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轍風流十數年,倒是對顧婉一往情深。不過說來諷刺,對於顧婉而言,心上人恐怕隻琉球月邕一人吧。
大概是我的笑太過譏諷,軒轅轍終於裝不下去,沉下臉色,“婉兒怎麼了?”
“趙煬你我之事,你不該將一介無辜的小娘子牽扯進來!”
聽到這裏我不由得嗤笑一聲,“無辜?”
我倒真真可憐軒轅轍了,到死都在為他人做嫁衣。
“顧婉前些日子離開了京都你可知曉?”
我慢條斯理地一步一步踏下階梯,不緊不慢。
這幾日軒轅轍被軟禁在府中,消息也不夠靈通,否則早就該知道顧婉身份敗露離開京都一事了。
軒轅轍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一雙眼睛直直盯著我。
“你想說什麼?”
“顧婉早年於京城中聲名不顯,何以突然開竅般知書達理,文采斐然?”
我眼中譏笑愈發深刻,“她怎麼跟你解釋的?主母嫉妒?還是父親偏心?”
陳家一位族人在外地為官,追查當地一奇案之時,意外查到了顧府顧家大小姐失蹤被殺之事,特意暗中遞信陳父,陳父由此警惕,加之當時陳二已經與假的顧婉有了往來,便暗中不動,借我之手觀察顧婉。
“實際上真正的的顧家大小姐早就被人殺害,而現今的顧婉不過是琉球月邕精心培養用來籠絡達官貴人的細作。”
借假顧婉之手,牽連通敵叛國的官員眾多,隻不過這麼多年來被容征儀一一查出,皇帝由此前些日子借著一些我驗證身份一事的由頭將他們清理的七七八八。
大概是知道自己身份敗露,琉球月邕沒死消息恰巧傳來,顧婉已然脫身。
不過沒走成,被容嶼欽派人攔下,現下應該已經去見了閻王爺。
說起這些我覺得顧婉上路的也是時候,於是難得帶了點真心實意與軒轅轍道,“你過些日子就可以見到她了。”
一同在奈何橋上相見豈不美哉?
隻不過顧婉可能並不相見軒轅轍,畢竟她心裏隻有那位琉球月邕王子。
軒轅轍失魂落魄,“怎麼可能……她,婉兒怎麼可能會是琉月人。”
“……這不可能……”
“這不可能!”
他雖這般說,可我知道他已經相信了。我沒有理由騙他,也不屑於在一位將死之人的麵前說謊話。
——真是可憐。
我如此想。
眉目重歸平淡,斂目撫袖,“時候不早了,壓人歸牢,不日行刑。”
“是。”
一直沉默等待的禦林軍這才上前兩人,壓著軒轅轍進地牢。
軒轅轍下意識掙紮兩下,卻換來更加粗暴的壓製。
禦林軍壓著他從我身旁而過。
“你就算贏了又能怎麼樣呢?趙煬——”
他低低笑了兩聲。
“雖然不知道你用了什麼法子躲過盤問。不過——”
“我倒要看看,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
他帶著無盡的惡意,雙目猩紅,拚命扭頭哪怕被人強行壓走也要說給我聽:
“你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又能走多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等著你下來陪我趙煬,我會看著你,一直看著你!”
……
我平靜地站在原地。
周圍立著的禦林軍越發安靜,頭垂更低。
遙望天色碧藍,微風吹來。
“……起碼你必定會死,而我——”
“——我榮華依舊。”
我垂下眼睫,輕聲說著,聲音淺到近無,除了自己沒人能夠聽清,卻又不知道在說給誰聽。
……
入夜漸微涼,我坐在長廊下喝酒。
其實我並不常喝酒,隻在覺得自己該喝酒的時候才喝。
或許今天就是那個該喝酒的時刻。
“你看起來並不是很高興?”
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隨性坐在我身邊,轉頭問我,
“為什麼不高興?軒轅轍馬上就要死了,你多年心願達成,不該很高興嗎?”
