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學者(1 / 3)

曾經請教過好幾位專家和學者:“從純專業的角度看,當今中國,誰對昆曲最有發言權?”

異口同聲,非常明確:吳新雷。

中國戲曲學院教授謝柏梁說:“沒有人比吳先生更了解昆曲了。”《中國昆劇大辭典》

1991年,南京大學中文係俞為民教授拍攝《戲曲百花園中的幽蘭——昆曲》,聘請吳新雷為顧問。吳新雷、俞為民、顧聆森三人到昆山拍攝實地資料。其間,顧聆森提出,要吳新雷主編一本《中國昆劇大辭典》。吳新雷一聽,就如慣常那樣一笑,沒答應。他清楚,這樣的“工程”不僅麵廣量大,而且沒人沒錢沒出版社,要做起來,太難了!

偏偏顧聆森和俞為民卻一再激勵,把吳新雷放在爐子上“烤”: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昆曲出辭典已經是勢在必然了,你不帶頭誰還敢做?

到後來,吳新雷拗不過,同意了。

於是,三位“夫子”握手為盟,決定編撰一本《中國昆劇大辭典》。

為此,吳新雷去找南京大學出版社,說了這個打算。

出版社說,可以考慮,但是要看質量。

這是個中性的表態,可進可退怎麼都可以的表態。

吳新雷說,能不能先給一點經費?

沒沒沒!

吳新雷又動腦筋,想通過社科院渠道申請經費,結果是:上麵下達的“指導性”名單中,根本就沒有昆曲的影子!

又想通過文化係統申報,回答是:僧多粥少,自身難保……

如今,這些申報表還存放在吳新雷的案頭,每每見到,不免傷感。

騎虎難下。退也沒處退,因為已經約了好多人了,怎麼能說變就變呢?

逼上梁山,硬著頭皮做。編撰中要牽涉一百多人,最難的是演員,要提供許多資料照片啊。好在吳新雷1956年開始就跟他們打交道了,所以還都給他麵子,要的資料都盡可能提供。

這一下就耗費了六年工夫!

1997年,書稿差不多就完成了。

交給出版社,說要看看質量。

一“看”就是整整四年。

這四年,吳新雷不拋棄不放棄,正好利用這個時間進一步加工補充。

2001年,昆曲列入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機會來了,吳新雷趕緊去找出版社。

說,錢的問題沒落實……

等啊,又等了一年,2002年,南京大學百年校慶,要獻禮,要有分量的學術價值過硬的成果拿出來獻禮,研究來研究去,覺得還是這本昆劇大辭典最有價值,最過硬。

這才出版。

整整十年。

三百萬字,吳新雷校對了七遍!

這樣一本煌煌巨著,沒有“帽子”,就是說,沒有掛上一串官員的名字……

以“民間”之力、之心,編撰一本三百多萬字的“大辭典”,這在中國,恐怕是不多見的!

還有一個小小的“花邊故事”——

台灣學者在官方資金支撐下,從1992年開始,前後十年,編了一本《昆曲辭典》。聽說大陸的《中國昆劇大辭典》5月出版,就提前召開《昆曲辭典》的新聞發布會。

台灣的稿費是千字十美元,在當時,相當於八十多元人民幣,而《中國昆劇大辭典》的稿費是千字三十元。

匡亞明曾是惟一的聽眾

吳新雷老師還曾經為匡亞明校長唱過昆曲——

那是1975年,“文革”接近尾聲,“下放”在中文係“勞動改造”的匡亞明雖然還沒有“解放”,但已經比較自由了,也正因為這個特殊的曆史背景,他和中文係的老師都熟悉了。

一天他問吳新雷,你是做什麼學問的啊?

吳新雷說,我研究戲曲,主要是昆曲。

匡亞明一聽眼睛就亮了,啊呀!我怎麼不知道啊。早在蘇州第一師範讀書時,我就聽吳梅講演了;20年代在蘇州樂益中學做語文老師的時候,適逢傳習所的藝人登台,我看了好幾次呢。

吳老師一聽,恍然大悟:樂益中學是昆曲的“大本營”啊!校長張翼牖酷愛昆曲,特請曲師為子女拍曲,張家四姐妹不僅都是著名的曲友,而且不遺餘力,畢生為昆曲事業奔走……

既然這樣,匡亞明校長喜歡昆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文化大革命的1968年,台灣“中國文化學院”張其昀院長倡辦“中華昆曲研究所”,舉辦昆曲欣賞晚會,1980年更召集各大專院校昆曲社團,參與台北市戲劇節。

而大陸的大學校長匡亞明,不僅沒有也不敢舉辦類似活動,就連他喜歡昆曲的事,全校也幾乎沒有一個人知道!

這是大陸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因為政治的原因,往往喜歡的卻不敢說,必要時還會“口誅筆伐”。革命先驅瞿秋白,為了宣傳“普羅文學”,就曾經發表名為《亂彈》的文章,將昆曲批判得一文不值,而偏偏瞿秋白是非常喜歡和懂得昆曲的!所以,南京大學竟然無一人知道校長匡亞明鍾情昆曲,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昆曲是“封資修”的東西,校長是不會公開自己愛好的啊。

可是現在,因為昆曲,校長和老師有了共同語言。

忽一日,匡亞明悄聲問,你會不會唱(昆曲)啊?

老師說,會幾句。

能不能唱我聽聽?

“匡校長要我唱,哪能不唱?不過,隻能悄悄地唱,不敢大聲,怕別人知道了會找麻煩。”

就小聲地唱吧。有時候,還到匡亞明家裏去唱給他聽。

美麗的聲音,久別重逢,還在落難之中的校長露出也許是“文革”以來最早也最燦爛的笑容,那種怡然凝神的情狀,至今深深刻印在吳新雷老師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