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排戲,柯軍忙前忙後,或言語或動作,精神而精幹——為了趕“名城會”的一台晚會,將《桃花扇》壓縮為四十分鍾。
默默看了十幾分鍾,才到柯軍的辦公室,坐下來采訪。在我采訪的幾個小時內,柯軍不斷地接到電話,都是關於演出什麼的,還不時有人進來請示工作,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字:忙!
問:你們這樣緊張,為什麼?
答:動力!我們等不及了。再等下去,(昆曲)死得更慘!你看,明清時,昆劇有三千多個戲,1949年前,傳字輩剩下不到六百個,蔡正仁、張繼青這一輩,不滿三百個了;到我們這些人,二百多,我們的學生輩,一百多,再下去,五十個都沒有了,三十個都沒有了……
傳一代,少一半!這樣下去,遺產沒有了,弄來弄去,沒有了!
曾經演戲給鬼看
十二歲時,柯軍離開昆山。小時候喜歡文藝,表現的**很強烈,學校領操總是他。但走上昆曲之路,並不是自覺的,最初是為了躲避上山下鄉——弟兄兩個,隻要有一個出來工作,另一個就不下鄉了。1977年底,省戲校招生,七萬多人報名,隻收六十多個,一千多人收一個。考場在蘇州馬醫科巷。他考上了。1978年到戲校不久,上山下鄉的“政策”取消了,有不少人就回去了,不學戲了。他選擇留下來,學了七年,1985年分到省昆劇院。
很苦!沒錢。走投無路,就去做替身,《七俠五義》,去做替身,大冷天,被一腳踹到水池裏了!反複做這個動作。凍得發抖。還是做,到天快亮,揣了四十元回家!四十元比三十八塊五的工資還高啊。回家時渾身冰涼,鑽進被窩,妻子抱住他幫他焐點暖氣,兩個人抱頭痛哭!
可是小孩要吃奶粉,沒錢啊,隻好做這個。
後來到溫州的草台班子,不是給活人演,活人沒有要看的,演戲是給“鬼”看的!
2006年去挪威前,柯軍住在上海經貿大廈,想起這段經曆,感慨萬端,怎麼也睡不著……
想想從前,1996年去北京演《桃花扇》,演員是住在地下室的,沒有窗子,悶得像棺材!外麵人家問是做什麼的,根本不敢說是演昆曲的,昆曲人沒有一點尊嚴。
同年,到常熟演出《看錢奴》,頭天晚上卡車把道具運到劇場,經理問,你們來做什麼?演昆曲啊。什麼?昆曲?沒有搞錯吧?沒有啊,事先聯係了的啊。經理說,你們演一場多少錢?兩千元。那好,我給你們三千元,你們回去吧!後來找了關係,才勉強答應演幾場。住的都是大通鋪啊,四五十個人住一間!地上還血淋淋的,不知是殺豬還是殺雞什麼留下的。
不但如此,有一回晚上演《風箏誤》,台上二十多人加上樂隊人員等,有四五十人,可是台下的觀眾隻有三個人——一個嗑瓜子,一個打瞌睡,還有一個閑逛——真是心都撕碎了!
絕處逢生熬出頭
沒路走也還得走!
堅守,讀書,深造。
1997年,有電視台拍戲,要柯軍演英王陳玉成,已經試過鏡頭,通過了。十六集,每集六千元,就是十萬元!在當時,十萬元相當於十年二十年的收入!那是一筆做夢都不敢想的巨款!
就在這時,他被任命為省昆院長助理。
一邊是錢,一邊是曲。
何去何從?
難!
人生的十字路口,最難。
夫妻兩個商量,舍不得也麼哥!
舍不得藝術,舍不得昆曲——
就從這一天(1997年元旦)開始,柯軍決定戒煙——無他,為了昆曲,要鍛煉自己的意誌。
至今,抽煙沒開戒!
