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由戰死、李斯被決刑的噩耗同時傳來,王離震驚了。
盡管始終不齒於丞相的為人,可王離心下也清楚,而今廟堂之上還能勉強與趙高抗衡、也還能勉強為九原關中兩軍提供援手的,也隻剩李斯了。以李斯的巨大功勞,以李斯的赫赫名望,以李斯的熏天權勢,以李斯對趙高一黨的縱容妥協,王離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他竟能入獄,竟能被扣上謀反罪名,竟能被處以這等慘絕人寰的極刑!趙高的陰狠酷烈簡直令人發指!
與此同時,更令王離悲憤的還有好友李由的死。天下大亂之際,是李由困守孤城滎陽,久久拖住了吳廣的大軍;此後又是他鎮守敖倉,為少府和自己輸送糧草;更不必說他親來九原勸說自己起兵南下,而今想來,那竟是自己見到他的最後一眼……目下他,連同他的父親,連同舉族數百口,都已死了,其他人都是趙高害死的,李由卻是死在了那個江東屠夫項羽的手上,自己決然不能讓他白死!決然要為他、為他舉族報仇!要打敗那個項羽,也要除掉趙高!
王離已聽說了項羽行蹤——殺害李由之後,項羽劉邦繼續圍攻雍丘,不知是否是李由的援軍提振了士氣,雍丘守軍抵抗分外激烈,項羽劉邦連日攻城始終收效甚微,隻得悻悻撤離了雍丘,掉頭跨過了睢水,北向開始攻打外黃;而另一方麵,長久與少府對峙的項梁眼見對手依舊困守濮陽,於是隻留下了少半兵馬繼續對峙,自己也領主力大軍轉過身來攻向東南,直取濟水南岸的重鎮定陶,從這兩支新楚軍的進軍路線來看,顯是準備分別攻克外黃、定陶之後會合。戰況日益危急,隻不知少府此時為何依舊蟄伏濮陽不肯進兵?自己目下也戰事不利,無法全力南下支援,難道要眼睜睜看著新楚進一步坐大麼?……
雨點開始淅淅瀝瀝落下,這還是今年的第一場秋雨,這於濮陽守軍來說自是大大利好——他們早已在濮陽城外修築好了護城塹壕,又將大河水流引入其中,形成了一道極為寬闊的護城河,數月來新楚兵馬之所以久攻不下,很大程度上是因了這條塹壕的防護,而今秋雨初降,水勢也隨之開始暴漲,楚軍若想攻城自然更是困難。前日,眼見與秦軍對峙了數月卻始終無法下城,楚軍統帥項梁不得已調走了大半兵馬,準備掉頭去攻定陶,隻留下區區萬餘兵馬繼續圍城,顯然也印證了這點,歸總而論,目下的濮陽該當是固若金湯了。
然而,濮陽城中的秦軍卻沒有半點兒輕鬆。除卻城垣上的守軍依舊保持原樣戒備著敵軍,其餘人無分軍民,都在各自忙碌著,厲兵的厲兵,喂馬的喂馬,檢修戰車的檢修戰車,砍削箭矢的砍削箭矢,任誰都可以看出,城中秦軍正在做著大戰前的準備。隻是此番奇特的是,所有人都是默不作聲,就連那些戰馬都在靜靜啃著草料。
少府章邯穿過來來往往一片寂靜的人群,緩步登上了濮陽城垣,隔著寬闊的護城河望向遠方,眼見對麵的新楚營壘寂靜如常,顯然對城中的厲兵秣馬渾然無覺,看到這裏,章邯嘴角微微一揚。
他的謀劃奏效了。
他在這濮陽困守了足足數月,其間天下盡皆風傳,關中軍是被楚軍打怕了——就連城陽被屠都不敢冒頭,就連項羽猛攻雍丘、李由戰死陣前都不敢來救,秦軍還要如何膿包?章邯自己也很是清楚麾下士卒們的怨言,李斯父子相繼殞命的消息分別自鹹陽和雍丘傳來後,所有將士們都震怒了。無論李斯有著何等劣跡,無論其人品行究竟如何,天下大亂以來他終究在為關中軍全力保障後援順暢,也終究在替關中軍與趙高胡亥勉力周旋著;李由則更不必說,本就是關中軍最出類拔萃的部將,數月來執掌敖倉,始終保得身後糧道無事,而關中軍甚至九原軍糧草輜重的充裕,也完全是因他的兢兢業業,不期然間這對父子也齊齊倒下了,將士們能不悲憤麼?
