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說,老人寫了好多遍,最後才選了自己滿意的一張給你。
我說寫得非常好,我是特地來表示感謝的。我準備了3000元謝酬,隻能說是聊表一點點心意吧。
不料大乾和老人都堅決不收!
我說這是我對昆曲的尊重,對老人的尊重啊。
但是不行,老人連聲說,不可以,不可以!
喜歡吃紅燒肉
就和大乾聊天。說說就十二點過了,大乾留我一起吃飯,我想,能和世紀老人一起吃飯,該是一種福分,就不客氣地坐下了。
老人現在全靠兒子和兒媳婦照應。他們很孝順。老人的生活很有規律。早上一般是牛奶,雞蛋,麥片。中午小半碗飯,吃肉,而且喜歡紅燒,要帶肥的,純精肉不要吃。蔬菜要煮爛一點的。骨頭湯,每天都有。晚上就吃粥了,天天如此。
正是這非常有規律的生活,使得老人在充滿陽光和親情的生活裏健康長壽。
昆石昆曲昆山
2009年元月2日下午,第三次登門拜訪倪傳鉞先生。我帶了剛剛由社科院文學研究所與昆山企業家沈崗等人聯合編校、中華書局出版的《草堂雅集》、《玉山璞稿》、《玉山名勝集》一套,還有一小塊昆石,作為給倪老拜年的禮物。
大乾說,不用這麼客氣啊!
我說,新年了,給倪老拜個年,這套書,是昆曲發源地的見證;昆石雖小,卻是世間稀有之物,也是一個“昆”字;倪老為昆曲“傳”字輩的世紀老人了,倪老一輩子就是一個“昆”字。昆山、昆曲、昆石,都是一個“昆”字……
大乾就去請倪老出來。
可能是因為天氣的緣故,倪老的精神不如前兩次好了,隻是,當他顫巍巍在沙發上落座,看見茶幾上的昆石時,眼睛立刻就放出光來,說,這是昆山石哦!
我就笑了,倪老不僅是昆曲的專家,也對昆石如此鑒識!
倪老自言自語:昆山石非常稀少,小時候(我)也去挖過,挖出來,洗去石頭上的泥……因為識貨的人太多,都去弄,越來越少了,(政府)不許挖,(昆石)都是寶貝!
大乾說,父親現在精神不行了,老了的人,對昨天前天剛剛發生的事記不住,相反,越是遠的,記得越清楚,小時候的事情都清清楚楚。
我說,要不是你們(夫妻)兩個照顧得好,怕還要差!
大乾的夫人說,父親的身體確實差多了,內裏麵的機器都不行了,現在每天夜裏要起來七八次!保姆吃不消,已經換了好幾個了!所以一有空,我們就叫保姆出去玩,好讓她放鬆放鬆。
我說,多虧你們盡心盡力!
虎丘唱曲世紀絕響
不知怎麼就說到了虎丘曲會,我說,兩位“倪老”倪傳鉞和倪征,在千人石上唱的是哪一曲,問了幾個人,都說唱過,卻說不出唱的哪一曲。
倪征,吳江黎裏人。他是聯合國國際法院的中國籍**官。曾參加過東京審判。他上世紀30年代跟傳字輩學習昆曲。他說自己“一生沒有離開一個‘法’字”。同時,他一生也沒有離開一個“昆”字,無論公務多麼繁忙,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唱昆曲。他說養生的“秘訣”就是唱昆曲。
2002年,倪傳鉞九十五歲,倪征九十六歲,他們先後登台唱昆曲,成為虎丘曲會絕版的輝煌!
倪征次年以九十七歲高齡去世。倪傳鉞依然健在,隻是,因聽力極差,加上我不會說吳語,普通話也說不像,采訪就顯得很累。善解人意的大乾就去倪老的房間拿出一塊寫字板,在上麵寫了我的問題,倪老緩慢地接過筆,顫抖著,歪歪斜斜在上麵寫道:“他(倪征)唱《聞鈴》中的唐明皇。”
大乾幾次用箭頭示意,倪老又寫下他自己唱的曲子:《彈詞》[一枝花]。
後來,又補充寫了“長生殿”幾個字。意思都是《長生殿》裏麵的。
根據當時參加曲會者的回憶,倪老身著橘黃色背心,在兒媳的陪同下,健步登上千人石,中氣十足,字正腔圓。標準的昆曲手眼身法步,令曲友曲家朗聲叫好!
