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陳嬰仍為上柱國,總領政務;以宋義為上大夫,兼領兵政。此前,陳嬰宋義二人麵臨的形勢與楚懷王大體相仿,都是徒有虛名卻無實權,是故兩人很自然地與這位空頭楚王走得極近。楚懷王開手下這道王命,其意自是擴大兩人手中權力,使他們與自己結成一個穩固的“君——相——將”廟堂三角。
其二,並項羽、呂臣軍自將之。這是最為關鍵的一道王命,楚懷王對此的說法是,先前定都盱台之際,都城隻區區兩千兵馬拱衛,實在太過單薄,而今項、呂兩部兵馬剛好駐紮彭城左近,就此拱衛都城再合理不過。其實此中真正意圖,一是使自己名正言順地握有兵馬,從而順理成章地左右楚國朝局;二是更徹底打壓項羽,將其排除在新楚核心之外。
其三,緊隨上一條王命,以呂臣為司徒,以其父呂青為令尹。這一手也極為高妙:呂臣乃陳勝部將,一直對其忠心不二,可謂張楚殘餘勢力的代表,當初正是因項梁從召平手中接過陳勝的“任命”,呂臣才引領張楚軍殘部前來投奔;也正因此,呂氏父子始終與項氏叔侄走得極近。楚懷王剛奪了呂臣兵權,又立即轉手封了呂氏高官,如此既平息了呂氏父子可能產生的不滿、從而拉攏這股力量,又拆散了呂氏與項氏之間隱隱的同盟關係,更使同樣被奪去兵馬的項羽無話可說,可謂一箭三雕之舉。
其四,以沛公劉邦為碭郡長,封武安侯,統領碭郡兵馬,拱衛彭城之西。這一手與拔擢呂氏父子異曲同工,劉邦與項氏同樣走得很近,如此鋪排仍是拉攏劉邦、削弱打壓項氏。
最後,以項羽為長安侯,以魯縣為封地,號稱魯公。此舉自是對項羽明升暗降,既使外人以為楚懷王對項羽依舊器重,也堵住了項羽的嘴,若他敢口出怨言,則楚懷王便可以呂臣說事,則項羽必定無言以對。
……
如此王命一下,滿堂文武自然皆大歡喜,隻除了項羽。
多日前,乍聞聽季父戰死,項羽當場噴出一口鮮血,一頭倒栽馬下。身旁兩名士卒匆忙上去扶他,不料他已一躍而起,肩膀一拱將兩人撞開,隨即抄起長槊要翻身上馬;一旁將士們連連苦勸,項羽卻猛然掄起長槊一圈橫掃,眾人紛紛後退閃避時已躍上馬身,這便要殺向定陶為季父報仇。眾人重又呼啦一下聚攏過來,拉韁的拉韁,攔馬的攔馬,拖槊的拖槊,好說歹說方將他勸下馬來。項羽卻仍是悲憤難抑,一把將長槊猛戳入腳下的青石地麵,又大步衝向校軍場上的大纛下,一拳擂向那粗大旗杆,但聞一聲極盡響亮的喀嚓聲,碗口粗的旗杆居然應聲折斷!赭黃色的“項”字大纛轟然跌落之際,項羽已經如一頭被激怒的野獸般狂奔而去了,直到小山般的身影消失在眾人視野中,那震天的號啕仍然清晰可聞……
回來之後足足五日,項羽都將自己關在寢帳中,不吃不喝不睡不動,不見任何人也不理任何軍務。然第六日終是破門而出叫來了劉邦,開始商議攻秦複仇之事,劉邦這回卻陡然變了副臉色,平日裏武信君長武信君短的他,此刻隻丟下一句“今項梁軍破,士卒恐”便不說話了。看到那張平日裏嬉皮笑臉而今卻一臉寒霜的麵孔,項羽心下又騰起怒火,恨不能滅秦之前先宰了這“爾翁”。可轉念一想,自己兵馬終究不足,若果與他翻臉,還真未必拚得過,心念及此終是硬咽下了這口惡氣,悻悻領兵和劉邦呂臣一同東撤,一路收攏流散的項梁舊部,這才回到了彭城。誰想楚懷王遷都之後這第一場大朝會,自家卻落得這般田地!……
充斥耳畔的讚頌聲中,項羽的臉早已和那身喪服一般慘白,口中的呼吸越來越粗重,重瞳子中的殺機也越來越濃。他不由自主地將顫抖的手按在腰間,卻是空空如也,這才想起自己的佩劍已被留在了大殿之下。那一瞬間,項羽隻覺此刻的自己直如被拔去了爪牙的猛虎一般,雖有滿腔怒火卻無從發泄!
