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約戰(1 / 3)

徹底擊潰主力楚軍後,章邯與王離終於在濟水岸邊會合了。

這還是自王離由驪山潛回九原之後,兩人的頭回重逢。蒙蒙細雨中,章邯默默望著因受傷而臉色蒼白的王離,王離也同樣望著滿麵風霜滄桑的章邯,目光中滿是感慨。

盡管這一戰陣斬天下世族的領袖項梁,也全數擊潰了新楚軍的主力,算得上是繼殲滅陳勝以來的又一場重大勝利,然而兩位統帥心下卻仍無半點輕鬆之感。

簡單幾句寒暄之後,章邯將王離引入了匆匆搭起的幕府軍帳中。望著麵前這張地圖,王離一顆心沉了下去,這是一張中原各郡縣的全圖,上麵用大大小小的旗幟標示著各地反秦盜軍。盡管章邯領軍以來連戰連捷,然而麵前的形勢圖卻告訴王離,比起數月前陳勝作亂之時,眼前盜軍竟絲毫不見頹勢:魏王魏咎死了,其弟魏豹卻還在;齊王田儋死了,其弟田榮又據守齊地;趙王武臣死了,趙歇又和張耳陳餘與九原軍對峙著;即便是目下剛剿滅的楚軍,也還有項羽、劉邦、呂臣三路兵馬。除卻魏齊趙楚這最主要的四路諸侯外,更不用說還有韓王韓成、燕王韓廣等一幹小諸侯,由是觀之,天下亂局不僅沒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可對目下的秦軍來說,無論是兵力還是糧草都不多了,兩人誰也不知各自還能撐持多久。

“武成侯也見了,天下盜軍洶洶,廟堂又沉淪不堪。以我之意,目下我等隻能盡快合兵,先行剿滅河北趙軍,此後一道返回關中,肅清朝局。”章邯的劍鞘搭上了地圖上的巨鹿。

“王離讚同!隻是,楚軍雖遭重創卻未覆滅,楚懷王熊心更是天下反秦旗幟,若不先剿滅新楚,會否使其重新緩過勁兒來?”

章邯無可奈何地一聲歎息:“此中隱患章邯也知,卻是無能為力了。新楚都城遠在盱台,那一帶又水網密布,我等若想將楚懷王君臣徹底剿滅,隻怕難上加難,糧草後援也極難跟上;再者項梁乃楚軍軸心,此人一死,楚軍主力隨之潰散,新楚便再無人可恃,已不成氣候。而今遍觀天下盜軍,兵馬最盛壯者仍是河北趙軍,我等當務之急乃集中兵力重創盜軍、大煞複辟氣焰,日後方能從容周旋。章邯給武成侯書信中提及圍城打援,正是此意。”

“少府言之有理,既如此,九原軍聽憑少府決斷!”王離慨然拱手。

“也罷,老夫便說自家謀劃!”章邯大手一揮,詳細拆解了起來。

章邯說,此番滅趙之要共有四點:一為圍城打援,二為甬道運糧,三為屯兵身後,四為以快製變。他進一步解釋道,前兩點要害自己已在前日書信中說了,後兩點武成侯也須謹記:一旦楚魏齊等諸侯渡河援趙,則首要目標定是秦軍運糧甬道,是故關中軍將分出近半人馬駐守大河南北的安陽、成陽、城武等城邑,也望九原軍抽調一部兵馬協同防禦,以便事先阻擋諸侯援軍;至於最後一點以快製變,武成侯該當更是了然於心,我等唯有盡速完結河北戰事,方能回師關中肅清趙高,如此則事尚有可為也!……

“王離明白!我等這便回河北,涉間本就駐守巨鹿以南,我再向他調撥兵馬便是!”

