩軍正在河北巨鹿與天下諸侯對峙,顯然將展開最後大決;北疆又傳來了匈奴大舉聚集的消息,留守的九原軍能否抵擋尚且未知;劉邦盜軍目下更在南陽郡步步進逼,顯是欲繞過函穀關,自武關進入關中。河北戰事暫且不管,北疆戰事也可暫且不管,這劉邦卻是迫在眉睫,此番也不會再有第二個章邯領著刑徒們迎擊了,自家便是果真做了皇帝,劉邦攻入鹹陽還不是拿住自己,一刀哢嚓了事?不行不行,此時做皇帝風險太大,自家不能隻圖一時快活,連性命都搭上……思索許久,趙高終於無奈做出了幾項決斷:其一,設法與劉邦聯係,表示自己願做滅秦內應,助他入關,然劉邦滅秦後也須保住自己性命權勢;其二,為掩人耳目,以黔首禮葬二世於杜縣之南的宜春苑,對外隻說二世之死乃咎由自取,他眼見天下大亂,不僅不聽勸諫不肯平盜,卻欲歸禍於中丞相,中丞相不得已逼其自裁以安天下;其三,目下仍須立一個嬴秦皇族即位,待到楚軍入關中後,便將這傀儡獻給劉邦任殺任剮泄憤出氣,如此自己又能移禍又可保權保命,正與當年郭開獻趙王遷如出一轍。隻是目下亂局這般難以收拾,若仍立三世皇帝,卻是太過刺耳,又怕激怒關外諸侯,還是做回秦王的好……

如此思謀已定,趙高自覺振奮些許,便派出曲宮清點孑遺的嬴秦皇族,曲宮來宗正府調出皇族譜牒,卻見一卷卷竹簡上的名字無不塗著朱砂,顯然都是死者,及至逐一清點之後,曲宮更是驚訝——整個皇族竟隻剩了宗正子嬰這一脈,其餘都已不在人世!頓時心下狐疑起來,在他的記憶裏,始皇帝子女這一輩自是被趙高盡數屠戮了,孫輩卻並未受太大牽連,至少還應有十幾個或在繈褓中或還是幼童的皇孫。趙高當時沒將他們一並處決,非因一時善念而是未能抓到;再者要抓要殺的人也太多,顧不上細搜這些還對自己構不成威脅的幼童,卻不想而今他們竟都死了?當即黑著臉叫來了宗正子嬰,厲聲喝問,可是將這些皇族餘脈都藏了起來?子嬰卻連連搖頭:他們早都在滅族之際遇害,即便偶有活命者也都下落不明,可不與死去無異?老臣久掌皇族事務數十年,若我皇族還有人在世間,豈會生生將活人寫死、讓先帝絕後?曲宮自不信子嬰所說,然反複盤問卻也毫無結果,隻能滿心不甘地回報趙高;趙高同樣不信,卻也無心深究,隻稍一思忖便拍案道,索性立這子嬰為王便是!此人迂闊老儒一個,滅絕皇族之際逃離鹹陽,顯是全身自保之輩,斷不會威脅到我等,拿他做替死犧牲再好沒有!這便派閻樂去招子嬰,又以中丞相名義寫得一封密信交與趙成,讓他去見劉邦。

趙高沒有想到,趙成未出關中,劉邦大軍已兵臨武關了。

開始西征以來,劉邦兵馬本就盛壯了不少,又在曲遇陽武長社宛陵等地接連打的幾場小仗中著意收羅流散軍馬,是故麾下大軍很快如滾雪球般迅速擴充,及至南陽郡守呂齮連吃敗仗後舉全郡投降,麾下大軍更是膨脹到了十餘萬人,大有當年陳勝張楚軍的氣勢了。此後劉邦以呂齮開道一路遊說,沿途早已離心離德的郡縣守軍再也無心為這早已昏聵糜爛的廟堂死戰,無不望風而降,如此一路勢如破竹打到了武關之下。劉邦派出酈商率偏師進攻漢中以為掩護,自己則與張良開始了進攻武關的謀劃。不想兩人剛提了個話頭,趙成便帶來了趙高的密信。

