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拿了一大把包銀,重重的,送給俞振飛。
俞振飛一看,太多了,遠遠超過薑妙香的包銀。就親自跑到梅蘭芳那兒,他說我不能拿這麼多,我幫你梅先生演昆曲是應該的,你能京劇不唱唱昆曲,我已經是非常非常感謝,我怎麼還好意思拿這麼重的包銀?
全都還了。
梅先生說不行,你不拿我無法平靜我感謝你的心情。想來想去,實在沒轍了,他說你既然什麼都不肯拿我的,我隻有最後一條路,我歡迎你加入我的梅劇團,這總可以了吧。
俞振飛一想,加入梅劇團是高興的事,好。
拿多少包銀?還是那句話,我絕對不能超過薑先生一分錢,他拿兩千塊,我也兩千塊。因為梅蘭芳開出的價錢遠遠超過這個數。而俞振飛如果不參加梅劇團,別人請他去,他起碼是三千以上。
那個年代,俞振飛能做到這樣,容易嗎?!
我是塊招牌,用得著就好
1956年,組織安排俞振飛做上海戲校的校長。
原來的校長是周璣璋。
實際上日常工作都是周璣璋在做。俞振飛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這個事情我怎麼不知道,你怎麼沒通知我?從來不!有什麼事情,周璣璋尊重他,就告訴他這個事情怎麼怎麼,俞振飛說沒問題,就照你的辦。
從來不去爭權奪利,這是一;第二,他也很主動地說,我呢就做一塊招牌就行了,有時候我做這塊招牌是需要的,對事業有利,但是具體的事情周校長還是您來。
這個境界一般人達不到。
所以什麼事情,周璣璋一簽字,他都是說行。從來不會去責問為什麼沒有向我請示,從來沒有。他說該你管你來,我呢就做個招牌就行了,有時候我這塊招牌比你更有用,那你就把我這個招牌打出去。
胸懷開闊,氣量非常大。
梅蘭芳給他高薪超過幾倍他都不要,他還要什麼呢?他既不要名也不要利,同時還再三地跟學生們講,他是演配角出身的。
所以上海昆大班能出這麼多人才,空前絕後,自然少不了俞老的功勞。
《太白醉寫》的故事
俞振飛的風雅和書卷氣無處不在。
《太白醉寫》,一個不得不說的故事。
俞振飛二十歲學,四十多歲才敢演。
沈傳芷的父親沈月泉,時稱“大先生”。俞振飛跟他學《吟詩脫靴》(後來改為《太白醉寫》)。學了,不敢演,怕演不好,他覺得他二十歲不具備像李太白這樣高深的文化修養和氣魄,要想演好,太難了。就默默地把它藏起來,會是會了,但他不演。一直到四十出頭,四十一二歲以後他才敢試演。
蔡正仁很想學這個戲,聽這麼一講,就不敢提了。
蔡正仁十四歲進戲校,學了四年,十八歲了,想都不敢想我要學《太白醉寫》,根本不敢。可是“大躍進”年代,學校領導幾次三番找他談話:蔡正仁,你敢不敢提出來趕超俞振飛?
