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君不念奴,奴豈無君(3 / 3)

還看鏡中色,比豔自知非。摛辭徒妙好,連類頓乖違。

智夫雖已麗,傾城未敢希。

——《答外二首》(一)·劉令嫻

又一晚,徐悱飲了不少的酒。返回客棧的時候,他已麵色緋紅,血流極快。迷醉的沉酣裏,他有些無所事事,並且無人共語。於是燈下,妻的模樣既清晰又模糊。

酒酣耳熱,徐悱開始思緒飄飛。於是,他喚醒了書房內已經沉睡的書童,令他在案前研好墨,鋪上紙,他要用筆係住遊走的情,要向家中的妻訴說此際的感受與萬般相思。

徐悱又想起了妻的種種的好。柔媚的妻,與自己離別時,那懨懨的神情似弱柳扶風;靜默處,又若魅惑西子。她不善言語,卻文采斐然。她貌不驚人,卻端莊嫻雅,僅一襲布衣,便能裹挾她那玲瓏嬌小的勻稱身材。妻,是人間最美的春色,傾國傾城。

家中,徐悱寄給妻的信依期而來。信中那未曾幹透的墨痕,一若徐悱本人。

專門寫給劉令嫻的來信,在家書中的最後一頁。人前,言語嘈雜,劉令嫻羞於拿出。待到日落時分,聚攏於堂上的家人皆已散去,繁星升起的時候,她才在燈下悄悄地拿了出來。

就著昏黃的燭火,徐悱的身上,那暖暖的溫情仿佛依舊停留於紙間。淡黃的信箋,雖薄如蟬翼,卻重如千斤。

盡管丈夫對自己是無比思念,可先前,徐悱那出言不遜的回信,讓夫的形象早就沾滿了煙花柳巷的輕浮,坐擁笙歌的放浪。劉令嫻心有不甘,而故意對夫的思念視而不見。但當劉令嫻展開來信的時候,來自遠方的滿紙相思,便由信封的褶皺處嘩然墜地。

劉家門第顯赫,族中七十餘人均好詩文。劉令嫻的長兄劉孝綽是當世著名的文人。加上劉令嫻自己,劉家三位千金,亦在劉孝綽的教導下,文采斐然。劉令嫻之夫徐悱亦出身豪門,其父徐勉官至尚書左仆射,相當於宰相。徐悱為徐勉第二子,《梁書》中還稱讚他“幼聰敏,善屬文”。

這樣的婚配,實可謂門當戶對。來信中,是夫對自己的相思,除了相思,還是相思。愛情無價,其中的價值,豈能用這薄薄的相思來稱量?當初離別的盈盈淚眼,瞬息間,新愁舊怨,風雨無限。

讀罷夫的信,劉令嫻先前一直緊鎖的秀眉,有些舒展了。原來,孤獨並非獨劉令嫻一人所有,自己的愛亦非一廂情願。寂寞的劉令嫻欣喜地從夫的溫柔華語中,看到了自己的重量。

經了信的傳遞,他們又開始了新的戀愛。因為分別,加之彼此有情,他們便在記憶的深處,又平添了一層想象的光環。愛情、思念大於男人威嚴的徐悱,終於在劉令嫻的口誅筆伐中妥協了。

花開又幾度日暮想青陽,躡履出椒房。納蟲生錦薦,遊塵掩玉床。不見可憐影,空餘黼帳香。彼美情多樂,挾瑟坐高堂。豈忘離憂者?向隅心獨傷。聊因一書劄,以代九回腸。——《贈內》(二)·徐悱

思念,一若一根細細的紅繩,密密匝匝纏繞著她與他的今生。一日,燈紅酒綠裏忙於應酬的徐悱,突然感到生命裏一絲幽怨的冷。不是因為繁華喧囂的冷,而是他擔心,怒放的愛情之花會在不經意間凋落。

折疊工整的粉箋,還有淡淡的香味和他所熟悉的玲瓏雅致。信被徐悱急切切地小心展開,娟秀的筆跡一如劃過夜空的流星,使人悸動,其間帶來一束光明的喜訊。

他盤點珍珠般一字一句地咀嚼著妻的來信。除卻家長裏短,信的末尾,便是專屬於他們二人的情感陣地。

此次來信,劉令嫻寫的是十句、五言的律詩,詩中言辭鑿鑿,寫明了留守在家的她對鏡貼花黃、俊秀容貌孤芳自賞的哀怨。

“夜月方神女,朝霞喻洛妃。”細細讀之,終於,他發現家中的妻向癡心等待的自己給出了回音。原來,月兒高掛的夜晚,妻也在窗前這樣地想念著自己。

《禮記》中說,女子的結婚年齡是十五至二十歲,男子則不晚於三十歲。彼時,劉令嫻十四五歲,剛及笄。那時的她還滿麵含羞澀,肌膚飽滿,烏黑的眼睫下,閃動的滿是天真。還有她的夫,徐悱,十八九歲,臉頰還如豌豆莢一般的鮮嫩。

他們均是初戀。初遇愛情,你我之間的真情流露,是最珍貴、最短暫的純淨。他們彼此恩愛,相敬如賓,且是人們豔羨不已的“金童玉女”。

一轉眼,他們已近而立。三十歲,青春的活力已開始慢慢褪去了。但他們依然年輕,愛情依舊是他們每日必飲的美酒。

信中,劉令嫻在顧盼中憐惜。因為纏綿的相思,她看起來整日心病懨懨。於是,徐悱提前結束了在外地的宦遊,打算就此與妻子長相廝守。

何曾想,造化弄人,悲劇在他的身上上演了。美滿的姻緣,終究敵不過命定的劫數。當徐悱收起回家的行裝,將要啟程返家時,那無形的病痛便從黑暗的角落伸出了尖利的指爪,朝徐悱襲來了。

因為當時醫術乏力,短短數周,那個原本體格強健、朝氣蓬勃的青年便被擊倒了。病榻之上,徐悱無法行走,已近膏肓。不久,他便死在了晉安的任上。

蒼天太無情。

青春年華流走的步調如同短暫的情意,轉瞬即逝。和詩有關的唱和,也在徐悱的黯然離去中戛然而止。

當年的長亭送別後,如今與他再見麵,卻是一方烏黑的靈柩。

他們曾有天長地久的諾言。如今,無法抑製的傷悲,在劉令嫻的心中已成決堤的洪水,泛濫成災。劉令嫻泣不成聲,幾度欲與徐悱同去。

或許人生的舞台上,我們每個人都是戲子,均隻在別人的故事裏,流淌著自己的眼淚。

她再一次為他放縱自己的情緒,一任那淚眼迷離。她的《祭夫文》情真意切,詞意淒婉,雖“令名士擱筆”,但卻再也沒有了他的唱和。她怨他,紅塵路上走得太決絕。先前的琴瑟和鳴,原是這樣的弱不禁風。

然而她也怨自己,她千般的柔情也未能止住他離去的步履。就連奈河橋的另一端,孟婆碗裏的那半碗孟婆湯,也不為她留下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