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
沈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
笛裏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
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
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孤雁兒》·李清照
趙明誠因病去世了,李清照的心也被一並帶走。李清照環顧空空蕩蕩的屋子,藤床、紙帳、金石器皿……沒有什麼特別的。他走了,屋子裏便隻剩空蕩。
空蕩蕩的房間裏,唯有那個冰冷的玉爐陪著自己,冰冷的心對著寒冷的爐,寒冷的爐偎依著冰冷的心,這是何等悲苦與淒涼的事情。
隻是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他們的金石古玩還要保存,她與他合著的《金石錄》還未付梓。於是,在充滿了回憶的房子裏,孤獨的李清照要繼續完成丈夫未竟的事業。
重陽時節的臨安,湖山秀麗,林泉優美。淡淡的梅香裏,李清照疲憊的心暫時放鬆了下來。可是剛到臨安,她就病倒了。
在她身心俱疲的時候,一位儀表堂堂、溫文儒雅的男子走進了她的視線,他叫張汝舟,是崇寧年進士,正在諸軍審計司擔任右承奉郎。
初次見麵,張汝舟便流利地背誦了李清照的數首詩詞,特別是她十七歲時作的那首《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他竟然可以倒背如流。
曆經了戰亂和流離的痛苦,李清照太怕孤獨,她迫切地需要找一個依靠。她相信了張汝舟的人品,還天真地幻想著,能夠延續多年前與趙明誠一起時的恩愛時光。
就這樣,由李清照的家人做主,這個經過了仔細遴選的“接腳夫”,在一個碩果累累的秋季將李清照娶回了家。
新婚之初,張汝舟很是得意。他在人前誇誇其談,炫耀著自己娶到了李清照。口不遮掩的他,在李清照的麵前,也很是得意地將自己參加科舉時虛報年齡、擅自篡改自己參加省試次數的劣跡,講了個仔仔細細。
他們就像是兩條永不交彙的河一樣,無法溝通。短暫的相處之後,張汝舟的其人其事,漸漸在李清照的心裏種下了猜疑的種子。
果然,兩個月後,張汝舟就現出了本來的麵目——他想要李清照身邊尚存的金石文物。
起初,張汝舟對李清照笑臉相迎、禮貌有加,過門後一段時間裏,兩人也相安無事。但在一段時間以後,當張汝舟以為李清照已在自己的掌控之下的時候,他便開始向她索要金石文物。
可這些曆經劫難的幸存之物已被李清照視作珍寶。尤其是她一直在為趙明誠編撰整理的《金石錄》,更是不容他人染指。
索要不成,有失顏麵的張汝舟就開始對李清照惡語相向,到後來還發展到拳腳相加的地步。張汝舟認為,李清照既然已經嫁給了他,那麼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
豈料張汝舟打錯了算盤,而徹底看清了張汝舟麵目的李清照也豁出去了,她寧願玉石俱焚,也要給卑劣的張汝舟沉重一擊。
在夫權至上的封建時代,法律向來就不會給予女性任何支持。如若提出“夫妻失和”這樣的理由,官方隻會認為是家務事,不予理睬。李清照要離開他,就必須有充分的理由。
李清照決定與他決戰到底,所以當她的病情稍有好轉,便步履蹣跚地走進了臨安府,向官府告發張汝舟“妄增舉數入官”的罪名。大宋的刑法裏,凡是告發自己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丈夫,以及丈夫的祖父母的人,即使告發屬實,告發者本人也要被判刑兩年。
審判麵前,張汝舟供認不諱,他被罷免了免職,遣送回柳州。李清照如願與張汝舟一刀兩斷,但她也因此踏進了監牢的大門。
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
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幹愁不倚。
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
——《玉樓春》·李清照
負傷的鳥兒跌落枝頭,便是簌簌的寂寞。回首往事,逝去的時光是一千零一遍的愁。劫後餘生,李清照品嚐到了“自由”的滋味。現在,她可以不用看別人的眼色,她與趙明誠耗盡半生精力收藏的金石書畫,也不必擔心被他人覬覦。人間的愛恨情仇、聚散離合,李清照均已品嚐。人間癡苦,她已遍嚐。一個陽光晴好的冬天,李清照獨自一人在梅林裏散步。時值隆冬,枝頭的紅梅僅僅開了數朵。李清照慢慢前行,梅香淡淡,襯得她心亦淡然了。
不經意時,湖間吹來的風還是微帶寒意。她緊了緊衣襟,順手折下一枝梅花。她想起了故去的趙明誠,想起了他們一同收集整理金石拓片的美好時光。
大相國寺,趙明誠發現一幅難得的碑帖時激動的心情;青州歸來堂,趙明誠外出訪碑歸來時與李清照猜書鬥茶的歡樂;萊州靜治堂裏,趙明誠秉燭夜書《金石錄》時全神貫注的神情;江寧碼頭,趙明誠與自己踏雪尋詩時想不出佳句的憨態……一幕一幕,皆在眼前。
李清照不禁悲從中來,此刻的她,多麼渴望與他團聚。公元1155年,酷暑即將退去的時候,傾盡了趙明誠與李清照畢生心血的《金石錄》也已接近尾聲了。這是李清照與趙明誠的心血結晶,亦是孤寂的李清照精神上的支柱。
書中著錄了趙明誠所藏的上古至五代的鍾鼎、禮器、銘文、款識、碑銘、墓誌、石刻、文字等三十卷。其中包含兩千多種按時代編排的金石碑刻目錄、注釋,還有與之相關的考證跋文,並對《新唐書》和《舊唐書》中誤記、錯記的地方進行了一一修正。
或許是校勘書稿時太過疲憊,或許是人世的散場太過悲涼,也許是對亡夫的思念過深使她已不堪勞累。命運的博弈裏,她太過柔弱,隻幾度回合便體力不支,心膽俱裂了。在那年春天,李清照帶著未將《金石錄》刊行的遺憾,悄悄離去了。
沒有告別,沒有謝幕,也沒有華麗的退場。
如少女時期的她,獨自一人在小小的院落裏玩耍、嬉戲。歡笑間,唯有那句“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的詞,散落紅塵,默默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