劉邦展開這密信,隻瞄了一眼便放聲大笑:趙高這狗日的竟說要做我楚軍內應?狗賊這幾年不一直在當內應麼?無他作孽,秦國豈會亡得這般快?張良笑問沛公打算如何應對,劉邦輕蔑一笑:鼠輩已死到臨頭,方有此垂死掙紮之舉,他手頭又無注金,竟想與我還價,他哪配?不去理他,我等攻下武關直入鹹陽,拿這狗賊千刀萬剮便是!張良卻淡然一笑:在下之見,沛公自不能一口應承,卻也不能一口回絕,否則趙高情急之下,難保不會生出事端。沛公隻需與他虛與委蛇便是,當務之急還是及早拿下武關,此關乃趙高最後一道屏障,隻要攻破,趙高便再無可恃,如此豈不比和談有利得多?劉邦聽了連連點頭,又在張良謀劃下找來一位叫寧昌的說客,對他仔細叮囑一番,送他與趙成一同踏上了回鹹陽的歸途。

和各自盤算的劉邦趙高一樣,此時的宗正子嬰,也在忙碌著自己的謀劃。

太廟中依舊靜謐安詳,森森鬆柏林空無一人,隻餘那位經年累月在此看護的老內侍,垂手肅立在正殿緊鎖的門口,一雙原本混沌的老眼,此刻卻分外警覺地掃視著鬆柏林。在他背後,太廟正殿中,隱約傳來了難以察覺的低語:

“……最後一批皇族餘脈,都已秘密集結於頻陽,共計五十六人。老夫回去後便可啟程,宗正放心便是……”

“……先生冒死救我嬴秦餘脈,子嬰謝過先生……”

“……不敢。老夫別無他長,聊盡人事而已。倒是宗正,明可逃亡卻仍留鹹陽,手中無權無兵卻欲鋤奸,此等心誌非常人所及……”

“……社稷將亡,終須有人殉葬。子嬰無力平盜戡亂,能除此奸佞便死而無憾,當可告慰嬴秦列祖。目下唯一擔憂者,便是秘黨人數有限,不知能否根除趙高……”

“……宗正若再等得幾日,則還能得一支秘兵相助,必將萬無一失,領軍之人,宗正也認得,便是……”

一隊車馬突然間闖入了太廟,守在殿外的老內侍心下一跳,忙極盡響亮地高叫一聲:“太廟重地,不可擅入——!”

“老不死,叫甚叫!”閻樂氣勢洶洶地咆哮著大步上前。

待到邁入正殿之際,他隻看到子嬰跪倒在始皇帝靈位前,不住哀哭啜泣著。

閻樂皺起了眉。前日他照嶽丈叮囑來找子嬰,裝出一副恭謹模樣,說目下二世已死,國不可一日無君,公子仁儉,百姓皆載你善言,若由公子繼位,可安天下民心;隻是目下盜軍勢大,公子若做三世皇帝隻怕惹天下恥笑,還是做回秦王的好,語氣中全然是為他謀劃的殷勤。可這老匹夫也不知是否察覺出了嶽丈用心,既不說當這個秦王,也不說不當,抽抽噎噎哭了半晌雲目下自己心中慌亂,須思忖幾日方能答複;自己回報嶽丈,嶽丈心下大是不耐,卻也不好強逼,畢竟這是自己有求於他,麵上該做的功夫總歸還須做,是故又等了五六日才派自己再次前來,隻不知今日他肯否應承?心念及此隻得勉力恭謹問:“敢問公子,而今打定主意否?”

聽到這句話,子嬰緩緩轉過臉,滿臉滿眼的淚水,哽咽著輕聲一句:“啊,鹹陽令。老夫觸景傷懷,鹹陽令見諒。”

“何時可繼位為王?”閻樂再次問道,心下直是連聲痛罵:你個老匹夫,我等這輩子也當不上王,而今求著你繼位,你還這般磨蹭,當真不識抬舉!

“老夫還須再齋戒數日,鹹陽令給老夫半月……”

“半月太長,至多三日!”

“最少五日,許我五日,便做秦王;不夠五日,便不做……”

“……”閻樂黑著臉沉默了半晌,終是憋出一句,“五日便五日,隻莫再改主意了!”