他怒氣衝衝地深吸一口氣,剛要開口痛斥楚懷王,突然感到有人從身後扯了自己一把。
項羽扭過頭,看到老範增眯起眼睛,輕輕搖了搖頭。
……
“亞父,你來評理!季父屍骨未寒,這鳥王便算計到我項氏頭上!他還要自將兵馬,自將個!要奪兵權也當奪劉邦老豎子的!這鳥王本是我項氏擁立,如今項籍反倒排在呂劉之後!那老殺才宋義咒季父早死,今卻統領起楚軍!項籍隻落個魯公虛名!魯公算個鳥,項氏便是自家稱王也不為過!項籍這便起兵殺入彭城,將那等君臣一並殺個幹淨,自立為王!……”
彭城郊野的幕府中,項羽的連聲怒吼直是地動山搖。
“少將軍!”老範增一聲斷喝,項羽這才慢慢平靜了下來,“老夫自然知曉少將軍複仇心切,然少將軍果欲成事,一要順勢而為,二要潛心務實,切莫孜孜於虛名,汲汲於小利;逞一時之意氣,壞長遠之大局!而今大局是甚?武信君身死兵敗,項氏已然失勢,少將軍麾下兵馬不過三萬,還要被楚懷王挖走,此時你敵得過誰?你若因心下不甘而大鬧廟堂,甚或舉事兵變,則正中楚懷王下懷,彼等君臣因此問罪於你,天地公道!少將軍固然勇武過人,然以一己之力戰得過數萬大軍麼?縱然你不惜自家性命,也不惜放棄為武信君報仇麼?不惜放棄重振項氏麼?不惜放棄誅滅暴秦、複興大楚麼?麵對此等大勢,少將軍除卻隱忍,還能做甚?……”
項羽依舊不說話,喘息卻不似方才那般激烈了。
眼見項羽顯然聽進去了,老範增語氣也和緩了些許:“自然,隱忍退讓絕非無所作為,卻是積蓄實力待機而動。少將軍自然知曉,項氏與那頻陽王氏三代世仇,大司馬與那王翦,武信君與那王賁,皆為死敵。少將軍年幼之時更是親曆過王翦滅楚,彼時那王翦老狐與大司馬楚軍對峙了整整一年,這一年來做的是甚?還不是明裏示弱暗地裏加緊練兵?若無這一整年積蓄實力,秦軍何能這般悍勇,一戰而擊潰楚軍主力,再戰而吞滅姑蘇?……”
項羽咽了咽口水,王翦這個名字再次勾起了他的仇恨,而秦軍滅楚更是他少時最深刻的記憶。
“……再說武信君,天下一統之際,武信君也與少將軍一般氣盛,先趕往百越抗秦,又在田橫島與王賁一戰,多年下來卻是一事無成,自家最後也被擒獲,關入櫟陽獄。脫獄之後,武信君便帶少將軍潛伏江東,其間做的是甚?可是逞強複仇麼?非也,乃是私下裏招徠賓客、收買人心!如此苦心經營多年,終是盼來了天下群雄蜂起;即便此時,武信君也未如陳勝之流忙於稱王、急吼吼吵嚷滅秦,卻是加緊練兵、囤積糧草,練成大軍之後方才西進北上,成就天下盟主!若武信君仍能繼續沉穩運籌而不焦躁,豈有定陶之敗哉!豈有項氏之今日哉!……”
“項籍明白。”項羽終於憋出了一句,“如何做,亞父教我!”
老範增目光中閃爍著精光:“此中關鍵,隻在練得一支精銳大軍。少將軍目下可做者,至少三事:其一,全力搜羅武信君舊部,盡快擴充人馬;其二,加緊練兵,尤其是模仿秦軍,演練種種協同作戰之陣法;其三,秘密積累糧秣、打造兵刃、購買戰馬。若三事皆成而不走漏風聲,則少將軍便可重整旗鼓,任它楚懷王如何打壓少將軍,又何懼之有哉!”
“善!項籍久隨季父身旁,也知勒兵,此事做得!彭城郊野又多山多穀,項籍招來新兵,盡數安置穀中便是!”
“既如此,老夫也當全力輔佐少將軍!”