我沒轉頭,也沒打招呼,隻是看著遠方清冷的月色。
我道,“今天很適合喝酒。”
陸清顏挑了一下眉頭,對於我的避而不談難得沒說什麼,隻是給自己倒上一杯,一飲而盡。
難得的沉默。
這還是我第一次不用擔心醉酒,不必在意太多,隻需要自己喝的高興。
陸清顏喝了一杯就沒再動了。
他沉默片刻,忽地道:“我聽到軒轅轍說的了。”
我倒酒的動作一頓。
這並不奇怪,陸清顏消息靈通到了可怕的地步。
至於這件事,自我知曉那枚變幻容顏的丹丸而沒有多問時,他也不再多加掩飾。
說實在的,我已經看不太透陸清顏了。
這個看不透並不指他的為人處世、性格思想——這並沒有太大變化,而是他的官道布局、人脈以及消息來源。
他離開侯府之後,憑借著自己的手段與人脈雷厲風行的建立了屬於他自己的情報網。
……大概吧。
因為我沒有查到,可他的消息確實是十分靈通的。
沒準兒就像四月說的,陸清顏是個半仙,什麼東西隻要他動動手指就能算到。
嗯,擅長勾小娘子的半仙。
想了一會兒這些有的沒的,我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回答:“……嗯。”
陸清顏斟酌片刻,為我倒上一杯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動作一如從前,好似他還是那個吊兒郎當、灑脫不羈的三月。
他拿著自己的酒杯,緩緩道:
……
“我與您相識十幾年,捫心自問,最是了解您不過。其他十二月中人都是老侯爺挑出來送與您的,但是我自小便跟在老侯爺身邊,與您本就相熟。”
真要說來,稱得上一句青梅竹馬。哦不,應該說是竹馬竹馬。
“您五歲之前長於邊疆苦寒之地,與兵將相熟,混跡於軍營,就連小時聽的最多的,也不過幾個字——”
“——身為兒郎,自當保家衛國。”
“您自有記憶開始便習武,他人啟蒙之時讀的是孔孟之禮,您不一樣,您讀的是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將領。”
“七歲被接回京都,入了國子監,開始學習郎君都要會的君子六藝,習讀詩書文章,被教導如何做一個合格的世家郎君。”
“十二歲隨同白老先生遊學,讀萬卷書雖沒有,卻也稱得上一句行萬裏路,學得也不過是如何做一個合格的舉子。”
“您學過如何做一個將領,學過如何做一個世家郎君,學過如何做一個學生舉子。”
他微微一笑,“但是這修習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一個基礎之上——”
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時因鬆了力道而端正地掉在桌上,杯中清酒迫不及待的跳出酒壁,“啪——”
我怔怔看他,有什麼東西好像要從嗓子裏跳出來,一下又一下,跳動如此清晰又如此堅韌,如同震耳欲聾的沉鍾,敲醒寂靜無聲的世界,又驅散霧氣遮掩的陰霾,禁錮被人徹底打碎,自此往去自由。
眼前人不複吊兒郎當,不複輕佻怠惰,肉眼可見的認真,一舉一動發自真實,語氣舒緩輕柔,卻又肉眼可見的堅定。
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並且由衷的覺得自己所思所想再是平常不過,仿佛沒有一絲一毫的瘋狂與離經叛道。
他道:
“您是一個郎君。”
“世人教導您,而您做到了所有,接受了所有,並學會了所有——”
當一個人生來被告訴成為一個合格的男子,並且持之以恒以數十年的觀念灌溉時,這個人就算不是男人,也已經成為男人了。
趙煬同樣,她不會成為一個女人,隻會是一個男人。
他語氣篤定:
“那您就是一位郎君。”
“郎君就是郎君,它無關乎性別,無關乎身世,無關乎名謂。”
“世人定義它,而您做到了,那您就是它。”
……
我一向知道三月來曆神秘,思想桀驁不馴,行事更是從未拘泥於世間看法。
他很特別。
如此心胸寬廣又豁達之人。
……我不及他。
應該說世間大多數人都不及他。
這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或許在這件事情上,我並不是排名最下邊的郎君,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