“不改了,不改了……鹹陽令若無他事,還請讓老夫清靜片刻。”說罷又轉過去,伏在那一片靈位前重新啜泣起來。閻樂臉上那道肉蟲般的傷疤抽搐了兩下,輕聲罵了一句,便將這位未來的秦王留給他那些列祖列宗了。

“恭送鹹陽令——!”

片刻後,殿外又傳來了老內侍一聲長長的呼喝。

“叫恁大聲做甚?哭喪麼?”閻樂滿是厭惡的嗓音從遠處遙遙響起,顯然已走得甚遠了。

直到此時,子嬰才長出一口氣,一骨碌爬起來,又轉動了始皇帝靈位,從隱藏靈位下的那處密室中拉出了一人:“先生快走,五日後無論成敗,鹹陽又將一片大亂,莫再耽擱了!”

“知曉。”那人喘著粗氣答道,“這些義士目下已藏身上林苑,等我會合後趕往琅琊,我這便去密會他們,五日足夠準備了。陛下保重!”

“徐福先生保重!”

(注:王桐齡所著《東洋史》中,曾記載扶蘇後裔逃亡至日本,此處故有嬴秦皇族避難逃亡之描寫。)

五日之後,鹹陽殿上。

慶賀新王即位的鍾鼓樂聲奏了整整三遍,新秦王子嬰卻還是沒出現在視野中,倒是那位看護太廟的老內侍惶惶不安地趕來求見了,說是公子不欲為秦王,特差自己前來知會。聽到這裏,舉殿新貴們一片麵麵相覷,中丞相趙高也大是惱火,黑著臉從相位上站了起來。

連日來他本就一直心神不寧。旬日前趙成趕往武關外的劉邦軍中,獻上了自己的親筆密信,劉邦雖仍是一副嬉皮笑臉模樣,卻既未應承也未回絕,隻說茲事體大,自己還須好生計議,再者目下丞相尚未立得子嬰為王,卻讓我如何信他?總歸立得新王再說。不過為表誠意,他又派出麾下謀士寧昌與趙成同返關中。趙高幾次對這寧昌旁敲側擊,卻始終沒探出劉邦心思,不由得大失所望,隻盼著早立子嬰為王再與他詳談,五日齋戒下來原本一切順當,不想偏在這即位大典的節骨眼兒上,子嬰又鬧出事端了。

偏殿中,老內侍頗見尷尬地講道,公子哭了好幾日,這才打定主意,雲自家無德無才不堪為王,還請中丞相準自己回隴西,秦王誰願做誰做,自己是不做了,死活不肯出齋宮。閻樂趙成大為光火,齊聲吵嚷要去綁那老匹夫來,卻被趙高喝住了:目下已是即位大典,他不肯為王,我等豈能強逼?你縱能綁他出來,還能在眾人眼皮之下綁他登王位?如此豈不讓人恥笑?若在先前,我等自不必計較,然目下楚軍虎視眈眈,劉邦對我等所請又是模棱兩可,顯是在觀望。此時若再肆意妄為,他便更有了吊民伐罪之借口,是故還須慎重,目下隻能自己親去齋宮請他!閻樂趙成一同說我等領材士護衛,趙高卻皺起了眉:人多了嚇到老匹夫,必定適得其反,閻樂領個十人隊隨我去足矣。趙成麵露遲疑之色,趙高卻一臉不屑補充道,那老匹夫膽小如鼠,能有甚圖謀?當務之急是將這大典對付過去,餘皆不論!說罷喝令老內侍帶路,自己一拂袖徑自去了。

沉沉鬆柏林依舊一片肅穆寂寥。趙高將閻樂與十名胡人材士留在太廟之外,在老內侍的導引下匆匆穿過香煙繚繞的密林,眼見巍峨的太廟正殿就在眼前,趙高不等老內侍稟報便大步上前要徑自進去,老內侍阻攔不及,隻能勉力快步跟上,連聲高喊:“公子!中丞相來請——!”