2004年二十二屆梅花獎,榜首。
榮譽接踵而至:省勞動模範,全國人大代表……
讓演員崇拜昆曲
擔任院長,還是演員,知道演員想什麼,什麼才能調動演員,這樣才能讓他們有激情,才能使他們不怪領導怪自己;同時,做過中層,知道中層幹部想什麼,怎麼才能使他們有積極性。
柯軍要求一級演員每年必須舉辦兩個個人專場,連續五年不停,劇目還不得重複。一個專場三個折子,五年三十個了!八個一級演員,五年下來,每人三十個,就是二百四十個戲!基本上不重複的。到2008年底,就有兩百個戲了!好比一個飯店,有個“菜譜”,你就可以“點菜”,在幾百個“菜”(戲)裏麵挑選,點哪個都可以。這樣讓演員知道,昆曲是什麼,好在哪裏,美在何處,真正對昆曲肅然起敬,對昆曲崇拜,然後拚命去學。
以前一個劇團一個舞台,現在每個演員都有自己的舞台,有多少演員就有多少舞台。就是樂隊,也要求開音樂會,將幕後推到台前。
集訓,比賽,展演,評獎,青年演員每年兩次考核,跟工資掛鉤。
理論上也做了探索,出版《昆劇藝譚》,請專家顧聆森來編,每年一期。
傳遞“昆曲聖火”
2007年,江蘇盛世寶玉有限公司創始人倪國棟到昆劇院,本來是想找個形象代言人的,隨意問了下收入,說扣除其他,剩下幾百,不到一千了,他就很感慨,甚至是難過:這樣高雅的藝術,怎麼收入這麼低?那些超男超女一開唱就是幾十萬啊!就說,現在你們每周六演出一場,能不能增加一場,周日也演?柯軍說,增加一場當然沒問題,天天演也可以啊!
倪先生擔心,這樣行嗎?柯軍說,肯定能行——盡管當時也不十分有底,但是既然說了,就一定做到,什麼事情不是逼出來的?
很快排出了第一年三百六十場“盛世寶玉昆曲公益專場”的演出劇目表,除了常演劇目外,還包括了那些奄奄一息的“冷戲”和業已失傳、但可以被挽救的折子戲。每場讚助五千元,一年三百六十天,一百八十萬元——
2007年11月28日至2008年11月28日,每晚19∶15分(周六下午14∶00)於江蘇省昆劇院(江寧府學)進行昆曲公益演出。
看著一年的演出日程和節目單,不僅驚訝,而且有點發呆——如此密集緊湊的演出,三百六十五天的“天天演”,談何容易啊!
名和利:人格分裂
柯軍很坦率,他說,我的人格是分裂的:作為一個藝術家,我柯軍不為名不為利;作為一個院長,我又不得不為名為利!
演出是惟一的出路。工廠不生產,商店不開門,不就是倒閉了嗎?可是演員不演戲,誰都認為很正常!這很奇怪。所以我們走自己的路。
鋪好的路不是路,自己走出來的路才是路。別人做了的我不做,別人不願意做不敢做的我做。
這樣就更難——不難,要男人做什麼?要你做什麼?我是昆山人,昆山是昆曲的故鄉,昆山現在是全國百強縣(市)之首,作為昆山人,也要力爭昆劇院做出最好的成績。當然歸根結底是為了昆曲,他愛昆曲,愛之深,所以做之切。他和班子其他成員一起,同心協力,打造了一個全新的昆劇院——
以前十天沒有一件事情,現在一天有十件事情。往往在同一天,就可能有幾場演出,去年(2007年)6月2日,同一天在四地有四場演出:德國、瑞士、周莊、南京蘭苑劇場。
2008年11月7日,又是同一天演出四場:香港、東南大學、南京蘭苑劇場和觀江藝術館。
請看江蘇省昆劇院的演出記:2005年,235場;2006年,313場;2007年,380場;2008年半年已經是348場!(按:全年演出532場。)
正是這一千多場演出,鍛煉了隊伍,傳承了昆曲,也培育了觀眾。他們欣喜地發現,觀眾群發生了微妙而令人欣喜的變化,出現了“三多一少”的現象——
年輕人多了,文化層次高的多了,外國人多了,年老的少了。
幸至哉,中國神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