可麵對著群情激昂的將士們,章邯卻還是冷冰冰地下達了將令——繼續拒守濮陽,敵不動,我不動!將令傳遍全軍之後,將士們雖則人人勃然變色,久久的沉默後卻還是無語散去了。
他們並不知曉,下達如此一道使人大失所望的將令,少府自家也有難言的苦衷。
得知李斯父子的死訊,章邯心下的痛苦決然不比其他將士們少,噩耗剛傳來那一晚,他在幕府中枯坐了整整一夜;此後九原軍突破井陘關,卻又受阻於巨鹿城下的消息也遙遙傳來,關中軍又一陣躁動——董翳、司馬欣、章平等人都主張關中軍發兵北上,支援九原軍,理由是九原軍以車騎為主,適合平原野戰;關中軍卻以步卒為主,又多少有些攻城兵器,攻城戰當更得心應手。章邯本人自然也對此心知肚明,可他卻仍然選擇了繼續等待。
此中因由,仍是時也勢也。
章邯很清楚關中軍刑徒們的戰力,也清楚王離九原軍的戰力,同樣清楚項梁楚軍的戰力,若是朝局清明後援得力君臣同心,他何嚐不願痛痛快快與楚軍連番大戰,何嚐不願撥出兵馬支援九原軍?然目下如何?廟堂早已昏聵糜爛,所有政務一概聽之任之,數月來自己接連向鹹陽發了數十封軍報,有的是請求援軍,有的是請求增加糧草,有的是請廟堂為立功刑徒們授爵,可這些軍報卻無一例外地石沉大海。有如此廟堂在身後,不僅不派援兵不發糧草,反倒多有掣肘,還談何平盜支援等諸事?
正是因看出這點,章邯才做出了一個完整謀劃:無論楚軍氣焰如何囂張,無論九原軍進展何等艱難,自己隻拒守濮陽按兵不動,明裏是示弱,使項梁以為自己連吃敗仗已被打怕;暗裏卻派出精幹軍使,分頭趕往濮陽以西的三川、潁川、南陽等郡縣,這些郡縣暫未受戰火波及,郡守縣令也大多仍舊效忠秦政,騎傳侯們便依章邯先前囑托,向他們詳細拆解目前局勢,或曉之以理或動之以情,總歸是繞過鹹陽廟堂,以私交說動他們有兵馬的出兵馬,有糧草的出糧草,再由各地經水陸兩路分頭發往濮陽,從而壯大關中軍實力。如此雖全然不合乎法度,然此時秦政早已名存實亡,那些郡守縣令也並非拘泥迂腐之輩,自然心知平亂乃目下當務之急,更兼大半年來少府章邯連戰連捷聲譽鵲起,盡管兩敗於楚軍,在朝野心目中仍是首屈一指的名將,是故大多慨然應允。在他們的支援下,關中軍數月下來無論兵馬還是糧草,都已大大擴充,兵員已累積到近二十萬,由濮陽向西,直至大河渡口白馬津的這方圓數十裏內,全是連綿的軍帳與營壘,累積的糧草也足夠支撐到年末,長達數月的積聚實力之後,終於又可一戰了。
雖則如此,章邯心下卻沒有半點兒勝利在望的振奮。他很清楚,此番這些援軍糧草,可說是整個秦帝國最後的家底,休說鹹陽廟堂對大軍不聞不問,便是趙高胡亥果真肯援,隻怕也再無可征發。正是因此,盡管麾下兵力已足夠強大,糧草也已足夠充裕,章邯卻仍不敢輕舉妄動,他知曉手中注金已然不多了,自己真可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若再開戰便須攻必克戰必勝,否則,關中軍一旦再遭一兩場敗戰,便再也無力恢複元氣;即便接下來能連戰連捷,可隻要糧草耗盡,將士們仍會軍心動搖自行潰散!