“宗廟重事,陛下如何不行?……”離正殿還足有數十步,趙高便滿是不耐地高喊起來。

“中丞相稍候,老夫這便出來……”正殿兩扇緊閉的大門內,響起了子嬰滿是惶恐的喊聲,“你且稍候片刻,老夫……”

“陛下如何出爾反爾,拿國事做兒戲麼?”趙高說話間一把推開了正殿的兩扇大門,不想卻在門扉打開的吱嘎聲中愣住了——麵前的子嬰竟是一身戎裝手提長劍,再也沒了平日裏的懦弱委頓,投向自己的目光居然犀利無比!

“不好!”這是趙高心下唯一的閃念,本能地轉身想逃,不料剛扭過頭,身子便僵直了。

一柄不過尺餘長的匕首,已端端正正刺入了他的喉嚨。

趙高的牙齒咯咯打著戰,血沫不斷從喉嚨中湧起又從嘴角淌下,一雙眼睛瞪得幾乎要凸出眼眶,寫滿了驚疑——

給了自己這一擊的,竟是那個長年看護這太廟,方才又領自己過來的老內侍!

老內侍平舉著匕首,臂膀伸得筆直,沒有絲毫顫動,若非經年習武,這一下斷然做不到如此穩準。此刻他神色分外平靜,隻有看到趙高滿是驚疑的目光時,嘴角才微微蕩漾起一絲笑意,他明白對方目光中的疑問——

你究竟何人?

“黑冰台殿戈,韓談。”

老內侍淡淡答道,筆直伸出的臂膀向右猛然一劃,趙高那顆白頭便衝天而起,隨之而來的一道血泉登時染紅了太廟正殿的屋頂牆壁。血花四濺中,老內侍已倒提著匕首向著鬆柏林走去,矯健剽悍的身姿竟與平日裏判若兩人,同時發出一聲極盡響亮的蒼老高呼:“恭迎陛下即位——!”

“隨本王剿滅趙高一黨!”子嬰手提趙高不住滴血的頭顱,同樣走出太廟,吹響了刺耳的骨笛,身後留下了一長串血淋淋的腳印。

就在這骨笛響徹雲霄之際,鬆柏林的那一麵,太廟之外,一支蒙麵馬隊已突然殺出,在子嬰兩個兒子的引領下直取中丞相府而去;衝在最前的那匹馬上,一樣物事正隨著馬匹顛簸的節奏不住搖晃著,那是閻樂同樣滴著血的頭顱。隨著馬隊的殺出,大鹹陽的又一次兵變內亂,再度開始了。

誰也沒有想到,在這內憂外患的帝國末日,在這蕭疏冷清已久的鹹陽城中,竟會突然擁出這多人馬,其出其不意之勢居然比趙高主使的那連番殺戮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子嬰的即位大典上,滿朝新貴們還在眼巴巴等著中丞相將新秦王“請”上大殿,不料等來的卻是一隊誰也沒見過的森森甲士,簇擁著渾身戎裝的子嬰衝入大殿。子嬰先是掏出玉璽和虎符,說中丞相有令,命護衛鹹陽宮的材士放下兵刃,撤出皇城聽候調遣;眼見胡人們滿臉不解地盡數退下,又斷然下令隨自己前來的這隊新甲士封鎖各個入口,隨後丟出兩顆首級,新貴們一見是趙高閻樂的頭顱,不由得人人驚慌失措,隻有趙成一躍而起要和子嬰拚命,不想子嬰兩個兒子長劍齊出,一同結果了他;剩下的新貴大臣們登時亂成一團,紛紛跪倒在大殿中一片鬼哭狼嚎地求饒,曲宮更是嚇得軟倒在地,尿濕了嶄新的官服。子嬰卻是充耳不聞,隻咬牙切齒地一揮手,甲士們紛紛上前長劍齊出,將曲宮等最軸心的十數名犬馬戳成了血肉篩子,其餘近百名趙高黨羽也被挑斷了手筋腳筋,血淋淋地拖下大殿關入一座座囚車。及至這些奄奄一息的新貴們被囚車拉向渭水河灘時他們才知,鹹陽城再度大亂了起來,每個角落都有胡人材士和諸多不知從何處聚攏而來的人馬交戰,由於失去了統一號令,大多都開始節節敗退四散逃亡。