王離霍然起身,卻無意間扯到了傷口,疼得直噝噝抽冷氣,縱然如此,卻還是強忍痛楚向章邯決然一拱手。

商議已定,兩位秦軍統帥開始了分頭鋪排:王離領自己麾下的九原飛騎先行回巨鹿,並從圍城秦軍中再次抽調萬餘人交由章邯統領;章邯則遲滯了月餘,先行梳理定陶之戰諸多善後事宜,此後重又領軍返回濮陽,渡河前去支援九原軍。在趙軍降將李良的引領下,關中軍很是輕易便攻陷了新趙先前的都城邯鄲,為免此城被複辟勢力再次占據,章邯下令拆毀邯鄲城垣,又將城中黔首全數徙至河內郡,參與糧草輸送;此後他便繼續領關中軍北上,將幕府設在了巨鹿正南方的棘原。

章邯幕府正式進駐棘原之時,王離九原軍已圍攻巨鹿多日了。

秋雨依舊整日整夜地下,雨量不大卻是終日不停。當天邊微亮、勉強能望見籠罩在雨幕中的巨鹿城時,秦軍營地便重新喧鬧起來,新一日的攻城又開始了。

牛角號穿透雨幕,劃破了營地的寂靜。九原軍的士卒們紛紛披上戰袍穿上鎧甲鑽出營帳,趁著全軍集合前的短暫空閑,個個把手中兵刃先放在雨地中,冒著綿綿細雨搓著雙手跺著兩腳;若還有酒,便舉起皮囊仰頭灌下一口,總歸是竭力讓自己周身暖和些。片刻之間,隆隆戰鼓便重又擂響,震天喊殺再度響徹了巨鹿郊野。繡有“王”字的黑色大纛在雨幕中招展開來,催促著將士們冒著空中飄動的雨絲,再次向巨鹿城進逼。

秦軍大陣分散開來,由四麵八方奔向巨鹿的幾座城門;成千上萬名死士身披短鎧,左手各一麵巨大革盾護住身體,每百人為一隊,各自肩扛著雲梯、推動著壕橋,在後麵一隊隊射士拋灑出的箭雨的掩護下,向敵城進發,這兩樣是九原軍僅有的攻城器械,都是圍城數月來伐刈周遭林木製成的,除此之外他們別無長物,衝車大炮連弩等一概欠奉,有的隻是各自的血肉之軀,有的隻是對及早拿下巨鹿的急迫渴望。

衝至城牆腳下之際,上百架壕橋鋪上了護城河溝渠,上百架雲梯也開過壕橋搭上了城牆,一個個士卒一手舉著盾牌,一手把住鉤援,冒著迎頭拋下的滾木礌石、身後戰友向上射出的支支箭矢,迅速向上攀緣著,遠遠望去如同一群群螞蟻般密密麻麻。而守城趙軍也自不會眼睜睜坐等著敵人攻城,秦軍士卒剛開始攀爬,不計其數的磚石瓦塊便隨著箭雨拋下,數月來,城中滾木礌石即將告罄,民居已拆掉了大半,根根梁柱片片磚瓦都被送到城牆上做守禦用。趙軍小心翼翼節省著每一根滾木每一塊礌石,直到瞅準了雲梯才肯丟下。滾木礌石伴隨著綿綿秋雨落下之際,一架架雲梯便斷裂破碎,一個個攻城士卒紛紛墜下,無不在雨地泥濘中落得肝腦塗地粉身碎骨;即便偶有攀上城垣者,也多半旋即淹沒在了守城人潮中,瞬間變成了肉醢。

這,便是九原秦軍與巨鹿趙軍日複一日上演的一幕幕血腥大戲中極為尋常的一幕。無論秦人還是趙人,每日生活都隻剩了這般單調而殘酷的流程:出征、試探、進攻、大舉進攻、退卻或者死亡。

這等攻城戰持續月餘了,無論秦軍還是趙人都沒有退縮之意。定陶大捷的消息傳至巨鹿,九原軍久已消沉的戰心陡然重新高漲起來。蘇角接到王離派軍使千裏迢迢送來的將令,不等武成侯歸來,已下令開始對巨鹿連番猛攻,然而此時秋雨連綿,秦軍又缺乏大型攻城兵器,是故縱然攻勢猛烈,也始終奈何不得對手;而守城趙軍縱能借助高厚城垣負隅頑抗,卻也難抵這等連番攻城,趙王歇和張耳盡管已派出軍使向天下諸侯求援,卻不知何時能到;近在咫尺的陳餘又與張耳大生齟齬,隻遙遙按兵不動,一時內憂外患交加。