是故目下唯一的勝算,隻能是自己盡早殲滅楚軍、擊殺項梁,以一場大勝迫使廟堂為麾下刑徒們論功授爵,提振士氣,此後盡早北上支援九原軍,與王離南北夾擊趙軍。隻有剿滅新楚、新趙這兩處最大亂源,方能從容說平定朝局等諸事,然則,自己這支大軍、王離的九原軍,究竟能否撐到那時?
好在目下的種種跡象表明,項梁仍為自己示弱所迷惑,以為關中軍全無戰心。數月來,滿載糧草兵員的一艘艘船隻不斷由大河上遊駛下,在白馬津靠岸,這些不可能逃過項梁的眼線,然而他顯然不以為意,隻留下了少量兵馬繼續與秦軍相持,自家則率領著主力大軍向定陶攻去,既然這般,自己也該出動了……
章邯露出一絲久違的笑意,轉身下了城垣,冒著綿綿細雨,大步流星走向幕府,三名整裝待發的騎傳侯正在那裏等待。章邯從袖中掏出三捆事先紮好又印上封泥的木牘,逐一遞給三人:“你三人每隔兩個時辰走一人,分頭出發。務必將這密信親手交與王離,關中九原兩軍生死,便在這封密信之上,明白否?”
“明白!……”
滔滔漳水自閼與以北的上黨高地流出,向南流過涉縣後逐漸拐向東南,經鄴縣後又彎向東北,在邯鄲郡南部畫下一條圓潤的弧線,此後向北淌入巨鹿郡,流過始皇帝病逝的沙丘平台。而就在沙丘宮西南三十餘裏外,坐落著巨鹿城,巨者大也,巨鹿原本便被寫作大鹿,也有人說其實是大陸,這個稱呼來自那不遠處的大陸澤。由地理上看,這座城邑位於巨鹿郡的西南角,卻是全郡郡治所在,巨鹿郡本身也得名於此。
望著瀟瀟雨幕中巨鹿城的高高城垣,王離心下大為懊惱,一時竟頗有些埋怨當年的父親:阿翁做太尉時也曾墮壞各地城郭,以消除複辟隱患,卻如何放過了這巨鹿城?自然,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王離也很是清楚,便是果真要埋怨,也隻能怪自己終究棋差一著,雖則算到了陳餘會棄信都而逃,卻因求戰心切,一時忽視了派出斥候去摸清巨鹿的守備,是故盡管首戰告捷,然則看目下形勢,反倒勢成騎虎了——這座城邑易守難攻更甚於信都,早知如此,該當先行攻下巨鹿、俘獲趙歇張耳,再掉頭圍住信都,即便那時不能一口吃掉陳餘,至少趙王已擒,必可重創複辟勢力!如今可好,趁著自己與陳餘交手之際,趙歇張耳已縮在巨鹿城中,以李齊為將做好了長久守禦的一切準備,又四處派出軍使,一方麵命散布各地的新趙大將們速速回援,另一方麵又向燕、齊、楚等各路諸侯求救,動作最快的齊將田間已快渡過漳水了;而陳餘所部兵馬雖在前日遭了重創,目下卻也逃到了巨鹿城以北,駐紮在大陸澤南岸,與巨鹿結成了掎角之勢。
本來王離已做好了一切進攻準備:先由蘇角負責“興軍”,領前鋒抵達巨鹿城下;行出百裏後發信號給後軍涉間,涉間得訊後便開始“踵軍”,領五六支偏師由東北、西北兩個方向先後插入巨鹿城背後構築壁壘,占據北、西、南三個方向的各處關隘、橋梁與要衝;此後才是王離領大軍開到,徹底堵死所有退路,再加上東麵那道北去的漳水,真正將趙軍困成甕中之鱉。可棘手的是,秦軍本身也對巨鹿城高厚的城垣無可奈何。如此一來,王離最擔心的事情終是發生了——自己若想滅趙,便隻能靠長圍久困耗盡趙軍糧草,否則便是強攻硬戰,然而還是那句話,秦軍的糧草本身也不多了,如此耗下去豈能撐得住?自己本欲南下去支援少府,而今觀之,隻怕反過來要少府來支援自己了……