沒有絲毫耽擱,渭水河灘重新擺下了刑場,殘餘的新貴們被盡數問斬,趙高趙成閻樂曲宮等十餘名首惡皆被滅族;而在這場浩大刑殺的最後,趙高的屍體重又被拖了出來,施以車裂之刑,當四頭耕牛哞哞叫著扯開那具無頭屍身時,那些被害大臣的家人們哀哭著怒號著一擁而上,轉眼間便將趙高的屍身撕得粉身碎骨了……

五日之後,子嬰在鹹陽殿重新舉行了簡樸的即位大典,成為大秦帝國的最後一任秦王。匆匆走過一幹必不可少的程式、大體安頓朝局之後,他換上一身常服,在韓談的陪伴下,輕車簡從來到了上林苑中,來見一隊在那裏等候多時的特殊人馬,他們個個都是商隊遊俠打扮,簇擁著幾輛車駕,其中一輛飄蕩著繡有文翰的紅色錦旗。眼見子嬰車駕出現在眼前,領頭那名騎士第一個高喊道:“司馬昌見過秦王!”恭賀秦王即位的喊聲隨即便響徹了密林。

“若無列位義舉,此番兵變斷無這般順當,子嬰謝過各位!”子嬰蒼老的聲音中滿是感慨,匆匆下車幾步上前,向眾人深深一躬。司馬昌也連忙還禮:“國賊趙高,人人得而誅之,陛下不必如此!”

徐福也笑著走上前來:“陛下欲謝,便謝清夫人在天之靈吧。目下鹹陽城中秦人雖少,然六國富商卻多,當年又多與清夫人商社有往來。也唯有清夫人這天下巨商之首,方能使這多富商聽命,甘願調動自家門客遊俠,前來共除國賊。”

“目下你等卻要趕往何處?可是要去琅琊?”

徐福點點頭:“老夫與司馬昌兵分兩路。老夫去頻陽,將那些皇族後裔帶走;司馬昌則要去巨鹿。”

“去巨鹿?”子嬰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河北戰事正急,你等要去做甚?”

司馬昌微微一笑:“此事卻與長公主相關了,隻怕還須陛下相助。”

“惟嬴?她現在何處?”子嬰先是一驚又是一喜,目光瞬間大亮了起來。

“陛下,惟嬴在此!”

華陽公主的聲音突然響起,子嬰連忙扭頭,正看到那輛插有文翰旗的篷車上,車簾被撩起了一角。

與子嬰鋤奸的大獲全勝剛好相反,巨鹿之外的兩支秦軍,此時已是舉步維艱了。

自從黥布開始搗毀甬道以來,秦軍的處境很快變得艱危起來。黥布果然不愧大盜出身,用兵頗似當年的莊躋;而這隊遊兵在他的率領下也當真來去如風,他們任何一個時刻都能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任何一段運糧甬道上,往往是三兩支偏師在不同地點虛張聲勢恫嚇一番,以吸引附近兵力聚攏攻來,真正主力卻在秦軍放鬆警惕的地段突然衝出,以難以想象的迅捷搗毀甬道、焚燒糧草、殺散運糧民夫牛馬;及至秦軍匆匆趕到,遊兵早已揚長而去蹤影全無了。麵對著這種鬼魅飄忽的戰法,章邯王離都是束手無策:王離大軍雖有十萬,卻肩負攻城重任,不可能抽調太多;章邯大軍雖有二十萬,可這甬道足足數百裏長,也不可能每一處都戒備森嚴,甚至連黥布破壞糧道時迅速趕到都很是困難;即便有王離的九原飛騎往來巡視,卻也絕難立即辨明遊兵真正要偷襲的到底是哪一段?如此戰法,正如當年匈奴侵擾北疆一般!

此等情況反複持續了半月,章邯不得不再度約王離前來會商了。

“武成侯,我欲引兵西撤。”

這是王離匆匆趕至棘原幕府時,章邯對他開門見山地說出的第一句話。

“西撤?”王離驚愕了,“為甚?”

“糧草將罄了。我等重修甬道,終不及黥布毀得快。每次重修甬道都須費不少時日人力,運糧車隊都要暫停,半月來運糧已大大遲滯了。”

“若索性不修甬道,徑自曠野運糧,如何?”

