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道士開始做道場,“法師”在鋪地的毯子上用米粒畫畫,不知怎麼的,就見他的手指繞來繞去,人物、寶劍、蓮花等等,就這麼一個個成了形。
好一幅“米畫”!
接下來,法師帶領,四位道士各司其職,七八樣樂器,差不多每個人都要兩樣,輪流著打擊、彈奏,若非具備一定功夫,是成不了曲調的。
令人驚詫的是,怎麼聽起來和昆曲頗為近似呢?
原來道曲很多就是從昆曲借鑒來的!也為這,昆山唱道曲的和唱昆曲的往往可以互相借用,隻要具備音樂的基本素養,兩家曲友合並到一起,稍微整合一下,就可以組成一個班子了。
就和幾個道士聊天,他們多在五六十歲,最大的已經六十八歲了。問起有沒有“接班”的?回答非常肯定:年輕人沒一個肯學了!
沒有人學,就意味著,一旦這些人過世,至少在昆山一帶,道曲的音樂就滅絕了!
暗自遺憾,假如今天來的是唱昆曲的堂名班子,豈不是更加完美了麼?
可惜,老人們說,昆山的堂名班子沒有了,一個也沒有了。
唱堂名的老人,還有兩個。
堂名遺老
三天後,下午,我們在約好的下午兩點半到了巴城鎮正儀街道的一個小區,找到了堂名老人的家。
卜金和十幾歲就跟父親學唱昆曲,每有大人出去做堂名,他就跟著去,跟著唱,很快就會了許多,拍曲度曲,也有那麼幾下。後來“大躍進”、人民公社化了,他入黨,擔任了村支部書記,再也沒有接觸過昆曲,直到退休,閑來無事,或有喊去做“生意”(唱堂名)的,也就重操起中斷多年的舊業,好在功底還在,拾起來非常容易。
王則明的眼睛小小的,卻透射著執拗和善的光亮。他和卜金和是連襟,小時候一起學的昆曲。他們共同的老師就是卜金和的父親卜增福。
卜金和說,上世紀50年代,他父親還被江蘇省戲曲訓練班請去做過老師。父親用旱筆(毛筆)抄寫的昆曲折子戲有“好幾十本”,都是工尺譜,可惜在“文革”中當作“封資修”而焚毀了。偷偷藏起來幾本,劫後餘生,老人還特意帶來給我們看。我翻了一下,是《孽海記》的《思凡》,《寶劍記》的《夜奔》,《草廬記》的《花蕩》,字跡清晰工整,工尺譜也依稀可辨,隻是由於蟲蛀和歲月的侵蝕,見得破碎殘缺,發黃發黴。
早先正儀一帶的堂名班子有好幾個,宜慶堂,雅宜堂,鮮慶堂,都是很有名氣的。卜增福是跟吳縣的“小金壽”堂名班頭學的,小金壽的名氣特別響,父親學了回來也成了班頭,功夫十分了得。
說起當年堂名的盛況,兩位老人的眼睛都顯出了亮色。那時候的“清客”(有錢的公子、少爺)是都要學昆曲的,要不就會被人瞧不起。夏天乘涼,無論城裏還是鄉下集鎮,往往就是比賽唱昆曲。唱曲就如吃鴉片,讓人難以割舍。堂名班頭吳秀鬆、夏湘如,都是赫赫有名的,打擂台。麵相凶凶的夏湘如,一聲[將軍令],隔對麵的玻璃都震得直打顫,四鄉八鄰沒一個敢跟他“叫板”的!
說著說著,兩位老人就有些嗓子癢癢的了,王則明吹笛,卜金和唱曲——月明雲淡露華濃
欹枕愁聽四壁蛩
傷秋宋玉賦秋風
落葉驚殘夢
閑步芳塵數落紅笛聲悠悠,韻味依然,老人中氣尚可,尤其是,昆曲的原味十足。
昆曲之美,在老人的聲韻中呈現出淡淡的蒼涼。
昆山堂名班子一個都沒有了!
而且,再沒有一個年輕人願意跟他們學了。
可是他們喜歡,也想做“小生意”賺點小錢,所以就屈就了降格了,隻要道曲的班子需要,他們隨叫隨到。
一旦遺老過世,昆山的堂名就永遠地名實全無了!
後來知道,老人聽說我們來拜訪,激動了一夜沒睡好。約好下午兩點半見麵,他們十二點就過來等了!
隻教人擊節慨歎: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昆曲遺韻
好在,堂名所遺留的種子還在。
程振旅是與昆山和昆曲淵源最深的人之一。大約在上世紀80年代,他組織過一個堂名老人的“曲會”,做了錄像,留下了很珍貴的資料。
家住昆山南街片玉坊,就是傳說湯顯祖構思寫作《牡丹亭》的地方。又據說張大複的《梅花草堂筆記》也是在這裏寫的。街西有“新昆戲院”,正楷書寫的門牌已經斑駁脫落。從石庫門進去,是兩間房屋打通的劇場,有近百人的座位。清末民初,程振旅的父母親每天都在這裏看昆曲,戲票不是當場買幾張,而是“一本一本買的”,幾個人看,就撕幾張,用完了再買。程的舅舅、表兄都是讀書人,抗戰前,每年都要請昆曲戲班子到家裏來演出。春節親友聚會,最主要的就是在一起看昆曲。
和程振旅差不多大的李覺民,也住在附近,李的哥哥是大曲迷,同時吸鴉片。當時昆曲傳字輩的演員好多人吸鴉片,他就在家裏煮了一鍋鴉片,請周傳瑛、王傳凇等這些演員來,抽大煙,唱昆曲,以至於把一千五百畝田都賣光了……
耳濡目染,程振旅童年就和昆曲難分難舍。
父親叫程植士,人稱“程老夫子”,在上海教書,每周六都回家看昆曲。1953年,父親要他到弓箭街政協茶室去學昆曲。那裏由副縣長周梅初負責,周也是昆曲迷。
“拍先”吳秀鬆每天都在這裏喝茶。他是政協委員,有工資,樂意義務教昆曲。這個吳秀鬆煞是了得!不僅拍曲,還會打譜(作曲),人稱“拍先之王”,著名曲家俞粟廬都曾請他為兒子(俞振飛)拍曲。
還有昆劇傳習所發起人之一吳粹倫、昆山教育局長潘吟閣,都是在這裏聚會的曲友。
程振旅就在那裏學。開始學《小宴》、《驚變》,老師說,你假嗓子很不錯,又教他學花旦,還教他學曲笛,學工尺譜。後來他讀高中,老師也是昆曲曲友,就一起到吳秀鬆家裏去學。吳秀鬆還送過他兩根曲笛,一根在“文革”中被劈了,還有一根在身邊,倘或來了興致,隨時就可以吹幾聲《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