想到這裏,王離隻覺臉上一片火辣辣的,大是難堪。
“將軍,關中軍信使!”身後忽然響起了軍吏的叫喊。
……
帳外細雨潺潺,王離分外仔細地將手中這些木牘不斷調整著位置,在奏案上反複擺放著。這些被稱為“陰書”的木牘遠較尋常的木牘短窄,每片隻有十來個秦篆,從字麵上根本看不出彼此的關聯,更遑論拚出一句完整話語,若非少府的騎傳侯們事先提供了碼放順序,王離想破頭怕是也拚不出這封完整的書信;唯一的好處便是穩妥,若這些木牘落入敵軍之手,敵軍也同樣無法知曉其中內容。
盡管還沒完全排好,但王離已猜出,少府的這封書信必定極為重要,尋常的陰書不過三五片,而今這封書信竟然有十幾片,此等陰書見所未見,他不能不慎重對待。
陰書終於拚好了。王離匆匆瀏覽一遍,目光頓時明亮了起來。少府在書信中對他說了三事:其一,九原軍目下雖奈何巨鹿不得,但武成侯不必焦躁,更不必全力攻城,我等正可借此機會吸引天下諸侯來援,將他們一戰滅之!其二,九原軍目下既已駐紮巨鹿郡,糧道便也當相應調整,由先前的河東—太原—恒山一線改為經河內郡北上運糧,如此將大大縮短糧道、節省軍糧,為防趙軍中途截殺,關中軍當先行派出刑徒修築甬道,預為鋪排!其三,數月來關中軍驕兵之謀已初見成效,種種跡象表明,項梁對秦軍已大大放鬆警惕,故請武成侯秘密調集少量精銳飛騎南下,助關中軍突襲項梁!
讀到這裏,王離陡然興奮了起來,連日來心中陰霾頓時一掃而空——到底還是少府老辣,三條謀劃無一不是扭轉戰局的良策!他第一條謀劃正是臨濟之戰那圍城打援方略的故伎重施,目下九原軍本就內憂重重,最怕持久作戰,若果能將天下諸侯盡數引到巨鹿,便可提早對盜軍展開決戰,如此遠比東奔西走一個個剿滅省事得多!而那甬道運糧的第二條謀劃同樣獨特——在大河北岸用磚石修築一道長達數百裏的長長街巷,道外駐軍道中運糧,確乎遠比尋常糧道穩妥。唯一疑問隻在於有無足夠人力,但王離早已從關中軍這一年來秋風掃落葉般的一連串勝果中深深感受到了少府的才幹,他相信這對他來說絕不是問題!
除卻這兩點之外,最令王離興奮的自然便是最後一點。和當年李牧統領的趙國邊軍一樣,九原軍長於野戰短於攻堅,偏偏南下趙地以來大多是攻城戰,真可謂棄長就短,是故始終磕磕絆絆,而今終是能痛痛快快揮灑出原本剽悍靈動的最大長處了。王離心知,九原軍號稱主力秦軍,南下以來卻這般不順,此中自有種種未曾料到的因由,可自己作為全軍統帥仍難辭其咎。自己終究將才不夠,若是大父領兵,必定事先便會預料到這些可能出現的種種問題,真正出兵時根本不會遇上任何意外;而若是父親領兵,即便果真進展不順也會很快想出方略應對;偏生到了自己領兵,每每都是束手無策,自家顏麵無光尤在其次,關鍵是久攻趙地不下,不能及早結束河北戰事,這才最是要命。好在目下接到少府書信,九原軍總算可一掃壓抑揚眉吐氣了!
