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了消息,渴望挺直腰杆活著的薛濤,怎不高興?
可事與願違,擬好的奏章因為禁軍將領高駢的竭力阻攔被撤了回來。
但是從此,大唐第一位“女校書”之名,卻在文人、官宦之間傳播開了。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春愁正斷絕,春鳥複哀吟。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春望》·薛濤
烹茶煮酒,吟詩作對,這原本隻是薛濤職業性的應酬。席間,與元稹的交往中,薛濤起先是如往常一樣,將自己的心小心翼翼地蜷縮在鎧甲之中。何曾想,越來越投機的話語裏,他們一直由京城的歌女們傳唱的詩作裏誰的數量居多、誰的詩最為人喜愛等,一直聊到元稹自己的詩那淒楚的音韻緣由,而黯然垂淚……
傷春之人,才是真正懂得春天心靈之人。
原本元稹隻是欽慕薛濤的才,因而他們才不期相遇。不承想,見麵時,元稹才發現,薛濤除卻滿腹才華,原來還有如此動人的容貌。
女人的才華,本就是一劑滋補心肺的良藥。再加上醉人的美麗,那便成了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盡管那時的薛濤已經青春不再,但在美麗與才情的裹挾下,風華正茂的元稹,依然為之傾倒了。
這種老妻少夫的愛戀會如雨後的彩虹般轉瞬即逝嗎?薛濤猶豫了,可多情的元稹說:“相識滿天下,知心又幾人?”十年的差距又算得了什麼呢?每個人都會老,而且薛濤的美已不止於容貌,更在於成熟穩重的優雅和時光雕琢後的風骨,以及她顧盼生輝的回眸。
這樣的解釋,薛濤信了,因為此時的她也同樣渴望愛情。
於是,他們開始了你唱我答,出雙入對。“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他用傲雪淩霜的秋菊為題作詩,將同音、同韻的“陶”與“濤”互相借用,既讚花,也喻人。
深深的迷醉之中,薛濤愛得如此全心全意。閱曆深厚的薛濤,深知戀人的仕途險難,便用硯、筆、墨、紙的“文房四友”碾作醇香的韻,為他揮毫寫下婉轉的詩。她將“潤色先生”、“藏鋒都尉”等,分別代指筆、硯,來忠告元稹仕途之中要內斂鋒芒,謙卑待人,方能氣韻通達。
與年邁體衰的韋皋相比,元稹的青春,還有元稹多情的詩文,成了薛濤枯澀情愛田地裏的一道清泉。日複一日,他們的情感迅速升溫,酬唱詩句,佳韻迭起。一連數月,他們每日作詩,每日唱答。
次年七月,多情的元稹完成了在蜀地的任務,要離開成都奔赴洛陽。離別時分,依依不舍的薛濤寫下“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的詩,與元稹揮淚相對。她在凝神注目中期望,能與元稹雙宿雙飛,能與元稹有一個圓滿的婚姻歸宿。元稹不忍舍下佳人,甚至還許下了一定會來蜀地與她重逢的諾言。單純的薛濤因為用情過深,再一次相信了元稹的話,並在元稹離開之後用盡了全部身心癡癡等待。
詩句清揚似笛,墨跡綿長如絲。他們四目相對之時,卻竟然全然忘記了她的身後那個對她亦師、亦友、亦父兄的恩公韋皋。此時的韋皋,因見薛濤與元稹如此火熱,心目中全然沒有了自己,嫉妒的怒火已一觸即發。
雖然薛濤隻是韋皋眾多女人當中的一個,但在韋皋的眼裏,她卻是自己悉心豢養和小心栽培起來的“女校書”,一隻披著華麗外衣的“孔雀”。她隻為他所有,她是他的人,她的一切豈容他人染指。
於是,由愛生妒,這個朝廷器重、百姓愛戴的節度使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四處蔓延的火由心底燒至眼角,又蔓延到了眉梢。
沉浸於分別裏的薛濤,似乎無暇顧及恩主的醋意。她依舊我行
我素地翹首期盼元稹的來信,回味著他們曾經美好的過往。韋皋無法言說,更無從製止。最終,一紙貶書,薛濤被貶往了荒蠻的鬆州。
螢在荒蕪月在天,螢飛豈到月輪邊。
重光萬裏應相照,目斷雲霄信不傳。
按轡嶺頭寒複寒,微風細雨徹心肝。
但得放兒歸舍去,山水屏風永不看。
——《罰赴邊上武相公二首》·薛濤
邊塞荒涼冷漠,戰事頻繁。
鐵馬嘶鳴,人喊馬嘯。習慣了輕歌曼舞、歌舞升平的繁華的城市生活,突然來到了這蠻荒的邊鄙之地,薛濤第一次感到了生的恐懼。收留薛濤,隻是韋皋用來提升自己身份與名望的一個小小籌碼。遣送了薛濤,也是想令她在這個蠻荒之地難堪,拔去她心海之巔的那棵愛情藤蔓,要她生不如死。
確實,邊塞艱苦,除卻衣食不飽外,還有徹骨的嚴寒在侵蝕她嬌嫩的肌膚,肆虐的寒風令她美麗的容顏迅速憔悴。戰場生與死的血腥較量,時刻牽動著她緊繃的神經。可身已至此,她骨子裏原本的傲氣還有靈魂深處的善良,被大漠的冷風一陣陣喚醒。
皚皚雪中,她如一株挺拔秀麗的竹一般迎風搖曳。孤獨中,她想起了童年時代父親教導她的正身、立生、立命的處世法則。
艱苦的環境裏,她將逆境化作了人生再一次的磨礪。她頂著風雪來到軍營,為將士們引吭高歌。她用前人詩中鏗鏘的詞句和自己嘹亮的歌喉,為將士們鼓勁呐喊。
溫暖,原是人的靈魂深處那一抹不經意的感動。
親曆艱苦的她這才知道自己曾經的錦衣玉食,是這些邊塞將士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何者榮耀,何者羞恥。在邊塞將士麵前,自己原來是如此渺小,如此貪戀享受。
同樣,這裏的人們沒有把她視為待罪的伶人。戰士們為她編織了毛草鞋和鹿皮手套,還用前線所能得到的最好的藥物為她治療傷寒。冥冥之中,父親的愛護佑著薛濤。父親生前的同窗好友李德裕得知了薛濤的身世,再加上舊友劉禹錫、白居易等的竭力辯護,李德裕根據她在軍營中的良好表現,廢除了薛濤的賤籍,讓她重獲自由之身。浣花溪畔枇杷小巷處,專門為薛濤建造的“吟詩樓”在此拔地而起。此時,她已不再是卑微下賤的“伶人”。
萬裏橋邊女校書,枇杷花裏閉門居。
掃眉才子於今少,管領春風總不如。——《寄蜀中薛濤校書》·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