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聾子的對話(3 / 3)

臨別,先生幾次微揚起手臂,招呼再見。

走出“衛生服務站”,走出寂寞,一步之遙,就是車水馬龍的繁華塵世!

大上海隻有一個昆曲“傳”字輩老人了,嚴格意義上說,全中國也隻有一個“傳”字輩了。但願百歲老人的傳奇會走到很遠,哪怕寂寞,也好。

就這次拜訪,寫了短文在《蘇州日報》發表,大乾從朋友處得知後,輾轉索得報紙一份,說“要給上海的有關部門領導看看”。

過後不到一月,倪老溘然辭世。

“繼”字輩“搶”了兩折戲

呂傳洪是僅存的兩位傳字輩老人之一。想采訪他,朋友說,別說采訪,就是見一麵,也非常難!

原因很簡單,他太太擔心他的身體,拒絕來訪。

但是有一個人,似乎比較容易接近他,這就是朱繼勇。

“繼”字輩演員,世人隻知道張繼青,還有柳繼雁,殊不知,蘇州繼字輩演員還有好幾個。朱繼勇即是其中之一。他早年和呂傳洪來往較多,所以有什麼事,往往多是通過他來聯係。

錢瓔任蘇州市文化局長多年,在位時為蘇州文化建設做出的貢獻得到公認,退休後依然孜孜不倦,兢兢業業為昆曲操心勞碌。兩年前,呂傳洪說起來,有兩出戲,幾十年沒演過了,我不教,“眼睛一閉就沒有了”——

一出是《昆山記》中的《磨房產子》,寫昆山人顧鼎丞的故事,他曾經“代皇三月”,尤其是在抗擊倭寇中,他從皇帝那裏特批了二百兩紋銀,為昆山築城牆,抗倭寇,使昆山減少了重大損失。但他是丫環出身的二夫人瓊荷生的,遭到大房妒忌,在磨房出生後差點被淹死,卻被她油嘴滑舌的親生兒子救了下來。《磨房產子》就是說的這個故事。

另一出《彌陀寺》,是《琵琶記》中的一折。趙五娘尋夫途中,落難彌陀寺唱曲,兩個吃白食的“混混”入戲,感動、同情,沒有錢施舍,把衣服脫下來給趙五娘,又把帽子、鞋子給趙五娘,再往後,淚流滿麵的兩個混混沒有什麼好送了,竟然將戴在嘴上的胡須也摘下來送給她!趙五娘還是聲淚俱下地唱,兩個混混實在受不了,就把琵琶搶過來,說,不要再唱了,我們受不住了……

兩折戲,都非常特別,前者說昆曲故鄉的故事,後者把人性深處的善層層挖掘,並且,以其獨特的表演帶來罕見的效果:台上哭,台下笑,台上越是哭得厲害,台下越是笑得開心……

兩折戲,還是上世紀40年代有過演出,以後再沒有在舞台上出現,昆曲耆老顧篤璜說,他都沒有看過!

錢瓔得知這個信息,就和姚凱一起,找了柳繼雁、章繼涓、朱繼勇、周繼康、尹繼梅等一起商量,怎麼把戲“搶”到手,哪怕“偷”,也要“偷”到手!

經過兩年多的辛苦,兩折戲都排了,演了,錄像了……

給昆曲老人拜年

也是表示感謝,他們決定登門拜訪呂傳洪,同時給老人拜年。

我說我去,一定去——給倪傳鉞拜過年了,也要給呂傳洪拜年,這是我的心願。

就如去見倪傳鉞老人一樣,“采訪”已經超出了本意,哪怕就是見上一麵,也是一種緣分,也是“朝聖”般的感覺。

或許就為這,夜裏做夢已經“見”到了老人,甚至拜年的具體內容都在夢裏清清楚楚!早早醒了,窗外一片漆黑,想再睡會,可老是想著采訪的事,索性起來了。一看,也六點了。借著微光匆匆出發。

錢瓔、姚凱、朱繼勇、章繼涓,還有昆曲博物館的易小珠,我們一起到了老人的家。

沒想到的是,呂傳洪老人非常高興,見了錢瓔,格外興奮:“老局長,我估計你會來的!”“老局長啊,(為昆曲)操了多少心!”

