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令嫻的眼中,既然你做了絕情的人,我又何必再來挽留。如此放縱,索性大家一並放縱,同沉淪罷了。況且,你有三分離別,我還要作出十分的堅韌。
原本,在劉令嫻的心中,自己的這位年輕有為的夫,高大英俊、才華橫溢,本是用情專一、以情相許之人。可這如此的言語,分明是向獨守家中的自己宣告,徐悱除了自己,還另有所屬。此外,徐悱那詩中溫情四射的言語,似乎還在向妻暗示,在外的丈夫能自由尋花問柳,家中的你偶爾有些精神出軌,我也默許了吧。
不愛便不妒,接到夫的來信,囿於深閨的劉令嫻不禁有些心寒。兩地離別,本就有萬般思念。現如今夫卻要用如此絕情的詩,來將這份薄薄的情做出另結新歡的應允。
自古以來,所謂的“文字獄”,害死了多少卿卿性命,枉死了多少忠臣烈子?他這樣的無所謂,讓同是官宦之家出身的劉令嫻怎能就此罷休呢!
於是,強打精神的劉令嫻在心中打定主意,要寫同樣的詩,還要用更加決絕的情,來挽回丈夫那遊走於他處的心。痛定思痛,這首激憤的《光宅寺》便應時而生。
詩中,這些“親昵”的稱呼、“過激”的語氣,其實隻是詩者的腦海靈動的幻象,或者偶然之間,“有我之境”、“無我之狀”的流行寫作趨勢。
梁代,雖然存在的時間僅有短短數十載,但卻是一個文學風氣甚濃的時代。彼時,吟詩弄賦不僅是世家大族必不可少的文化遊戲,也是士子們登科入仕的唯一資本。相反,在那封建思想大行其道的年代,如此香豔的詩,必會被扼殺於腹中。其實,矛盾就是人性,詩人作詩本不必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一唱一和的詩,令劉令嫻、徐悱兩人的情,愈吵愈顯深重。詩,是劉、徐夫婦打情罵俏的媒介,還是為情而至的最終妥協,我們不得而知。但在後來的詩句中,徐悱每一個詞、每一個句子,無不流露出溫柔體貼的情意;即便他還“有宦遊於遠方”,但骨子裏載滿了對妻子刻骨銘心的思念。
相思上北閣,徙倚望東家。忽有當軒樹,兼含映日花。方鮮類紅粉,比素若鉛華。更使增新意,彌令想狹邪。無如一路阻,脈脈似雲霞。嚴城不可越,言折代疏麻。——《贈內》(一)·徐悱
他們結於媒妁。但新婚不久,秉著聖上的聖旨,徐悱便要打理行裝,到外地為官了。原本,新婚的他們正是琴瑟相和的時候。可是,徐家本為名門望族,光宗耀祖,支撐門楣,是身為徐家二子的徐悱躲不開、推不掉的責任。
盡管平日裏,他們有些爭爭吵吵,但是時到離別,劉令嫻還是愁容滿麵,淚水漣漣。郊外的長亭裏,送別的隊伍中,有寄予了厚望的父母,有滿是讚許的親人,還有便是妻子劉令嫻的依依不舍。
京城無比喧囂,可對徐悱來說,卻是無比寂寞。日暮時分無人相伴,空虛、無聊,他很容易接受他人的邀約,出入於燈紅柳綠的煙花巷陌。
初到這種場合,徐悱也曾心猿意馬。麵對一張張容貌姣好、並不比妻子遜色的笑臉,徐悱也曾與她們縱情聲色。炫目的燈光前,他麵帶羞澀,又心旌搖曳。他企圖在偎紅依翠的風流快活裏尋求解脫,以為隻有這樣,思念的苦痛才可少生一分。
然而,就在徐悱沉醉的時候,自己曾經撰寫的那句“豈忘離憂者?向隅心獨傷”仿佛突然從樓閣外破窗而入,和著婉轉的樂曲響徹他的耳畔。
此時,徐悱便戛然停住了腳步,他的笑容如遇寒流,立刻變得僵硬無比。離別時妻子綿綿的情絲還清晰可感,可此時此刻,妻在遙遠的天際,在遙望中虛度光陰。
彼時,劉令嫻的詩在京城已經有了小小名氣。徐悱方才想起,離開家鄉的數月時光裏,已許久沒有了妻的消息。回想往日裏,與妻共同撫琴,共同念書,一起展紙磨墨的美好時光,如今隻剩下空餘夢後的惆悵。
此時,家中的妻在做什麼?她是否也伴著孤燈想念著自己?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依舊一封書信不見,也沒有人帶來隻言片語。於是,在妻的沉默中,徐悱開始思念起妻的點點滴滴。
妻的容貌秀麗,絕無煙花女子的庸俗脂粉氣;妻學富五車,她的琴藝亦無人能比。
此前,徐悱一直在等待,也一直在猜測。《光宅寺》之後,或許,是自己的“無情”,令妻子生氣了。難道自己對妻的放縱默許,她已真的心有所屬?
徐悱在妻的麵前頗似炫耀地暢談著自己在仕宦之地的種種豔遇,且在信中故作大方地默許著妻的所謂放浪形骸。可是此刻,胡亂的猜測中,徐悱開始後悔自己的出言不遜,更恨不得此時能夠如鳥兒一般有一對寬大的翅膀,飛回到妻的身邊。
被思念所困的徐悱仕宦在外,難免有風花雪月和觥籌交錯的官場應酬。可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能識得幾分真偽。
嘈雜間,終是權、錢、色的主宰。煙花巷裏的歡愛,不過是聚散匆匆的歡場,逆天而行的繾綣;煙花水月中的人和事,隻不過是衝動之後的偶爾戲謔,留下的卻是狂歡洶湧的宇宙洪荒。
相思,如烙在心上的一粒守宮砂。寂寞的寒夜裏,僅少許的抽搐,那粒砂便在隱隱約約地痛。在情感的王國裏,他低估了自己。他與妻,從來就是在爭鬥中愛戀著彼此。
這樣的情,在歲月的濤浪中砥礪,最終現出了本來的麵貌。妻,是人生旅途的一個伴侶,一份依靠。所謂的情與愛,隻是煙花柳巷裏的過往。此刻的徐悱方才感到,一切都錯了,之前的一切均是自己一廂情願的臆想。這個名為劉令嫻的妻,在自己的心中,原來分量是如此之重。
原來,他亦一樣重情,一樣不能承受情感的漂移,僅僅是數日的沉默,思念便迅速將遠方的他擊垮了。他那白皙的臉上,還微微泛起了羞愧的紅。遲到的不舍,一如抽刀斷水,水愈流,情愈烈。
潰壩的情感一如泛濫的洪水,一瀉千裏。
從睡夢中驚醒的徐悱,有些想家了。家,不僅有溫暖的帷幄、如紗的窗欞,還有美麗嬌媚的妻。思念,一如春生的野草,在記憶的深處肆意地狂長。
東家挺奇麗,南國擅容輝。夜月方神女,朝霞喻洛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