“王翳,請涉間蘇角過來!”多日來,王離的語氣中頭一次帶上了振奮。
三人幾乎是一拍即合,涉間蘇角也都對章邯的方略大為讚賞,他們與王離唯一的分歧隻在於九原軍由誰領軍、分出幾多兵馬南下。涉間自告奮勇,主張自己領萬餘車騎南下與關中軍會合;蘇角也補了一句道,九原軍可以保護甬道修建為掩護秘密南下。王離聽罷卻是沒有應允,隻負手在帳中反複轉悠著,片刻後扭過頭來,剛一開口便使兩位裨將吃了一驚:
“此番,我親自南下!”
“將軍,如此豈非弄險?大軍正在圍城,若趙軍知曉將軍不在軍中,隻怕會趁機猛攻!”蘇角連連搖頭。
涉間也是一臉凝重:“再者若聞聽將軍親自南下,項梁必定早有防備,如此偷襲便無法得手了。”
“你等所說盡皆有理,我自家也想到了。”王離把目光投向了奏案上一字排開的那些木牘,“然則若論飛騎馳騁,你等誰領兵都不及我得心應手,若要保得此戰一擊必中,非我親自出馬不可。”
涉間蘇角麵麵相覷,沒再反對,他們都知王離所言不差。論將才的全麵,武成侯自不能與上將軍、太尉、蒙公等名將相提並論,連日來攻趙的艱澀已證實了這點;然若隻說飛騎戰法,他卻毫不遜於任何一位大將,這點他們也都心裏有數。即將開始的這場偷襲戰可謂事關全局,既是要一舉摧毀楚軍主力、鏟除兩大亂源之一,也是要盡速提振秦軍士氣,是故決然不能失手,自然還須王離南下最為穩妥!隻是……
“自然,其中諸多細節還須謹慎應對,絕不能走漏消息打草驚蛇。”王離的目光掃過兩人,已經替他們說出了心下所想,“是故,我等還須商議一番……”
公元前208年秋,二世三年九月。
一個半月來,秋雨始終時斷時續,燕趙大地的山林原野間難見幹爽,到處是難以下腳的泥濘水窪。然而正是在這時斷時續的秋雨中,一條長達數百裏的夯土長龍正在緊鑼密鼓修築著。
這條甬道橫貫河內、邯鄲兩郡,南起大河北岸的白馬津,一路向北延伸,有意繞過了沿途所有村鎮,佇立在因戰亂而人煙稀少的曠野中。數萬刑徒冒著綿綿雨絲散布其間,踩在泥濘水窪中,晝夜不停地揮舞著版築、擔運著泥土;而甬道兩側,更有嚴陣以待的九原軍車騎往來巡遊,他們都是將軍涉間的部眾,刑徒們北上修築甬道時便開始南下,與刑徒會合後便始終駐守在這長長的一線,以防盜軍突然殺出、搗毀甬道。不過目下看來,此等防備似乎多餘,這最令人擔憂的情況始終沒有出現——所有趙軍都彙集到了巨鹿郊野,整個邯鄲郡便連尋常民眾都已盡數逃亡,而可能北上的新楚軍始終在大河以南肆虐,放眼望去,綿綿秋雨中的燕趙大地,竟仿佛隻剩下了修築防護這條夯土長龍的刑徒和騎士們,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蕭疏空曠!
