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已至此,漪笑也不好再堅持了。漪笑謝過蕭夫人,把五十塊大洋放回她手裏。走出蕭府,她又去了沈宅,事到如今她隻能硬著頭皮去求大太太了。漪笑把半張臉拿圍巾蒙起來,扮作老媽子的模樣到了沈家門口。
張媽一眼就認出了她,淚眼婆娑道:“三小姐總算回來了,我聽說三姑爺出了事,每天都祈禱著能見到三小姐平安回家呢。”
漪笑拉著張媽的手,紅了眼眶,道:“我很好,張媽無需擔心。父親在哪裏?”
“宅子裏出事了,老爺和太太正在前廳裏商量對策呢。”
“家裏出什麼事了?”
張媽道:“東洋人懷疑是大小姐揭發了三姑爺的事,把她抓走了。”她見漪笑滿麵焦急,小聲道:“我聽說三姑爺與東洋人合作的事的確是大小姐泄露出去的,三姑爺本想借著周老爺的貨船幫東洋人運軍火。大小姐怕牽連周老爺,就把他藏了起來,所有事都歸給了三姑爺。”
話音剛落,就聽到前廳裏傳來大太太哭哭啼啼的聲音:“她可是你的寶貝女兒啊,就算拚了沈家的財產也是要救回來的。”
又聽父親道:“東洋人失了一個藥商,豈會放過沐箏,這個女兒隻怕是要沒了。”
大太太聲嘶力竭地哭起來,“都怨你的好女婿,與誰合作不好,非要與東洋人合作,害得我們家沐箏……”
漪笑頓時心裏一沉,不願再聽下去,對張媽道:“如今沈家早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了,我與張媽報個平安就要走的。”
張媽歎了口氣,從身上摸出五塊大洋給漪笑,道:“三姑爺被沒收了所有的財產,如今你們又潛逃在外,這點錢留著應急吧。”
漪笑心裏一暖,忙推辭道:“這些錢張媽留著用吧,我和邱哲的吃穿總還是不愁的。”她把圍巾重新包在臉上,低著頭出了沈宅。
她望著車水馬龍的金陵,竟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到林邱哲。她見街上到處都是國民軍,也不知是不是在搜查林邱哲,急忙回了租界。
靜姝見她回來,問道:“找到人借錢了嗎?”
漪笑失落地搖了搖頭,靜姝道:“明天我去找周其潤試試,嫂嫂同我一道去吧。”
“明天我會再想辦法的。”她看了看依舊高燒不退的林邱哲,他的嘴唇已經幹澀得起皮。她摸了摸他的額頭,也仍舊燙得嚇人。漪笑倒了一杯水,把盤尼西林在水裏融了,拿勺子舀了一點點喂進他嘴裏去。
靜姝勸說道:“我哥都已經這樣了,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會怪我們的。”
漪笑沉默不語,直到把藥都喂進他嘴裏了才說:“那就試試吧。”
靜姝想了想,說道:“明天我一個人去吧,國民軍都不認識我,出去方便些,嫂嫂就留在這裏照看我哥吧。”
漪笑點頭道:“你自己務必小心。”
靜姝出去了沒多久便氣衝衝地回來了,她一腳踢開了倉庫的門,走進來咕咚咕咚喝了半杯水才說道:“氣死我了,周其潤連半毛錢也不肯借,非得嫂嫂去了再做考慮。”
漪笑看著昏迷不醒的林邱哲,靜姝這樣大的動靜,他依舊沒有醒來,心裏實在擔憂,便道:“明天我再去一趟蕭府,問蕭夫人借一百大洋吧。”
2
第二天漪笑早上為林邱哲換了身上的紗布,喂他吃了一點東西後,他又睡過去了。漪笑摸了摸他的額頭,雖說燒還未退去,但的確沒有昨天那麼燙人了。她關照靜姝喂他服藥的時候一定要用半溫的水,服藥前後的半小時內不要喂他喝粥,以免把藥性衝淡了。
她繼續扮作四旬婦女的樣子出去了。這一次漪笑並沒有進蕭家,李振寧一見她到了門口,便迎上來道:“林夫人必定是來找我家夫人的吧。”
漪笑點了點頭,李振寧說道:“這次我軍與馮軍一仗凶多吉少,蕭帥把府裏的太太們都送去別處了,這三十塊大洋是夫人讓我轉交給你的。”
漪笑感激地接過,說道:“勞煩你告訴蕭夫人,這些錢我半年之內必定還上。”
李振寧道:“夫人讓林夫人不必還了,從前蕭帥得了林老板不少優惠,權當是感謝了。”
送走漪笑後,周其潤從蕭宅裏走出來,對李振寧道:“她來過的事千萬別同我幹姐姐說。”說罷他急忙上了車,選了另一條路開了。
漪笑正走在去景泰公司的路上,周其潤從一家咖啡館裏走出來,見了漪笑隻作意外道:“笑笑,我找了你好些天了,你到底去了哪裏?”
“其潤,你上次租的那間房子裏是不是還留著我的行李箱?”
周其潤道:“什麼行李箱?那房子我已經退了,裏麵的東西全都給房東了。”
漪笑道:“你能否帶我去找房東,拿回我的行李箱。”
“你是想要這十萬元支票吧。”周其潤從口袋裏那出一張蓋著林邱哲私章的支票,漪笑連忙點頭,卻聽他道:“如今林邱哲已經被沒收了財產,又是潛逃在外的刑犯,你莫說拿著它兌不到錢,就算兌著了也未必能夠留著性命去幫他找眼科醫生。”
關己則亂,她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她看了一眼他手裏那張支票,過了許久後說道:“那……能否借我兩千塊大洋?”