“那便更易遭襲擾了。”章邯歎息道,“糧草不等運到,便要被黥布燒毀劫走,實在得不償失。老夫已與董翳司馬欣商議過,黥布之所以能屢屢得手,蓋因我等糧道太長。目下當務之急是先縮短糧道、站穩腳跟,再全力剿滅楚軍,如此方能徐徐他圖。而今日老夫請武成侯前來會商,也是想請武成侯自家決斷九原軍出路。”章邯說著緊盯著王離的眸子,語氣前所未有的凝重。

王離陡然沉默,心下已明白了當前大勢——關中軍西撤之後,九原軍便是孤立無援,此時諸侯援軍若突然猛攻背後,實在結果難料;穩妥起見,目下最好鋪排便是九原軍隨關中軍一道西撤。少府本意必是如此,可他卻並不直接挑明自家意圖,而是先將戰場大勢以及各種可能的應對逐一講清,最後才請自己來決斷,之所以如此,既是因了兩人職爵差別,也是因了兩支秦軍地位差別:自己乃九原將軍,又是武成侯高爵,雖因杜縣劫囚之事被廟堂罷黜,然將權猶在,比少府地位高得多;偏偏九原軍南下以來屢屢受挫,論戰功遠不及刑徒們組成的關中軍。地位和戰果的反差,使自己與少府之間關係顯得很是微妙;又兼九原軍與關中軍兵種不同、戰法不同,難以會合成一軍,隻能自己與少府各自領軍,如此一來許多兵事部署隻有兩方會商後方能實施,無法順暢實施。而今少府這般勸說自己,顯然一是不欲使自己難堪,二則是遵循著這兩軍會商決策的傳統了。

隻是,王離目下卻實在不想撤軍。數月來他一直死死認準,目下當務之急是全力攻破巨鹿,隻要拿下巨鹿、滅亡新趙,其餘諸侯盡皆觀望不前自不足論,即便是那個狠惡囂張的項羽也同樣不足論,掉過頭來與他連番大戰便是!是故連日來盡管章邯也提醒過他防備黥布,甚或還向他借過九原飛騎,他卻始終不以為意,仍然下令連續猛攻巨鹿。而今眼看城破在即,自己何能半途而廢,白白放過這即將到手的勝利?且不說撤軍便等同於攻趙的失敗;也不必說巨鹿得救,諸侯大軍必會重新氣焰囂張;更不必說自己若果真下達放棄巨鹿的將令,本就士氣低落的九原軍會作何反應;便是自己,也決然無顏麵對那些連日來死傷的同袍們!

這卻如何是好?

王離背著手在幕府中反複踱著,死死咬住下唇;章邯明明看他左右為難進退維穀,卻既不催促也不勸解,隻等著他的決斷。

不知轉了多少個來回之後,王離終於停了下來。

“少府,我意已決。”他咬著牙沉聲道,聲音雖低,說得卻極是利索,“少府徑自引兵西撤便是,九原軍繼續攻城。”

章邯雖麵無表情,一顆心卻是慢慢沉了下去。

“此舉風險,武成侯想清了?”

“想清了。我等兩軍分開,一則糧草再難撐持;二則易被楚軍分割開來,各個擊破;三則,若仍作戰不利,還可能被諸侯兵馬圍而聚殲。可縱然如此,我等終不能功虧一簣。”

“如此孤絕之舉若能奏效,天下諸侯自可一朝潰散;然若一著不慎,隻怕……”

“但凡行軍作戰,兵行險棋乃兵家常事,若隻一味求穩,必會白白錯過戰機。當此之時,王離隻能孤注一擲!”

章邯沉默了半晌,終是一聲歎息:“武成侯果然這般決斷。也罷,章邯也不知是對是錯,但看你自家武運了。老夫能做者,隻有將棘原倉剩餘糧草盡數運至九原軍中,或能撐得三五日。”

“回營之後,王離這便召集全體將軍論說大局,持續猛攻巨鹿。三日之內,務求破城!”

王離這樣答著,與章邯又商議了幾句其他事宜,這便出了棘原幕府,準備回到巨鹿城下的營壘中。然而,正當他重新跨上丹駸之際,一名匆匆趕來的軍吏卻報說一支馬隊正由西趕來,自稱鹹陽特使,欲見少府與武成侯,領隊者是位年輕公子,自稱采鐵司馬昌!