一老一少密談了足足一個時辰,項羽終於重又振作了起來,親自將亞父送出了營帳,目送著老範增的背影逐漸消失,心下也大大暢快起來。正要轉身回營,眼前卻是突然一亮: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自遠方的原野緩緩而來,身旁還跟著一匹通體烏黑的戰馬。
“虞妹!”他連聲大叫著,快步奔上前去,猛然一把便將虞姬擁入了懷中。
“將軍,虞妹給你帶來一匹神駒。”虞姬任憑他將自己死死抱住,艱難地喘息著,卻露出了一絲笑意。
項羽把目光由虞姬移到了黑馬的身上,目光中頓時閃起了巨大的狂喜:這匹戰馬高六尺,長竟足有一丈,通體烏黑,隻有四蹄雪白,直如踏雪歸來一般,說不出的神異威猛!
“此馬名為烏騅,乃虞妹由塗山大澤覓得,當地傳言它乃黑龍所化,每日由大澤躥出,在周遭村裏咆哮肆虐,蹂踏禾黍,民不能禁!”
“這等烈性?我便上馬試試,你也來!”
兩人先後上馬,烏騅一聲長嘶,直如一團黑雲般載著他們馳騁而去。
“果是好馬!”馬蹄嘚嘚中,項羽放聲大笑,“複仇滅秦之後,項籍便要在這彭城南山整日走馬!虞妹,待到那時,我便為你建一座戲馬台!”
“將軍不止要複仇滅秦,還要為王!虞妹等將軍那日!”
“一言為定!……”
兩人的笑聲叫聲,隨著馬蹄聲漸漸遠去了。
轉眼過去了月餘,項羽重建的精兵已被秘密訓練得有模有樣之際,由巨鹿趕來求援的特使也越來越頻繁了。此等形勢之下,楚懷王終是再度召集起了新楚君臣,商議救趙之事。
沒有任何異議,楚懷王君臣便達成了救趙共識——目下新楚主力盡失、名將項梁戰死,天下諸侯隻餘新趙實力尚存,一旦新趙覆亡,則諸侯再無可恃者,此等情形正如當年長平之戰後,秦軍圍攻邯鄲一般。趙地存亡既然涉及諸侯生死,自然要救,況且兵力更弱的燕、齊兩家都已出兵,新楚既是天下公認的反秦盟主,何能居於他人之後?
議決救趙之後,話題順理成章地轉向了何人救趙之上,眾人尚未開口,外臣席中便站起了新齊使者高陵君田顯,不出意料地舉薦了宋義,理由也是那眾人皆知的典故:項梁將宋義派往齊地,請田榮發兵來援,宋義路上恰好遇上自己前來出使,兩人閑談幾句後,宋義便勸自己莫急趕去定陶,說武信君驕惰,必遭兵敗,隻怕覆亡便在這數日之間,公慢行可免一死,急行必將大禍及身。自己聽從宋義之言徐徐前行,不久之後果然傳來了武信君戰死的消息。
“宋義論武信君之軍必敗,居數日,軍果敗。兵未戰而先見敗征,此可謂知兵矣!”田顯最後總結道,語氣中掩飾不住的欽佩。
話音落地,大殿中顯出了一陣頗有些難堪的沉默,項羽及背後項氏諸將更是人人眼中都要噴出火來。楚懷王眼看項羽這等反應,隻覺頭皮陣陣發麻:項梁戰死始終是項氏的最大忌諱,即便自己也不敢公然談論,不想這田顯卻是大庭廣眾之下狠揭傷疤,若那項羽陡然發作,豈不大大麻煩?當下閃避著項羽那刀鋒般的目光,勉力平靜地問起大臣們的意見,好在陳嬰呂臣呂青劉邦等異口同聲都讚同了,楚懷王這才鬆了口氣,當場以宋義為救趙上將軍,號為卿子冠軍,宋義也大為得意地當場接過了將印虎符。
這時劉邦卻又蹦了出來,自告奮勇道,此番救趙自家也願出一分力,願領本部兵馬做前鋒,為卿子冠軍開路!聽到這裏,大殿中頓時一片竊竊私語,楚懷王與眾大臣都頗感驚訝——此番救趙甚為艱險,章邯王離大軍氣勢正盛,做開路前鋒之艱險自不言而喻。這“爾翁”亭長向來滑頭,有功便搶有難便逃,今日如何竟鼓勇請戰了?一時間好幾位大臣都不約而同地問起劉邦進兵方略。劉邦便說,自家謀劃共分兩大步:其一,掃滅彭城附近殘敵,為主力大軍救趙開道。若卿子冠軍領大軍悉數北上,則彭城勢必空虛,秦軍來襲必不能抵擋,是故自己欲領本部兵馬自碭縣起兵,逐一攻下彭城西北兩麵諸多城邑,既可掃除敵軍偷襲隱患,使我楚都無恙;又使卿子冠軍順利北上,不致與秦人決戰前損耗兵力。老範增問起劉邦欲攻占哪些城邑,劉邦忙扳著指頭算起來:安陽、成武、亳南、成陽、栗縣、杠裏、昌邑、高陽、陳留、大梁、白馬……總歸要使大河以南諸城,無一處有秦軍!範增再問劉邦兵力幾多,劉邦卻一下發蒙了,眼睛眨了半天:三千?五千?八千?一萬?……咳,爾翁終日流竄山林,手下兵馬也多少無定,如何說得準數!說著雙手一攤,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大臣們也跟著一通哄笑,大多心想,這“爾翁”連自家手下兵馬幾多都說不準,何敢誇海口要攻下這多城邑?忒不知天高地厚也!
