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他原本就不是一塊做君主的材料。他有文采、才思俱佳。他在位的十年時間裏,大力地支持並先後推動蜀國各地創辦畫院,中國還出現了最早的詞集《花間集》。他還將花蕊夫人創作的百首宮詞,悉數譜成曲調,在宮內日夜彈唱。
就在後蜀主與花蕊夫人沉迷享樂的時候,曾任後周殿前都點檢的趙匡胤兵變後稱帝,想要一統天下的野心,使他把目光瞄向了後蜀。
彼時,天府之國的成都已經度過了四十年風調雨順的時光。因了老天的眷顧,這裏豐多歉少。隻是終日的燈紅酒綠和紙醉金迷,已使蜀國的將士們將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劍門關外的那場大戰使得守城蜀軍全軍覆沒。那綿延四十裏的由牡丹和芙蓉織成的如畫城牆,也被宋軍未費吹灰之力衝垮。
窮途末路之時,方才從強盛之夢裏幡然醒悟的後蜀主孟昶,這才仰天長歎:“我父子豐衣足食養士四十年,一旦遇敵,竟不能發一矢!”
可曾想,他那副大年初一寫下的“新年納餘慶,佳節號長春”的楹聯,卻成了他這一生的最後作品。中國曆史上第一副楹聯,是後蜀主孟昶在曆史的卷冊上留下的最後一筆。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述國亡詩》·花蕊夫人
後蜀這個肥腴之地被宋太祖趙匡胤如獲至寶地擄掠著。
“汝以七寶飾此,當以何器貯食?所為如此,不亡何待!”蜀地的宮殿裏,宋太祖麵對著那個奢華的夜壺如此感歎。搜羅的戰利品令太祖的國庫豐盈了許多。其中,不僅有堆積如山且許久未用的刀槍劍戟、成箱滿櫃的珠寶金銀,還有後主費盡心思在民間網羅的成群美女,但最令他高興的,是那戰利品當中還有一位容貌出眾、能詩作文的花蕊夫人。
喪國的悲痛中,花蕊夫人已不再調脂弄粉了。冰涼刺骨的風,迅速吹蝕了她原本靈秀的容顏。
死可以有多種。可以戰死沙場,為國捐軀;可以救人於水火,拋灑熱血。隻是,自己怯弱的性命被人掌控,下一刻就得當成誘餌的死,太不值得。
不久,孟昶便在趙匡胤召見下進宮了。除了他,一同進宮的還有他的親人、大臣,以及他的愛妃花蕊夫人。宋太祖這次召見,一是以示安撫;二是慰其家屬,以顯關懷。
當花蕊夫人聽到自己也要一同進宮時,她知道自己也許時日無多了,所以沒有慌張,從容不迫地跟在宮女的燈籠後麵款款而行。她衣承唐風,裙腰束得極高,露出一點酥胸。頭頂依舊保留著西蜀樣式的“朝天髻”。她那堅毅的眼神,使得滿身的妖嬈嫵媚之中還帶著幾分不可輕辱的桀驁。
“粉胸半掩凝晴雪”。一睹花蕊夫人芳容的趙匡胤在心中暗自驚歎,中原粗獷,風沙使得這裏的男女缺乏後蜀兒女的精致婉約。親睹其人的太祖已身心蕩漾,他已打定了主意,要將花蕊夫人攬入懷中。
酒,可以令人於糊塗之中裝著聰明,還可以於聰明裏假裝糊塗。酒於趙匡胤而言,幾乎已經是最好的朋友了,陳橋兵變、杯酒釋兵權,這些與他有關的一切,皆是有了酒這個得力助手才得以一轉乾坤。
此時,這場為女人奮起的戰爭裏,趙匡胤的酒要再次發揮作用了。
專程為孟昶和花蕊夫人所設的宴席上,趙匡胤一邊假意與孟昶推杯換盞,一邊偷偷窺視著花蕊夫人。如此優待,全然不是受降的俘虜所享受的規格。其間,他那迷離的眼神間,更像是強大的夫君正在勸慰著一時受了委屈的小妾。
酒正酣時,趙匡胤的臉已紅透了半邊天。他早已聽聞花蕊夫人不但能詩,對文章的造詣也頗深。於是,在這次難得的會麵裏,趙匡胤當著她的丈夫孟昶的麵,令她現場作詩。
此時,作為大宋的俘虜,她手無縛雞之力,不能衝鋒陷陣,更不能力挽狂瀾。她亡國的傷痛不遜於南唐後主李煜。她憤憤不平,想要擲地呐喊,痛訴亡國的痛苦,可身為後蜀君主的孟昶都已主動投誠,弱小的她再哀怨又有何用?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殿堂之下的她稍加思索,便作成了這樣的詩。
蜀地淪陷,怒罵也好,呐喊也罷,她隻是一介柔弱女子,無法策馬揚鞭、拚死疆場,令後蜀起死回生。而她所作的這首詩,通篇皆是對男人的嘲笑,太祖看後沉默良久,再抬起頭看眼前的女子,卻真真是帶著點心虛。或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半是清醒半是糊塗的他覺得眼前這位女子的確不可輕辱,不僅不可辱,甚至他還有了些肅然起敬的感覺。這場宴會在趙匡胤的眼裏似乎並未盡興,對於花蕊夫人,其人其才,他還未看真切。
於是不久之後,趙匡胤再一次宴請了孟昶和花蕊夫人。此時的後蜀主更加疲憊,再無往日神采飛揚的樣子,他失了國家,又淪為囚徒,這樣的痛楚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席間,他隻顧借酒消愁,對對方的一切問答,他都隻有點頭和搖頭。熱情勸說他開懷暢飲的趙匡胤笑容滿滿的臉上,還依稀可見他未掩藏好的嘲諷。本來這樣的宴請,孟昶充其量隻是一個掩人耳目的配角,真正的主角卻是他花一樣的夫人。而對於孟昶,趙匡胤知道,這一場一場的宴,足夠壓垮他的神經,讓他從此如行屍走肉,再無光亮。花蕊夫人無語,隻在一旁默默守候,趙匡胤對丈夫的不屑一瞥,卻被她看得真切。但是,此時此刻,趙匡胤縱有千般不是,她也隻能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