虎丘山神清氣爽,千人石掌聲雷動。
“傳”字輩傳來天籟之音,傳字輩傳來世紀絕響!
“朝聖”之約
眼看先生已經是一百零三歲了,2010年初,就想去看看先生。可是難,大乾說,(倪老)已經不能說話,也認不出人了。我說不是一定要怎麼樣,就是見一麵,就是“朝聖”啊!
大乾被感動了,就答應,卻依然約了好幾次。不是他有事,就是先生轉院,也隻能一再推遲。
6月29日,梅雨連綿。一早起來,乘車去上海看望老人。想買花,昆山花店沒開門,上海就近尋不見,就買了水果去了。
大乾夫婦往往謝客,“不能讓人來打攪他(倪老)”,對我卻是熱情有加。問了先生的病況,兩人笑著說了一番令人深思的話:去年下半年開始,越來越不行了。腦梗和心血管病,還有褥瘡。11月腎衰竭,心力衰竭,醫生叫準備後事,誰知過了四天又醒過來了。後來認不出人了。
什麼“國寶”?不是“高級知識分子”,一般醫院都不收。住一個月,轉院,再住,再轉。已經轉了七八回了!什麼人也不管。我們是全上海的“孝親敬老模範家庭”啊,《解放日報》采訪寫了一整版的。現在遇到具體問題了,誰管?
以前給分管副市長寫過信,作為世界非物質遺產傳承人,能不能照顧點?就是看病給個“高知”待遇吧。副市長也批了,卻沒辦法落實。這回我找到上海戲校,說如果缺錢來找我們。我們從來沒去要錢!找市文廣局,局長給衛生局說,衛生局跟區局說,區局安排人給我打電話,說安排青浦養老院,我說去那裏我用得著找你們麼?就是要近點,我們好每天去看啊,我也六十六歲的人了,每天跑那麼遠,行嗎?其實很容易解決的。某京劇院琴師生病,住兩人的“高知”病房。非常不錯了。可某領導去看,說怎麼條件這麼差?當天晚上就換到單人病房去了!所以不是不能,是不為。
上海的電視也播放過我爸爸的病況,期望引起全社會的關注,但是沒用。不是捐幾個錢的問題。後來我給某領導寫了信,想想又沒有發出。最後還是自己解決了,我給漕河涇街道黨委書記寫信,當天就落實了。條件是差點,但是比較近,我可以每天都去看。因為一天不去,老人就不高興。大乾和他妻子是笑著說的,我卻感到一陣心酸。這不是特例。在一些官員那裏,文化隻是一個華麗的符號,昆曲之美,隻不過是政績的光環而已。文化(昆曲)所急需的具體而實際的工作,有幾人願意去做呢?
中午在大乾家吃飯。自己包的芹菜餃子,很香,豬排做得像牛排,很嫩。一對善良、盡孝而且樂觀的夫妻。久病而有孝子,天下少見。也因為這,才有傳字輩藝人的百歲傳奇!
下午去看倪老。大乾帶了一袋雞蛋到醫院。先生現在“每天兩隻雞蛋,兩盒牛奶,還有香蕉”。真是不容易了。
走十多分鍾,就到了“漕河涇街道衛生服務站”。有電梯,但為了省錢,定時定人才開的。我們爬上五樓的病房。一間四人,先生在靠窗的床位。先生麵色依然細白,手臂枯槁,卻柔軟。沒有什麼表情,卻是神定氣閑。
昆曲給了一位百歲老人仙風道骨。
大乾俯身,大聲說是昆山的楊先生來了。先生目光呆呆地投向我,沒有反應,說了幾遍,先生終於有了反應,微微點頭,認出了我。
卻不能說話——自2008年10月第一次采訪先生起,已經是第四次和先生見麵了,第一次還可以簡單交流,不久還為我題寫了“昆曲之路”的書名,之後每況愈下,至多隻能在寫字板上回答我的問題了。
想起先生為昆曲所做的貢獻,對昆曲的終身無悔的執著,不免感慨:一位昆曲世紀老人,一出昆曲的經典折子,如今靜靜地無聲無息地躺臥在簡陋的病床上。這與喧囂的世界,與每天幾十萬人排隊的世博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且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