城中糧草和兵員日漸減少,援軍遲遲未到,秦軍的攻勢卻日複一日的猛烈。眼見堅守突圍獲救的希望全都是一片渺茫,趙歇終日隻能在雨地長籲短歎,萬分後悔自己當上這個趙王;張耳也終日指天畫地罵陳餘,罵遲遲未到的各路諸侯,罵巨鹿城外的王離章邯。城中趙軍更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到處是一片哀號之聲。眼瞅著便要嘩變倒戈投降獻城,若非負責守城的趙將李齊是武安君李牧之後,頗通兵法,秦軍隻怕早拿下巨鹿了。

然而,正當秦軍士氣正旺、趙軍即將自行崩潰之際,一條自關中突然傳來的消息,卻挽救了岌岌可危的巨鹿城,也使秦軍士氣一落千丈——

趙高逼殺了二世,要自家稱帝了!

二世被逼殺的消息,是長史司馬欣帶來的。司馬欣說,李斯被具五刑、滅三族之後,趙高的野心便陡然膨脹了,這便指使閻樂、趙成“勸說”二世封自己為丞相。二世本就對老師言聽計從,而今老師替自己除掉了“大叛徒大內奸大惡賊”李斯,自然更對他感激涕零,忙下令擢升其為丞相。趙高自然敬謝不敏,隻是裝腔作勢假意辭謝雲,左右丞相皆為逆臣,自己當哪個丞相傳出去都不好聽,是故做中丞相便是。胡亥自然又是一並允準了,隻是他沒想到,登殿拜相之際,中丞相又鼓搗出了一件怪事。

當時,胡亥結結巴巴念誦了趙成塞過來、早已寫好的拜相詔書,趙高便從典儀手中接過相印佩在腰間,又向他拱手道:自家前日恰得一匹名駒,今日欲獻與陛下。說著也不待胡亥允準,便轉身猛擊了三下掌,兩名內侍果然前拉後推著一匹“馬”,緩緩上了殿。因了大殿很是縱深,那“馬”離得尚遠,故而胡亥看不真切,可越看越覺不對勁兒:說是馬,可個子如何這般小,不到常人半身高?頭上又如何有角?還有那皮毛,如何一片火紅,上麵還有恁多白斑?這,這是馬麼?這不是……

趙高口中的“名駒”終被牽到眼前了,胡亥定睛望去,先是一愣,然後便哈哈大笑起來:中丞相,錯也錯也!這不是鹿麼?如何成了馬?趙高卻麵不改色:陛下錯也!此乃老臣遍訪天下尋得的名馬,日行千裏夜行八百,特來獻與陛下!胡亥仍是大覺有趣,指著這“馬”環顧大殿高聲問:你等且說,是馬是鹿?卻不料滿殿竟是轟嗡一片:是馬,不是鹿!胡亥還在愣怔,手上便忽然傳來一陣溫潤潮濕之感,猛一激靈低頭看去,卻見那“名駒”正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舐著自己的手掌,頭上長長的大角還在不住晃動著……

據司馬欣說,指鹿為馬之後沒過多久,趙高便對胡亥下手了。那一夜,閻樂趙成率領著胡人材士猛撲二世所居的望夷宮,逢人便殺,兩人在一片混亂中衝入寢宮,趙成一箭射落了帷帳,也驚醒了正在呼呼大睡的二世。胡亥這才明白兩人是要弑君,頓時慌了手腳,環顧寢宮隻見一名宦者戰戰兢兢立在角落裏,忙向他高喊:賊人欲害朕,你等何不早告朕?乃至於此!宦者卻結結巴巴道:臣不敢言,方能活到今日。臣若早言,必定被誅,安能侍奉陛下至今?這時閻樂便按照嶽丈預先教自己的說辭開了口:足下驕恣,誅殺無道,方遭天下共叛!足下當自作了結!胡亥哭問丞相得見否?閻樂卻斷然拒絕;再問自己願得一郡,為王可否?也被拒絕;又問隻做萬戶侯可否?還是被拒;胡亥無奈,抽泣著說那我帶個女子為妻,隻做尋常黔首可否?閻樂大不耐煩,隻厲聲喝道足下說甚我也不會告知丞相!胡亥最終隻得哭天搶地地拔劍自刎了,臨死前還在連連喊著丞相如何不見胡亥……

——“趙高禽獸!”

