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蛾眉淡掃,原是輕賤的我(3 / 3)

有了李德裕的支持與保護,薛濤終於重獲自由了。

獨守深閨的安逸裏,薛濤開始廣泛閱讀,吟詩作賦。她還在自己的居所四周植滿了豔麗的菖蒲。

晴日的豔陽下,薛濤在幽靜安閑的“吟詩樓”裏回味過往。前半生的酸,今日的甜,邊塞的苦,還有韋皋的辣,以及童年時代的由富至貧,一幕幕、一天天,如獨角戲一般,你方唱罷我登場。

原本,薛濤幾欲要將這不堪的過往通通舍去,可滄海之中,總有一絲掛念令她難以割舍。

薛濤不解地思索著。自被罰往了邊塞,那個曾經許諾要與自己共度一生的人便不見了蹤影。盡管她的手中還留有他的數封情意綿綿的詩作,她與元稹曾是如此心靈相通,可士別三年,自己日夜思念之人卻無音信。

他一切可好?他知否自己是為他而被罰邊塞?強烈的思念中,薛濤是如此盼望著能夠重敘舊情。

雨暗眉山江水流,離人掩袂立高樓。雙旌千騎駢東陌,獨有羅敷望上頭。——《送鄧眉》·薛濤

她寫下了這樣的詩,祈望能夠與許久未見麵的元稹再敘情緣。其實,一直在繁花中忙碌的大才子元稹,又怎會隻鍾情於她一人呢?據傳,在元稹的正妻還在世時,他便戀上了太子少保的女兒韋

叢。旋即,他又納著妾,續娶夫人裴淑。到任越州刺史不久,又利用權勢玩弄了逃出妓院的才女劉采春,致使她飲恨自殺。這些是知曉了薛濤心思以後,如父親一般對薛濤關心照顧的李德裕規勸她的。事實一個一個殘酷地擺在薛濤的麵前。薛濤終其一生的等待,卻若水中之花一般虛無縹緲。愛情,原來隻是水中的花、鏡中的月。

空虛,一如大漠荒涼的冷風,將那束靜靜燃燒的火苗霎時吹滅。“愛我所愛”、“無怨無悔”成了蒼白無力的絕妙謊言。好在,冰冷中那根滿是氣節的竹還在支撐著堅韌的她。沉思中,她似有所悟,且在深深的羞愧中暗自檢討。

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到是愁。

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

擾弱新蒲葉又齊,春深花落塞前溪。

知君未轉秦關騎,月照千門掩袖啼。

——《贈遠二首》·薛濤

歲月如刀,紅顏易老。

有著“掃眉才子”雅號的薛濤,始終是人們仰慕、追求的對象。脫離賤籍之後,薛濤的身邊依舊不乏追求者。

十年時間,蜀地命官走馬觀花一般換了一茬又一茬。每位到任,必定首先要到薛濤處去拜會。還有著名詩人白居易、張籍、王建、劉禹錫、杜牧、張祜等人,也視與薛濤的交往唱酬為榮耀。如若不然,好像便是對這位“女校書”的不敬。

一次宴會,是李德裕舉辦的。薛濤原想謝絕,但知曉是恩人李德裕的刻意安排後,便不得不去了。

這宴會其實是李德裕的有心做媒。一切他均未明說,隻令薛濤以“女校書”的身份到場,不作陪酒賦詩,隻是請她來敘敘舊。

宴席上,剛剛轉換了身份的薛濤怯怯地飲著杯中酒。這是薛濤恢複平常身份後的首次露麵。幕僚集會一如往常,推杯換盞和熱鬧的人群中,薛濤似乎感受到了一雙注視著她的溫情的眼。

這人與薛濤年齡相仿。盡管在薛濤麵前,他情意甚濃,但薛濤卻已無心理會。盡管才華橫溢的他,用著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姿態與她攀談、賦詩,但看慣了虛浮情愛的薛濤,已木然了。

被愛的毒酒傷過,恨過的心,便硬了,並且還本能地多了些許的防備。故而,這份真摯的愛縱有再大的膽,在薛濤這裏,也成了淺嚐輒止的魚。縱然它使勁地擺著尾,卻躍不入薛濤那片湛藍的天。

元稹與韋皋的陰影,始終在她的心中揮之不去。邊塞的苦依舊使薛濤心有餘悸。於是,薛濤隻用了“吟詩樓”主人的禮遇接待了他。她將悸動的心,止於無情的禮。

平臨雲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籌邊樓》·薛濤

浣花溪畔,竹林依依,樹影婆娑。拋卻了塵俗的羈絆,薛濤了無牽掛,一身青衣,遁入空門。無為的清靜之地,她的世界裏隻剩下了詩。那是她漫長的人生幾起幾伏鑄就的。

她不哀、不怨、不怒、不嗔,隻用那平仄的格律記錄自己殘餘的人生。紅色,這個象征婚姻的喜慶顏色,是她一生都向往著能在洞房花燭夜披上的顏色,可她一生與之無緣。誰說女人的世界裏,剔除了愛情便不能活?女媧造就了人,不管男女,自打他們來到人世的那一刻起,他或者她,便是獨立存在的自我。

所喜的是,上帝為薛濤關上了一扇愛情世界的門,卻為她打開了一扇親情的窗。重獲新生,她的天空清新明朗。為自己而活的她,便在新的空氣裏找尋那個有尊嚴的自我。在浣花溪,薛濤為自己建造新的生活方式。

在新的天地裏,薛濤用勤奮的勞動,在為自己創造著,並且在用勞動抵禦著歲月的侵蝕。她是女詩人,從事過“女校書”的職業,與她有關的新事業期待著她去開啟。

因著在邊塞時,她同作戰將士同仇敵愾,造紙工匠對她敬佩有加。她將貧困而勤勞的工匠們視作兄弟姐妹,與他們同甘共苦地探索著新的造紙方法……

春日裏,浣花溪畔的菖蒲花又一度開放了。菖蒲花托舉著薛濤的喜與憂,淡雅含蓄成了溪畔的主要色調。秀麗的菖蒲葉在溪畔鬱鬱蔥蔥,其間或粉或白或藍或黃的菖蒲花在陽光的照耀下更加美麗妖嬈。

她將一朵朵或粉或藍或黃的菖蒲花小心摘下,又一朵朵浸入溪水,使其洗去世俗的塵埃,再用玉杵將花瓣搗爛成泥。在一遍遍捶打中,揉碎的芳骨,溢出了嬌豔的彩。她又將這美麗的花融入素潔的箋,粉嫩的雅呈現著菖蒲的麗。

花箋的顏色依舊是她鍾情的粉紅、淡紅、胭紅、大紅、曙紅……製成的彩箋在陽光下晾曬。這些泛著花香的箋一枚一枚,均是她濃濃的詩情的芬芳載體;她的窄窄的箋,是承托吟詠的綿軟花房。七言、五言的律詩、絕句、古風等詩句量體裁衣一般任由書者用那蘸滿墨的筆在紙上縱情揮灑。她將新製的箋命名為“薛濤箋”。

黃昏時分,她在流淌的河水裏淘洗歲月的殘渣,在紅色的花箋上書寫著過往的曆史。

大和六年(公元832年),終身未嫁的薛濤與世長辭,享年七十四歲。她是曆史的卷冊上第一位獨立從事商品交易的女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