劉邦卻不以為意,又提出了自己的第二步謀劃:肅清彭城周遭之後,便是一路西進直抵關中,拿下鹹陽滅亡暴秦!一語既出,舉座更是一片嘩然。眾人都冒出了同樣念頭:這劉邦莫不是失心瘋了?雖說兩大秦軍目下都在河北,關中勢必空虛,然則以他實力又何敢直搗鹹陽?不說別的,單是攻那函穀關便夠他喝一壺!是,周文確乎入過關,然他麾下那是數十萬大軍,劉邦手中兵馬卻還不到萬人,再者周文最終還不是一敗塗地?這劉邦可是想蹈他覆轍?……正在議論間,項羽卻開口了:
“楚王,季父兵馬為秦所破,項籍深怨之!願與沛公西入關!”
滿殿頓時變得無聲無息,大臣們都愣住了,人人都想不通這項羽又是何等謀劃?若說欲為季父複仇,章邯王離兩大仇人都在河北,他理當隨宋義一並北上,會會那兩位仇人,而今卻反其道而行之,口說複仇,偏要避開仇人入關中,忒煞怪也!……
楚懷王心下的驚訝也不比其他人少,思忖再三後下令先歇息片刻,又向陳嬰宋義及另外幾位心腹老臣各遞了個眼色,與他們先後來到了內室。
“諸公以為,當否使項籍隨沛公入秦?”眼見人齊,楚懷王皺眉問道。
“不可!”眾臣的回答居然異口同聲。
“不可?”楚懷王目光一閃,“為何不可?”
“陛下明鑒!”一位老臣霍然起身拱手,“項羽為人,剽悍猾賊!此人嚐攻襄城,襄城無噍類(可咀嚼者,此處指代人畜),諸所過無不殘滅!況且楚軍數次西進,陳王、項梁皆敗,不如更遣長者扶義而西,告諭秦人父老!秦人苦其主久矣,今誠得長者往,毋得侵暴,當可下!項羽強悍,絕不可遣;唯獨沛公乃寬大長者,可遣!”
“當遣沛公!”老臣們齊齊應了一聲。
楚懷王笑了,老臣將那整日嬉皮笑臉的劉邦稱為“寬大長者”,著實有些不倫不類;若說項羽有過屠城,城陽那次劉邦怕是也有參與,這二人當真是在伯仲之間。然相形而言,劉邦自然未必是“寬大長者”,這項羽的“剽悍猾賊”卻是眾人皆知,他若果真入秦,一則必定又是大屠戮大縱火大擄掠;二則也極可能在關中成勢,若果然那般,則休說自己這個楚王,怕是整個天下的戰亂不知何時方能結束。兩害相權取其輕,寧讓劉邦入秦,也無論如何不能讓項羽入秦!心念及此,凝神細思了片刻後,壓低聲音向一幹老臣交代了一番,眾人聽得連連點頭,最後齊齊喊了聲:“陛下明斷!”
商議已定,楚懷王重新回到王案前跪坐下來,講出了自己的兩大決斷:其一,以項羽為救趙大軍次將,範增為末將,一同隨宋義北上救趙;其二,目下既有劉邦、共敖、吳芮等多路兵馬西進,自己願與諸將相約:諸將先行入秦、定關中者,本王願以關中之地,王之!各路諸侯聞言頓時大喜過望,也不顧細想自家該如何入關,紛紛附和了起來。楚懷王眼見諸侯們異口同聲讚同,心下也大是振奮,忙捧起了酒爵:“諸將若無異議,我等盡飲此爵,以為盟誓!”