周其潤道:“再多的錢我都可以借給你,但是有一個條件。”
漪笑知道他想說什麼,不等他開口就拒絕道:“錢的事我另外再想辦法,不打擾你了。”
“笑笑,就算你不願意,聽一聽又何妨。”他上前攔下她,“隻要在周府留兩年,兩年就夠了,我保證不動你。”
“罷了,我總能想到辦法的。”漪笑走了幾步,又回頭道,“想必你已經知道我姐姐被東洋人抓走的事了,你與她到底夫妻一場,希望你能夠再幫她一回。”
周其潤道:“她那樣對你,你還關心她的事。”
漪笑回道:“我隻是不希望父親擔心罷了。”
“我已經在想法子了,不過隻怕是凶多吉少。”周其潤站在原地,看著她步履蹣跚地遠去,不禁憐惜。可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借給她,隻有把林邱哲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漪笑才會屬於他。
漪笑帶著三十塊大洋回到租界,這時候盤尼西林又一次漲價了,她拿三十塊大洋隻買了四盒,又重新請了一個醫生來給林邱哲複診。林邱哲睡到中午才醒來,一直咳嗽不止。漪笑扶著他坐靠在床上,問醫生:“已經吃了三盒盤尼西林了,為何他的傷口依舊在化膿?”
“他的內眼皮發炎,才導致了高燒,又因高燒導致傷口化膿不止。如果他的眼睛不及時動手術,吃再多的消炎藥也是無法抑製化膿的。”
漪笑憂心忡忡地點了點頭,見林邱哲歪歪扭扭地靠在病床上,早已經沒有了從前的意氣風發,隻覺得心裏一陣痛過一陣。
靜姝問:“周其潤依舊不肯借錢嗎?”
漪笑看了一眼林邱哲,搖了搖頭,對醫生道:“不知你這裏可否賒賬,能否先替他動手術,我一定把錢還上。”
那醫生想也不想就搖頭道:“現在外頭那麼亂,說句不好聽的,萬一哪天夫人被流彈傷了,我找誰要錢去。”
靜姝嗬斥道:“有你這樣說話的嗎?”
那醫生被靜姝嗬斥著倉皇離開了,漪笑心裏亂糟糟的,她看了一眼眉頭緊擰的林邱哲,口裏安慰道:“不要緊的,明天我就去找我父親借一些。”
“你父親……”靜姝正待說些什麼,已被漪笑製止了。她找了個借口,帶靜姝出了倉庫,說道:“留在金陵到底不安全,我打算先去上海找個落腳點,等我安排了住處就想辦法帶你和邱哲過去,這幾天你務必照看好他。”她把剩下的錢交到靜姝手裏,“我留些路費和房費就夠了,若是藥快吃完了,一定要及時買。”
“嫂嫂,不如我們三人一道去吧,我們一塊兒工作,早晚能夠賺到兩千塊的。”
漪笑道:“我們現在去上海人生地不熟,還需找住處,你哥如今禁不起折騰的。況且國民軍的人還在四處找你哥,這幾日他還出不去,我得再想辦法。”
去了一趟火車站買好了下午去上海的火車票,回來的路上竟是遇見了劉媽。劉媽見漪笑瘦了一圈,不由心疼道:“夫人為了林先生奔走,一定吃了很多苦。”
漪笑道:“要是能夠治好他的眼睛,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
劉媽點頭道:“我在租界附近逗留好幾日了,一直在等夫人。如今國民軍還在四處搜查林先生,夫人不如帶先生去上海避一避,想必國民軍的人必定想不到林先生會有本事從他們眼皮子底下逃去上海。”
漪笑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問道:“劉媽有辦法帶他出去?”
劉媽道:“不瞞夫人,我和林公館裏的下人其實都是遊擊隊員,我們都是組織派過來配合林先生往遊擊區運送軍火和藥品的。林先生為我們犧牲了那麼多,這一次我們必定要帶他逃出去。”
漪笑問:“那麼什麼時候可以走?”
“還需夫人先去上海安排好住處,我們才能帶他離開。”
漪笑心口一塊大石總算落下來,她正犯愁安頓之後如何帶林邱哲去上海,不想這時候劉媽竟出現了。有善因必有善果,也不枉林邱哲為遊擊隊做了那麼多事。
打點好一切之後,漪笑下午便動身去了上海。她離開的時候林邱哲正睡著,她知道他若是醒著,必定走不了,因此才選了這時候。
3
到了上海,很快便找到了落腳的地方,漪笑付了一個月的房錢,手中隻剩下了一塊大洋。她去了華寧日報的分社應聘,卻因漪笑對上海各地的人情風貌不熟,直接被退了簡曆。從報社出來後,她又去了別處幾家報社碰運氣,但依舊因為同樣的原因被退了簡曆。
她走在路上,走了許久許久,從車水馬龍的寶幢街到人丁稀疏的福運街,她幾乎走了三個多小時,卻始終沒有找到一家合適的公司。天漸漸暗下來,她見一家繡房正在招女工,急忙走進去問道:“請問你們這裏還需要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