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戀意被捅破了心靈的隔紙,剩下的便隻有不可想象的真實與醜惡。張紅橋感到了羞愧,進而開始臉紅。往事的回想,現實的悲涼,黯然神傷的紅橋不禁悲從中來。
桂殿焚香酒半醒,露華如水點銀屏。
含情欲訴心中事,羞見牽牛織女星。
——《投贈張紅橋》·林鴻
邂逅一個人,隻需一個不經意的轉身。彼此相愛,也隻在緣分注定的那一刹那。或許是月下老人的有意為之,係在張紅橋與林鴻之間的那根紅線,綿長地跨過了遙遠的時空地域。
王偁事件後,詩依舊雪片一般地在往茶樓處飛。但即使紛至遝來的詩稿快要擺滿張紅橋的書案時,紅線那端與她緊緊相連的那個人,依舊沒有出現。
幸福,總被愛情左右,萬變不離其宗,而人間的悲傷離別,卻有著種種不同。此時的林鴻,因為暫時放下仕途的雜務,在福清四處走親訪友。世家子弟出身的林鴻自幼便聰穎好學,才華橫溢,高中榜眼,也因此被當地一姓朱的豪門相中,由當地官員做媒,迎娶了同樣能文善詩的朱家小姐為妻。
雖然婚後的林鴻與妻子誌向相同,愛好相近,夫妻二人詩詞酬唱恩愛甚美。但是,僅僅維持了三年時光,紅顏薄命的朱氏還未來得及為林鴻增添一個子嗣,便因病而逝了。與此同時,官場的腐敗使得不願意同流合汙的林鴻與上司的矛盾日漸深重,也讓他對前途和人生逐漸心灰意冷。處於人生低穀之中的林鴻索性辭掉官職,回到了故裏。
也許正是上天的有意安排,當上蒼為林鴻暫時關掉仕途的大門時,同時也為他打開了一扇情場的窗。
他暫時放下了世俗的雜念,心境便變得開闊了,看待身邊的人和事的態度亦是新奇的。他與當年因應試而在州府驛站結識的王偁久別重逢,談笑間,林鴻無意間將眼光移到了窗外。此時,月兒高掛,思鄉心切的張紅橋依舊如往,烏發婉轉、一身素衣地在院中焚香禱告。在明月的照耀下,她神情專注,姿態恬靜,嫋嫋散開的沉香中,嬌美的她宛若一朵盛開在菩提佛祖腳下的蓮,舉手投足間,透出天國仙子一般的飄逸。
王偁滔滔不絕地向林鴻講述著關於張紅橋的一切。其原因,也許隻是因為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對張紅橋的暗戀,還有“以詩選婿”時數位才子紛紛“落榜”的結局。大開的閘水一般的講述中,林鴻知曉了張紅橋的身世、年齡、學識以及她與姨母生活的狀況。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雖然妻子離世已經三年了,親朋好友為自己物色的對象也不在少數。但是,知音難覓的苦惱伴著痛失愛侶的陰影始終與林鴻如影隨形。我們不知道林鴻心中那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傷感是幾時湧上心頭的,但品嚐過生離死別的人生痛楚的林鴻深知,唯有給予這樣的女子更多的關愛、憐惜與尊重,才是開啟她情感閘門的最佳鑰匙。
告別王偁,林鴻又一次回味起在同窗的屋內創作的詩句。“桂殿焚香”代指嫦娥居所的明月,“露花如水”則暗指了明月之下亭亭玉立在庭院之中的張紅橋。“蟾宮”的美好比喻女子的高潔,“玉宇”的博大來反襯紅橋的秀美。在不露聲色地讚美的同時,還用了“含情欲訴心中事”的解語口氣,向張紅橋解釋了知曉她身世的人,就是林鴻自己。這樣的表達,即有林鴻對張紅橋的傾慕試探,也有對自己為人處世過程中穩重、務實、求真的透露。
碧玉的箋上,勁健的筆跡令張紅橋感到了似曾相識的熟識。娓娓道來的繪景寫情,生動而清雅,而且表達得莊重又不輕佻。這種有別於市儈子弟創作風格的詩篇,和其他來詩是有著天壤之別的。
“不論相隔幾萬裏,唯有相知一點通!”細讀第二遍,張紅橋的臉上不由地露出了微微的笑容。細細思量,“落末的梨花”表示自己寂寞孤苦的緣由;“無事焚香”言明自己日常的閨閣生活;還有“無事訴青天”是為家敗人亡之後的孤苦無依,逆境之中的世態炎涼,祈於頭上青天的嗬護……細細想過,麵露微笑的張紅橋,便用一首七言絕句作答:
梨花寂寂鬥嬋娟,銀漢斜臨繡戶前。
自愛焚香消永夜,從來無事訴青天。