“先入關者為王——!”大殿內,所有的諸侯大臣都齊聲喊道,隻有項羽緊緊攥著酒爵,臉色極是陰沉。
……
大朝會散罷,劉邦忙向著自家營帳跑去,不料他穿那寬袍大袖很是不慣,兩腳本就被袍袖衣襟扯絆,又兼腳步太急,結果跑到大帳門口時竟把自己絆倒在地,一頭撞進了帳中,盡管如此卻仍是一躍而起,滿臉狂喜地一連聲叫了起來:
“先生,成矣成矣!劉邦照先生教的那般曉以利害,楚王君臣都應允了,還命多支偏師助我等西進!竟還立下盟誓,雲先入關中者王!且不說能否攻入關中當王,隻要我等往這周圍城邑轉上一遭,必能攢得兵馬糧草、壯大自家實力!遠比隨那鳥項籍屠城殺降劃算得多!先生當真妙算!……”
一聲鑾鈴的清脆聲響,一個白衣高冠的身影緩緩轉身,看到劉邦這等快意,輕輕笑了。
“既如此,張良恭賀沛公。”他柔聲答道,一雙深不可測的眸子,如同暗夜中的寒星一般閃爍著光芒。
初冬的十月,宋義統領的救趙大軍抵達安陽,就此駐紮下來不動了。
(注:巨鹿之戰中的安陽位於何處,曆來說法不一,一說以為今日河南省安陽市西南,即邯鄲郡之安陽;另一說以為山東省曹縣東,即東郡安陽,李開元《複活的曆史》一書取東郡安陽,從此說。)
這座城邑位於東郡最南端,再向南便是碭郡,由不久前充作前鋒的沛公劉邦攻下。此後劉邦便領軍攻向東北方向的成武,在那裏擊敗東郡郡尉統領的一支秦軍,接著又掉頭攻向西南,在亳南擊破又一路秦軍偏師。此戰獲勝後,被章邯王離布置在這一帶的幾路偏師大是緊張,均以為楚軍要大舉西進,於是紛紛彙集兵馬前來堵截,卻不料劉邦又掉頭北上,在成陽、杠裏一帶再度擊敗了九原軍一路偏師。至此,楚軍救趙路途已完全打通,宋義領真正的救趙主力不必再一路摧城拔寨,隻需徑自北上便是了。
這條進軍路線不僅使沿途秦軍大惑不解,便連楚懷王君臣也同樣雲裏霧裏,既不明白沛公為何不斷變換行軍方向,更想不通他何能以區區數千的兵力連戰連捷。唯有範增看出了此中門道,對項羽拆解說,劉邦這連番征戰,為救趙主力開路尤在其次,首要目的是收羅兵馬積累糧草,壯大自家實力!如此作為,正與老夫為少將軍謀劃如出一轍,以此人之眼光胸襟,多半想不出此等方略,隻怕這劉邦背後另有高人!項羽聽了一聲冷笑,沒放心上,隻是切齒問亞父可知,狗宋義為何在這安陽駐紮下來不動?範增卻說少將軍切莫衝動,靜觀其變便是,項羽終是勉強點了點頭。
也難怪項羽這般煩悶,宋義領大軍北上之後,剛抵達安陽便駐紮了下來,自家借口是,楚軍糧草未及囤積,大軍又是連日跋涉分外勞頓,須在此駐紮休整、積累糧草,待到人馬整歇糧草豐厚再行救趙不遲。話雖這般說,可多日下來糧草未見積攢,將士反倒備受折磨,駐紮安陽以來已是由秋入冬,朔風一日涼似一日,天色卻依舊陰晴不定,救趙大軍衣衫又大多單薄,時斷時續的雨水澆到身上冰冷刺骨,個個苦不堪言。再看宋義宋襄父子,終日和幾個心腹的大將司馬窩在幕府裏,隻許一些形跡可疑的使者進進出出,也不知神秘兮兮地密謀個甚。
駐紮到第四十六日時,宋義的軍使突然來找項羽了。
軍使來時,項羽正在巡視自家營地,眼見人人凍餓得嘴角發紫抱臂戰栗,心下大是痛惜,不禁涕泗橫流。老範增跟在項羽身後,眼看他回帳端出自家吃食,分給了五六個饑餓不堪的士卒,頓時頗感驚詫。他早見慣了少將軍凶悍暴戾的一麵,卻頭回發現他竟也有唏噓柔軟的一麵,心下不由得大是感慨:有禽獸之行、匹夫之勇者,偏還有此等婦人之仁,人性善惡寧非集於此人一身哉?若少將軍果能壓抑心中戾氣,何愁不成就大事,做一方雄傑?可若不改弦更張,仍如以前那般率性而為意氣用事,卻也必將禍亂天下,自己也將萬劫不複!而今武信君已不在了,能磨去少將軍戾氣者,怕也隻老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