“甚好,接下來,便該看我等手段了……”接到涉間發來報告甬道完工的軍報時,王離緩步踱出帳外,望著外麵的綿綿雨霧暗想。
盡管早早便知曉秦軍正在修築甬道,項梁卻始終不以為意。
甬道竣工的軍報送到手上時,他正在攻打濟水北岸的定陶。這座城邑也是中原有名的大城,當年秦相魏冉、趙相李兌等人都欲奪得此地。在項梁眼中,此城足可做楚軍西進的根基之地,是故先派出了侄兒項羽與劉邦一同領兵攻城,然二人攻城乏力,這才掉頭攻向雍丘。得知定陶久攻不下後,項梁便親領大軍殺來,盡管因缺乏大型兵器而攻城乏力,但在長達月餘的持續猛攻下,顯然已勝利在望了。
隻是在楚軍士卒們看來,自己的統帥似乎並不因此而興奮,連日來反倒顯得心事重重。
“武信君,章邯目下已修成甬道,他顯是欲向九原軍輸送軍糧,不知武信君做何想?”範增輕聲道。
“唔。”
項梁隻簡簡單單應了一聲,依舊遙望著對麵幾近崩塌的定陶城垣,臉上的黃金麵具在雨中閃著熠熠華彩,偶有雨點打在上麵濺起細小的水花,然後順著麵具的輪廓緩緩流淌下來。
“關中軍雖駐守濮陽堅守不出,然卻並未無所事事,數月來一再增兵運糧,目下又修好了甬道,章邯恐將有動……”
“不去管他。”
範增頜下的須髯翹了起來。
“近日巨鹿趙軍求援……”
“不去管他。”項梁的語氣中已多了一絲不耐煩。
“那,少將軍與沛公……”
“不去管他!”項梁幾乎是吼了起來,聲音中滿是怒意。
剛冒出這句,項梁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口吻忙緩和了下來:“項梁一時失言,亞父見諒。”
老範增緩緩搖頭:“無妨。隻是少將軍軍使已在帳中等候多時,武信君仍是不見?”
項梁沒有吭聲。
“老臣也心知,襄城事後,武信君深恨少將軍。然老臣還需多句嘴,君切莫因此私怨攪擾心緒、錯斷大局。目下章邯不斷增兵,顯是意圖謀劃反擊,我軍連日來圍攻定陶,損兵折將甚眾,確實不能不防。還有,王離九原軍也須小心,涉間所部兵馬已然南下,駐紮邯鄲郡,雖是護衛甬道,然九原軍多飛騎,行軍神速,若借此機會隱秘南下……”
“亞父所言,項梁也料到了。然先生放心,九原軍目下仍在圍巨鹿,即便果真欲南下,也逃不出項梁耳目。我早派出斥候趕赴趙地,但有異動便會回報。”
“如此,自然最好,然為大局計,少將軍軍使……”
——“罷,從亞父之言!”
在軍吏的引領下,項莊頗見躊躇地進了幕府大帳,剛進來便先後向著項梁範增深深兩躬:“見過武信君,見過亞父!”
“因何而來?”項梁沒有還禮,沒有寒暄,更沒有任何客套表示,隻冷冰冰問道。
“報武信君,少將軍與沛公攻外黃不下,已轉攻陳留,特遣末將回來,請求援兵……”
“攻定陶定陶不下,攻雍丘雍丘不下,攻外黃外黃不下,而今又要攻陳留,隻怕仍是不下。項籍不是自詡天下無敵麼?便是這般無敵?”
“武信君……”老範增想勸解。
不等範增吭聲,項梁已然伸直臂膀直指項莊:“項莊,你且回去告訴項籍。老夫圍攻定陶照樣損兵折將;目下章邯屢屢增兵,我等還須防他偷襲,目下無兵可派,讓項籍自家設法!”
“武信君……”項莊漲紅了臉吭哧著卻不敢折辯,終是大為不甘地拱手說了句“末將告辭”,徑自出了帳。老範增望著他的背影一聲長歎:“武信君,終不能一直與少將軍這般僵下去啊!”項梁卻是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老範增眼見如此隻得也拱了拱手,默默出了中軍幕府,大帳中便隻剩了項梁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