聽到長史司馬欣帶來的消息,關中九原兩路秦軍的大將們都憤怒了——二世縱然絕非善類,然趙高更是禽獸不如!自二世繼位以來,這惡賊殺了多少無辜?手上沾了多少鮮血?他還要如何?可是要自家做皇帝?……

“正是如此!”司馬欣的聲音中也滿是憤激,“我被少府派去鹹陽,請趙高給我等增派糧草,不料在鹹陽宮外守了三日都杳無音訊,最後還是一位老內侍奉宗正子嬰之命前來找我,說趙高竟日忙著籌備稱帝,其他政事一概不理!非但如此,他還顧忌兩支秦軍殺回關中,還欲派材士緝捕我,我連夜抄小道逃出了鹹陽,這才躲過了追殺……”

話未落音,幕府大帳中便爆出一片怒罵,人人叫嚷著要殺回鹹陽宰了趙高,隻有少府章邯始終默不作聲,直到幕府再度沉寂下來才開口,低沉的嗓音中透著濃濃的鬱悶:

“各位,目下我等畢竟已攻趙多日,若舍近求遠回師鹹陽,攻趙便是前功盡棄!北上滅趙之前,章邯拚盡全力方才積攢了目下這多兵馬糧草,而今關中九原兩軍,乃我大秦最後家底,我等已然經不起一次敗戰。此中輕重,各位當能體諒;老夫寸心,各位當能體諒……”

大將們一片驚愕的目光中,章邯低下頭,雙手久久捂住臉頰,許久後才重新揚起臉來,花白的須髯不住顫動著。

“……武成侯、各位將軍,你等不知,關中軍看似無事,卻已暗潮湧動。關中軍本以驪山刑徒為主,去歲周文盜軍入關之際,章邯聽從太尉生前提議,將他們免除罪責,還許諾隻要立下戰功,便向他們授爵,如此方得刑徒用命,一舉擊潰周文。然關中軍轉戰中原年餘,戲水之戰後竟無一次授爵,章邯不知多少次派出特使,請廟堂論功行賞,趙高胡亥卻無一次理會。刑徒縱是獲罪之身,然也照樣是我大秦黔首,而今他們奮勇殺敵、戰死疆場,廟堂卻無絲毫褒獎撫恤,便連定陶之戰那等大勝也毫無表示,全然聽之任之,章邯尚且寒心,刑徒豈不更是如此?北上數月來,刑徒當中已有逃亡者,章邯還有耳聞,雲有刑徒欲效法黥布舉事,不能不讓我等憂心哪……”說到最後,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

王離等人沒有再吭聲,幕府中一時靜得隻能聽見一片喘息與心跳。

“何等聲音?”王離突然抬起頭,依稀聽到九原軍營壘方向傳來陣陣嘈雜。

“莫不是趙軍來襲?”涉間蘇角等將也紛紛躍起。

“快回營!軍中必生事端!”王離顧不得辭別章邯,已大吼著衝了出去,涉間蘇角等其他九原軍大將也跟著呼啦一下擁出了帳外。

匆匆趕回營壘之際,王離等將都驚呆了:校軍場的雨幕中擠滿了將士們,萬千雙眼睛齊刷刷聚在王離身上,卻是人人默不作聲,人潮組成的浩蕩汪洋竟一片死寂,唯聞秋雨沙沙聲響。

“何故私相聚集?……”王離的亢聲高喊回蕩在沙沙雨幕中。

沒有回答,隻有雨聲依舊回蕩著。

“大戰在即,你等要擾亂軍心麼?……”

還是沒有回答。

“若不散去,軍法論處!……”

始終沒有回答。

王離驚愕地收住了口,細細環顧了一圈沉默的人群。任誰都能從那些滿懷憤恨的目光中看出,這久久的死寂中蘊含著絕大的力量。盡管心下震驚,王離卻還是再一次高叫了一聲:“為何私相聚集?”