“是他!”王離陡然一聲驚喜大喊,“公主可在車隊中?”

——“快請進來!”不等軍吏應答,旁邊章邯已是一聲大叫。

……

分別了數月後,王離終於重新見到了華陽公主。

跟隨少府回棘原幕府的路上,兩人始終都默然無語,隻是間或向對方瞥上一眼,然而當其他人全數退出大帳、隻剩他倆時,王離卻猛然一把抱住了公主,一個長吻憋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輕點,小心肚裏孩子……”華陽公主輕推著他,壓低嗓音小聲道。

“想死我了,你倆……”王離這才將臂膀稍稍放鬆了些許,又是一番耳鬢廝磨後,將耳畔貼到了公主明顯隆起的小腹上,聽到生命的跡象已很是明顯了。不僅滿臉狂喜地問道:“多久了?”

“五個月,又十三日。”公主的淚水撲簌簌淌下,卻是綻開了幸福的笑容。

“再有幾個月,我便能見自己孩兒了,王氏有後了!”王離笑得合不攏嘴。

“徐福先生說,還當是孿生。”

“好,更好!”

說完這句,王離直起身來望著公主,嘴唇翕動了兩下,卻一時不知該說甚。自九原軍攻向趙地、惟嬴下嶺南的這數月來,他幾乎每晚都能夢到她,即便此時她真正站在麵前,他也覺得恍如夢中一般。數月來,他已在心底累積了要對她說的千言萬語,不料此時果真重逢,卻反而全都說不出了。

公主也同樣沒有開口,兩人隻是久久對望和沉默著。他們眼中的對方都已添了不少風霜,公主一臉風塵仆仆,神色間難掩疲憊;王離更是憔悴,幹瘦黝黑胡須虯結,兩眼布滿了血絲,雖是領軍大將,卻與尋常士卒毫無區別。

“惟嬴,受苦了。”許久之後,王離才百感交集地憋出一句。

公主嘴角一絲笑意頗見苦澀:“比起你等將士,不算甚;隻是此番未能搬得救兵北上,誠為憾事。”

“劉邦楚軍已進逼武關,便是嶺南軍肯來,隻怕也趕不及了。目下我等唯一出路,隻能是盡快攻克巨鹿、掃滅諸侯,平定河北後回師關中。”

“你且放心,劉邦目下仍不敢猛攻武關,還在等待河北戰果。隻要你等不敗,關中不會失守。我此番前來,也正是要告你幾樣大事,使你安心決戰。”

“你且說。”

“其一,皇叔已剿滅趙高一黨,正式即位為王;朝局已然肅清了,大勢仍有緩和餘地。其二,皇族餘脈、王氏族人,也都已安置妥當。太原王氏有白仲先生保護關照;琅琊王氏有徐福先生和司馬昌公子,幸存皇族後裔也都被徐福先生送出海,前往那仙山了。”

“如此,我等再無後顧之憂了。”王離感慨地歎了口氣,“既是這般,惟嬴你也走吧,或去太原或往琅琊。目下大戰在即勝負難料,你若留在軍中,太過凶險。”

“不必掛念我,我本意也是這般。隻是走之前,你我還須辦完最後一事。”

“甚?”王離驚訝了。

華陽公主笑了,笑容中滿是甜蜜:“你我,該成婚了。”

綿延數月的雨雪已止歇多日,黃昏時分雲開霧散,久違的斜陽重現天際,滿天晚霞的映照下,遠處的逶迤群山、近處的連綿軍帳分外靜謐,若非北麵矗立著殘破不堪的巨鹿城垣,任誰也不會想到,這竟是連番血戰的短暫間歇。

而就在此時此地,一場聞所未聞的軍中昏禮開始了。

萬千秦軍將士肅然挺立,列成一塊塊齊整森嚴的方陣,根根長矛也組成了密密匝匝的黑色叢林。叢林方陣間留出了一條寬闊甬道,直通向營壘外的曠野,那裏匆匆支起了一麵大帳,一輛墨車正由那裏徐徐駛來,由頭戴爵弁、身著玄端纁裳的王離親自駕車。當這墨車穿過甬道、來到棘原幕府前時,王離下了車,轉身佇立幕府之前,回望著身後轔轔駛來的第二輛幨車。