蔡正仁一下就嚇傻掉了,要我來趕超俞振飛,從前叫捏鼻子做夢、異想天開、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逼到後來,沒有退路了,就說,我向俞老師學習,學俞老的本事,超是絕對不敢。
蔡正仁跑到俞振飛辦公室,到了卻不敢進去,就在外麵徘徊,轉來轉去,就是不敢開口。可是領導逼著,沒有退路。“你找我什麼事?”“班裏頭找我談話,要搞‘攻尖端’。”“好啊。”“問我敢不敢向俞老師學《太白醉寫》,我很害怕學不好,我要不提出來……”
不料俞振飛先說“這是個好事情”,又說“這個戲確實難”。
蔡正仁一聽,完了,沒戲唱了。
誰知,俞振飛接著說,這樣,我這個戲呢跟沈傳芷老師的父親學的,我跟你沈老師是一個師傅教的,我建議你先跟沈老師說,是不是請沈老師先教,把身段啊什麼的,教完了以後你再來給我看,我再把我演出的一些體會教給你。
先找俞振飛,俞讓找沈傳芷自己就找沈,沈會不會不高興?蔡正仁也是吞吞吐吐的,就怕沈老師給臉色看。但是沈傳芷一點也沒有這個那個的,說,好啊,你明天就來學。非常爽快。
學了不到兩個禮拜,天天教,天天學,就把這個戲學下來了。蔡正仁再跑到俞振飛那兒,一遍一遍給他看,再教,再學。《太白醉寫》就是這樣子學會的。學校聽說,馬上響排,十八歲,蔡正仁就在學校實驗劇場演出了。記者都來看,俞振飛和沈傳芷坐在下麵看。第二天,上海報紙上都出來了,《新民晚報》登了一大篇文章。
那天演完了,俞振飛和沈傳芷到後台看蔡正仁,蔡請老師說說對不對,兩個老師都對著他笑笑。俞振飛很客氣,說蠻好蠻好。“蠻好蠻好”是很勉強的,或者說存心是安慰安慰。沈傳芷更有意思,說可以還可以。蔡正仁最怕沈傳芷說“你還不是樁事情呢”這樣從根本上否定的話。但老師並沒有徹底否定他,當然也沒有誇他。
1979年,上海昆劇團到南京進行巡回演出。在人民劇場演《太白醉寫》,觀眾掌聲如雷!可是蔡正仁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晚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不是演砸了,也不是演不好,而是他自己不滿意了,那個時候他已經四十多歲了,他忽然感覺到,這個眼神啊氣韻啊等等,總而言之是不滿意自己的演出!到半夜還是睡不著,幹脆就起來開個燈提筆寫信,給俞振飛寫信——老師,《太白醉寫》自從跟您學了以後,“文革”我中斷了十多年,這次在南京我又演了。我以為隨著我的年齡增長,也已經過了四十了,我想應該是越演越好,可是我忽然感覺到,越演越覺得自己不夠、很不好,越來越不滿意自己在台上的表現,渾身難過。我說老師,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感覺?俞振飛很快回信,蔡正仁趕緊扯開一看,老師第一句話就說——我終於等到了你的這封信!蔡正仁一愣,他想自己沒跟老師說過要寫信啊,再一想,老師想說的大概是你終於說出了我幾十年想要你說出的話,這個意思。你現在都不滿意自己,感覺到這個不靈那個不靈,我看到你寫這樣的一封信,我感到非常高興。這個說明什麼?說明你是真的懂了,有進步了。我們俗話說,初學三年走遍天下,再學三年你就寸步難行。這個你懂了,開始有進步了。你現在感覺到《太白醉寫》難演,你覺得渾身不好受了,恰恰說明你有進步了。如果你還是自以為我很好,你根本看不到自己不足的地方,把那些缺點都看成了優點,你蔡正仁就不可能進步。這就是俞振飛,即便教學生,也表現了他的儒雅風度。
進京演出,習仲勳接見
1986年9月,文化部特邀上海昆劇團進京演出。俞振飛激動不已,列出最強的陣容,浩浩蕩蕩百餘人來到首都。
9月22日,和鄭傳鑒演出《八陽》片段。陳丕顯等中央領導特地從外地趕回北京觀看。
9月25日,已經蜚聲梨園的華文漪要求和先生同台演出,俞振飛欣然應允。他們的《遊園驚夢》博得滿堂彩!這是他第一次和得意門生華文漪一同登台演出,激動之情溢於言表,第二天還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發表了《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
9月28日,中央十二屆六中全會閉幕,俞振飛應邀,率弟子進中南海為大會做專場演出。演出前,習仲勳接見了俞振飛夫婦,稱讚他們為京昆事業做出了傑出貢獻……
晉京演出結束後,鄧小平夫人卓琳、習仲勳夫人齊心,陳丕顯和夫人謝誌誠,先後邀請俞振飛夫婦到家中做客。卓琳還告訴俞老,他的那封給總書記的信,就是她轉呈的。
俞振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動和興奮。
也在這期間,上昆計鎮華、華文漪、蔡正仁、嶽美緹、王芝泉同時獲得第四屆戲劇表演梅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