“我等要殺回鹹陽,鏟除趙高!”雨聲中,突然響起了一聲高呼。

“不殺狗賊,天理難容!”一名百將也叫。

“我等在此奮戰,那閹宦卻要稱帝!他若做了皇帝,我等便成了為他而戰!”又一名都尉大嚷,聲音中滿是憤激。

這句話點燃了將士們心頭的憤懣,整個校軍場頓時炸開了鍋。

“這多日來,鹹陽可為平亂做過一件正事?要糧沒糧,要兵沒兵,胡亥終日便是吃喝玩樂,趙高終日便是殘害忠良!”

“若非少府援手,我九原軍也早沒糧草了!”

“這等昏聵朝廷,我等憑甚為他賣命?這等殺千刀的狗皇帝狗奸臣,我等憑甚為他送死?”

“國不國、政不政、法不法、君不君,如何打仗?”

“這一戰即便贏了,也是延趙高的狗命!我等不幹!”

……

——“將軍!王氏便被趙高滅族,我等何能替他打仗!”

一片洶洶怒罵中,一個滿懷悲憤分外刺耳的聲音隨即響起,一個人影快步穿過人群和雨幕,一路狂奔到將台前,“撲通”一聲低頭跪拜在泥濘中:“將軍!忘了趙高屠滅頻陽麼?……”

“王翳!”王離聲嘶力竭地吼了起來,“起來!再不起來,軍法處置!……”

“將軍殺了我便是!”王翳猛然仰起頭,滿臉的雨水汗水,卻仍然跪在雨幕泥濘中連聲大喊著,“隻要將軍領我等殺回鹹陽、剿滅趙高,王翳任殺任剮!……”說著猛然拔出一柄匕首,直向自己咽喉刺來。

“放手!”王離情急之下猛撲上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身旁幾名軍吏也一擁而上按倒王翳,泥水四濺中一片奮力爭搶,終於從他手中奪下了匕首。可盡管如此,王翳卻依舊躺倒在雨地的泥濘裏放聲哭喊著,聲聲大吼分外令人揪心:

“將軍!王氏與趙高不共戴天!將軍殺了我吧,我等不願再戰了,將軍領我等殺回鹹陽!……”

——“拖下去!二十軍棍,拘禁五日!”王離猛揮臂膀截斷了王翳的話頭,眼角雖滾出了淚水,卻是瞬間便被雨水衝刷得無影無蹤。

“將軍,殺回鹹陽!弟兄們,殺回鹹陽!……”王翳一邊全力抗拒著軍吏們將自己拖走,一邊連連哭喊。

“殺回鹹陽!殺回鹹陽!殺回鹹陽!……”

王翳喊聲尚未遠去,四麵八方也回蕩起了九原軍將士們的吼聲,在這沙沙雨聲中直如滾滾沉雷一般震撼人心,但聞一片“呼啦”聲響,所有將士竟也和王翳一樣齊齊拜倒在了雨地中。

望著這一片壯烈淒慘的汪洋人潮,王離再難壓抑心下悲憤,轉過身去一任淚水被雨水衝刷著撲簌簌落下,胸口猛烈起伏著,隻覺一腔委屈憋得自己幾乎透不過氣來,終是仰天一聲長長咆哮,猛然轉過身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淚水:

“弟兄們這多人都與趙高有深仇,王離也是!王離一樣想報仇!杜縣決刑之時,王離尚敢殺回去劫囚,而今如何不敢?然我等終究是秦軍,我等目下終究是在作戰!方才有弟兄說,趙高若做了皇帝,我等便是為他打仗,大謬也!蒙公生前說過,任何大軍,都不該是一將的私家大軍,不該是一支朋黨的私家大軍,更不該是哪個皇帝的私家大軍!我等是廟堂與邦國的公器,我等肩上扛的,是大秦社稷,是天下安危!我等要守護的,是華夏文明,是黔首性命!是故目下剿滅盜軍、平定亂局方為緊要!而今弟兄們都在,王離當你等麵立誓於此:隻要剿滅盜軍、大局稍緩,王離與少府、九原軍與關中軍,便一道殺回鹹陽,拿趙高千刀萬剮!……”

王離的聲聲怒吼回蕩在雨幕中,說到最後嗓音已啞得不似人聲,然而,他卻始終聽不到將士們慣常的熱烈歡呼,跪拜在雨中的人群依舊久久沉默著。

“九原軍,戰心彌散了麼?……”望著一片死寂的人潮,王離隻覺得心底的寒意竟比這雨水更加冰冷。

將軍沒有再說話,士卒們也沒有人再說話,所有人都淋在雨中一動不動,整個校軍場上的人潮,全數在綿綿秋雨中化作了一片陶俑。

二世被逼殺、趙高意欲稱帝的消息傳開,不止是秦軍,天下諸侯同樣驚訝了。

不同於秦軍的憤怒痛心,各路複辟諸侯卻是一片歡欣鼓舞,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認定——有趙高這等閹宦在廟堂作祟,顯是秦國氣數已盡!目下河北之地的兩路秦軍便是秦國最後家底,隻要能將章邯王離擊敗,滅秦便是水到渠成!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因不久前定陶之敗、項梁戰死而帶來的惶恐衰頹之氣陡然消弭了不少,諸侯們重又開始蠢蠢欲動。新趙自不必說,重重包圍中的趙歇、張耳將這消息傳遍整座巨鹿城,惶惶許久的趙軍一片歡呼,鬥誌重又不可思議地高昂了起來,其他各路諸侯磨蹭了數月,也終於開始發兵援趙了。當此之時,作為天下諸侯盟主的新楚自然也不例外,隻不過此時謀劃救趙的,已不是項氏,卻是楚懷王本人了。

早在月餘之前,定陶大敗、項梁戰死之後,淮北的幾路楚軍偏師、淮南的新楚朝廷都是一片震恐,唯獨楚懷王熊心打起了自家算盤。被項梁立為傀儡王一年,熊心對項氏也忌憚了一年,尤其忌憚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項羽。襄城、城陽兩次屠城,項羽惡名早已流播天下,連帶著項氏,連帶著新楚,連帶著自己都蒙了羞,有此等凶徒領兵為將,便是生生將天下黔首逼得與自家為敵,新楚社稷豈能長遠?可盡管這樣,楚懷王卻也不敢輕易招惹此人,自己畢竟隻是個虛位楚王,項羽手中兵馬卻是實打實的,若果真一著不慎,誰知這頭凶獸會鬧出何等事端?此人隨季父起兵之際,一劍便殺了會稽郡守殷通,焉知他不會一言不合弑了自己這個楚王?

然而目下,項梁戰死、新楚主力被擊潰,楚懷王頓覺自己機會來了。

與上柱國陳嬰等幾名大臣多次密議之後,熊心先將都城由淮南的盱台向北遷到了泗水岸邊的彭城,又開始整肅起朝局來。就實說,熊心被立為楚王之後,手中始終沒有兵馬,無論項氏叔侄還是劉邦等人,眼裏都沒這個空頭王,自然也就不會買他的賬,然此時形勢卻大大不同,項羽、劉邦、呂臣三路都是偏師,任哪一部獨自遇上秦軍也決然不敵,彼此都需聚合自保,也正因此,原本無足輕重的楚懷王反倒被襯托出了重要,畢竟有他這麵大纛佇立,諸多須各方協力之事才能順利成行。仿佛曆史的重演,眼下的新楚朝廷重又再現了故楚那多方並立且彼此製約的廟堂格局。此種形勢下,楚懷王終於在遷都彭城之後的第一次大朝會上推出了一係列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