駕車的馭者是司馬昌,身後則佇立著華陽公主。此時的公主已梳洗完畢,也換上了新婦盛裝,這些衣衫首飾乃至禮器車駕,都是從鹹陽出發前子嬰為她準備的。她的衣著裝束和多年前那場半途而廢的昏禮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是,此刻她已用假發梳起了高髻,髻上飾有六枚玉笄,笄首各垂下一串細小的玉瑱,在冬日的寒風中叮當響著,這發型正是王族夫人才能梳起的副笄六珈。

當幨車從眼前轔轔駛過時,將士們都看到,新婦深衣之下的小腹已然微微隆起。

望著前方的幕府大帳,幨車上的公主思緒萬千,於她而言,這條迎親的甬道很短很短,卻又極長極長。許多年前的記憶重又蘇醒了,她想起了當年那場未能成行的昏禮,那時,心血來潮的父皇準備將尚是少女的自己嫁給王翦老將軍,在皇叔和蒙武將軍的陪伴護送下,自己隨迎親車隊來到了頻陽郊野,卻險被一個不知哪裏跑來的野孩子,騎著一匹通體火紅的烈馬衝撞了車駕,那時他還當著整個迎親車隊的麵,吵喊著長大以後要娶自己做媳婦……不想多年之後,這一刻終究成真了。

與此同時,守候在大帳前的王離,也同樣久久望著漸趨漸近的公主。為這一刻,他和她都等待了多年,也一同經過了無數風雨;這一刻之後,自己便將迎來一場決定社稷存亡和天下命運的決戰,他無法知曉這一戰是勝是負,也同樣無法知曉自己是死是生,然而有了目下這一刻,他已然知足了。

幕府大帳已近在眼前,公主在傅姆的攙扶下踏幾下車,守候帳外的王離迎上前來,兩人卻並未按禮節馬上步入大帳,卻是佇立在夕陽之下,彼此執手相望。

“惟嬴,你我終是等來這一日了。”王離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他靜靜望著自己的妻子,隻覺她從未這般美過。

公主薄施粉黛的臉頰泛起了興奮的紅暈,在夕陽下嬌豔欲滴,同樣微微頷首:“時隔多年,我終是又成了王氏兒媳,這次卻是我自家心甘情願。”

“隻不知今日之後,你我還能否再見。”

公主的眼角隱隱泛起了淚光,笑容卻是分外燦爛,她輕扭過頭,望向遠方的火紅夕陽:“你且看那落日,它縱要沉入群山背後,然卻已照耀溫暖過天地萬物,有此足矣。”

“大父和阿翁都對我講過那誇父逐日,他二人一生也都在追逐自己心中那輪紅日,而今你我,亦當如是。”

“無論此戰結果如何,你我骨肉我都會撫養大,你且放心征戰。”

“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王離靜靜答道,握住了自己妻子的手。

兩人手中,各自的那半塊玉璧重新合在了一起,夕陽下隱隱泛著溫潤的光澤。

將士們的歌聲開始從四麵八方響起,久久回蕩在營壘上空,那是祝福新婦於歸的《桃夭》:

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

宜其室家。

……

伴隨著歌聲,黃昏的天穹中飄起了點點花瓣,在寒涼晚風中輕輕飄舞著,先後落在秦軍營壘中,幨車傘蓋上,幕府大帳前,直至落在夫婦倆的頭上身上。兩人都驚訝不已,不約而同望向遠方,卻見大片粉紅雪白的桃花竟在這冬日裏漸次盛開,夕陽之下一片如火如荼——

桃李冬華!許多年前的獻公之世,也曾有過此等異象!

“真想再回那桃花源看看……”望著滿天飛舞的花瓣,王離輕聲喟歎了一句。

華陽公主笑了:“天下若能重新安定,你我若能再見,便同回那裏,舊地重遊。”

桃之夭夭,

有蕡其實。

之子於歸,

宜其家室。

……

鹹陽皇城中,新秦王子嬰佇立在太廟前,佇立在花雨之下。

“惟嬴,此乃皇叔目下唯一能為你做的;王離,大秦社稷便看你等將士了……”

這樣默想著,他轉身緩步沒入了沉沉鬆柏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