令人欣慰的是,老人身體很健實,說話聲如洪鍾。

黃軍帽**員

1926年昆劇傳習所在上海徐園公演時,呂傳洪被招入所,是傳字輩小班學員。先習老生,後改醜行。40年代初失業在家,1953年參軍,先後在華東軍區、總政歌舞團、新疆軍區工作,1959年入黨,1970年退休回蘇州定居。

在新疆軍區政治部文工團任舞蹈隊教師時,有一件事他至今說來還覺得意——司令員在北京看了《劉三姐》,回來就找文工團長,下命令:排!團長召集中層開會,結果一個個都搖頭,不敢排。走投無路,就找呂傳洪,試著問他,能不能排?他說,我是**員……他將歌舞和昆曲的身段糅合在一起,演出後大獲成功!為此他連升兩級,從營級到正團。

說了這個故事後,九十二歲的呂傳洪大笑不止,眼睛發亮:作為一個黨員,組織上有需要,有什麼條件好講?哪怕千難萬難,也要站出來——

這是2009年的春天,一個昆曲老人說,我是**員……

老人衣著簡樸,卻顯眼地戴著一頂黃軍帽——很舊很舊的黃軍帽……

你們來學,我教你們

關於《彌陀寺》,老人說,最早是沈傳芷的叔叔沈斌泉演的,當時沈傳芷還沒演戲,父親沈月泉不讓他演戲!十四歲那年,在蘇州老郎廟看了這出戲,笑得肚子疼。回家說,我要演戲!父親拗不過他,就同意了。由此可見《彌陀寺》的魅力。

呂傳洪說,他是從沈傳芷那裏學的,邊看邊模仿,自己看也會了,“這種戲用不著專門教的啊,沒啥花頭經啊!”老人哈哈大笑,“醜角戲蠻容易學的。主要靠演員自己發揮。”

他對朱繼勇說,你們學,我教你們!

朱繼勇說,老人說過以後,他將劇本送給有關的人看了,“隔一個禮拜去,劇本在台子上,再隔一個禮拜去,還在台子上,隔了三個月去,劇本上厚厚一層灰……”

最後還是錢瓔牽頭,姚凱忙前忙後,《彌陀寺》和《磨房產子》都排了。冷門戲搶救下來了。錄像時為省錢,錢瓔親自出麵給昆劇院打電話,借了服裝和化裝師。

2009年1月,兩折戲的寶貴資料在昆曲博物館錄像完成。沒想到的是,這天有許多青年昆曲愛好者聞訊趕來,照相、攝像,忙得不亦樂乎!

2月8日下午,忠王府舉辦“吳歈雅韻昆曲元宵聯誼會”,柳繼雁和朱繼勇、周繼康、張繼霖,四位平均年齡七十四歲的“繼”字輩同台演出《彌陀寺》,場內笑聲不斷,掌聲熱烈真情,鮮花映亮青春……

傳字輩那麼多戲,還沒傳

與外界傳說完全相反,呂傳洪非常希望有人來家,哪怕是看看也好。

他關心地問錢瓔,過年阿有啥演出?聽說正月半(元宵節)有演出,老人興奮了,說,過年,觀眾就喜歡看戲,尤其是到昆山農村——昆山是(昆曲)老祖宗啊!打花鼓的,觀眾嘻嘻哈哈,來得個鬧猛!所以要看對象,演啥戲看啥對象。

老人說,蘇州昆劇院的戲“太少了”!傳字輩那麼多戲,還沒傳,演來演去就那幾個戲。他急切地希望有人來跟他學,“來了我教啊!”臨別時又一次叮囑說,有空再來,要啥戲,我會的我就教……

兩個聾子的對話

老人的身體不錯,樂觀,開朗。老人說,我不抽煙,不飲酒,一直這樣的,不喜歡。平常吃的方麵非常注意。我身上沒啥毛病,以前練功,早上起來先活動一個小時,再吃早飯,一天四堂課!就是年紀大了,零件老化了,一隻耳朵(右)聾了,一隻(左)還好聽聽。牙也掉光了(大笑)……

耳朵不行了,可他還會給上海的倪傳鉞打電話——誰的電話都可以不接,可是這兩個傳字輩的相差十歲的“老弟兄”,隻要是對方來的電話,無論如何都要接,而且越說聲音越大,越說聲音越響亮,盡管,誰都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麼!

“兩個聾盲在打電話!”

誰都聽不見對方的聲音,但是我相信,誰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其實,聽不見聲音的何止他們自己?

聽見了也未必就能聽懂,這才是最為悲哀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