送出的詩終於有了回音,而且是破天荒第一回。林鴻的喜悅之情勝過高中了“榜眼”的興奮。她對他的心意心領神會,他則文思泉湧。送走了送信的阿婆,林鴻又用賽過“雲娥”的嬌嬈之女,來借喻自己與紅橋相見恨晚的惆悵。用蓬萊仙境的美好,比秀水之畔的美麗紅橋。就這樣,這個不大的小樓裏,手持信箋的阿婆如同一根結實的紅線,在張紅橋與林鴻之間來回穿梭著。而且,這根紅線在時間的浸潤下,相隔的距離越來越短,送信的頻率越來越高。
因詩寄情,唱和正濃的他們,樂不思蜀。
芙蓉作帳錦重重,比翼和鳴玉露中。人道瑤池春似海,月明飛下一雙鴻。
——《再答林子羽》·張紅橋
為情所傷,不在成敗與否,隻為用情太真,所愛太甚。
張紅橋很快與林鴻同居了。而在遠離閩縣的永泰,企圖用逃避來忘掉張紅橋的王偁既無心讀書,也無意於父親安排的縣衙職務,他對母親為自己說和的女子視而不見,對父親安排的差事佯作不知。失魂落魄的他,終日隻在床上仰躺著。
這般的癡心本無過錯,但不曾知曉兒子心病的年邁父母,卻看在眼裏,急在心上。唯一的兒子如此不中用,焦急的老父不禁破口大罵。這罵聲從清晨一直焦雷一般地持續到晚上。但父親的謾罵聲中,張紅橋那秀美婀娜、富於才情的倩影依舊在王偁的眼中顯現著。因了父親的企望而不得不有所行動的王偁,索性卷起行李,打著要進京趕考的幌子,再次回到了閩縣。
重新來到張家茶樓,眼見的卻是夢中情人與同窗的出雙入對。
最最可悲的是,如此癡情癡心的愛,王偁卻不敢與同窗公開競爭,更沒有當麵向張紅橋表達愛慕的勇氣。在退而求其次的懦弱中,他隻得從自己的窗口注視心上人的秀姿,在與心上人有關的事和物身上找尋她的蹤跡。
一日上午,紅橋與林鴻雙雙出門了,得此時機的王偁叫住了留守家中的丫鬟香兒。望著這個模樣清瘦、麵容憔悴的年輕公子,香兒接過了王偁的錢,每天為他打開女主人臥室的窗。
茶樓依舊人聲鼎沸。因為有了林鴻的存在,擔當起女主人角色的張紅橋開始走出閨閣,幫助姨母打點生意。這一天,閑來無事的林鴻,獨坐於書案無心地翻讀著張紅橋的書卷。嗒嗒的敲門聲中,香兒送來了書信。
詩箋被裝在一個綠色緞麵錦囊裏,外麵還別有用心地紮著一根細細的紅線。一看便知,這又是“以詩選婿”的投詩。林鴻打開其中的箋紙:
一雙明月貼胸前,紫晶葡萄碧玉圓。
夫婿調酥綺窗下,金莖幾聲露珠懸。
這詩是此等的口無遮攔,林鴻讀罷,便覺像是周身赤裸的自己,被人偷窺了許久。
再看落款,“癡心人王偁敬呈”赫然在目。
在油然而生的厭惡中,林鴻騰地從床上站了起來。進而,他下意識地想在紅橋的房內搜尋什麼。他先是掀起床上的枕頭,一縷長長的青絲被打成了一個長長的圈緊緊地貼著床單。他打開紅橋的衣櫥,裏麵除了自己為張紅橋定做的幾件單衣以外,空空如也。拿著同窗送來的信,林鴻在這個與紅橋曾經歡愛的床頭呆坐著。突然,一股無形的冷光突然從林鴻的額前劃過。這光曾是如此熟悉,而自己從來也不曾注意。順著這冷的光,林鴻索性抬起頭,望向窗外。他再細細地看,原來與自己斜麵相對的窗口前,許久未見的同窗學友王偁就立於窗前。
林鴻似乎想起了什麼,又明白了什麼。
再次與許久未見的王偁相遇,往日裏深厚的同窗情意早已煙消雲散。林王二人想要說些什麼,卻又欲言又止。神情消瘦的王偁在癡癡地凝望了林鴻許久後,淒然一笑離開了。
疲憊的林鴻迅速燃起了案前的蠟燭,火光中,詩卷在火光中先是扭作一團,再由白變黑,最後在一縷白煙中又變成了一層層薄薄的白色灰燼。
一南一北似飄蓬,妾意君心恨不同。他日歸來亦無益,夜台應少係書鴻。
——《遺林子羽》·張紅橋
深秋的早晨,紅橋一側的河麵上,潔白的霧靄一縷一縷從河中的碧波間冉冉升起。習慣早起的張紅橋,披著一身淺藍色單衣,靠在窗前用木梳梳理長發。
突然,薄霧中一陣嘚嘚的馬蹄聲從街的西邊隱隱隱約約朝著自己的方向傳來。“咚、咚、咚”三聲,不太重且帶著幾分敬畏的敲門聲,從茶樓的大門外一直傳到張紅橋的耳中。這是一封由閩縣遞運所轉來的,並在信的卷口,還簽印了加急標誌的家書:“子羽愛婿,小女朱兒今已離世四載。痛定往矣,汝與吾女情緣雖短,但親情尤在。如今,京城一職位空缺。且該處司長與吾世代交好。加之愛兒才華橫溢,當此重任更不在話下。且機會難得,望速速前來,莫失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