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有?
——誰有!
反骨是藏在棉花裏的毒針,手按下去兩寸,還軟綿綿的沒有感覺,可按下去兩寸一分,就有可能致命。
狄天驚仰天躺著,頭頂上擺了酒壺酒杯,想要喝酒時,便看也不看的斟一杯,喝一杯。
他抬眼望天,輕聲地哼著一首歌。“淒淒冷清夜,逐夢唱《上邪》。誇父行千裏,我誌本高潔……”以他今日的作為,再唱這首歌,實在已是矯情作態了,可駱九風突兀地離他而去,卻又不由讓他感懷少年人的熱情。
——九風毫無疑問的是把關魔兒當成兄弟了。從他離去時的神情來看,自己要留給他的這一番基業,和他關家三代的交情,到底還不如那粗鄙懦弱的關魔兒的一條命來得重。
“啪啪”聲響,卻是牌坊被他的金鱗悖逆真氣震動,風化的石屑簌簌而落。
狄天驚漠然地注視著青天,左手不知不覺已握起拳來。年輕人總是不知天高地厚,辜負長輩的一番好意,走了許多彎路後,才能順從老人的安排。
——反骨仔任意妄為,在江湖上被傳得神乎其神。他們不死,隻怕以後想要找個懂事穩重的孩子都難了。
狄天驚舉起左手,屈伸五指,自語笑道:“反骨仔……我真應該二話不說,先把你們都殺光的。”
——可是他卻真的沒有辦法下這個毒手。
就像是一種慘淡而清醒的痛苦,讓人害怕又沉迷。讓人想要永遠根治,卻又貪戀於那劃破心上殼膜的一瞬間,那通透敞亮的快感。
狄天驚雙臂斜張,指、臂、肩上的肌肉逐一繃緊。
——李響,李響,你是金龍幫的痛腳,又是年輕人的英雄;是武林中的異數,也是我狄天驚的心魔。你現在是在地下,是在死角,可你到底會爛在泥裏、死在暗處,還是會彈起來、炸起來?
——你,你倒是炸給我看看啊?
——我等了十五年了,你來啊!
嘈雜,淒厲的哭叫,男人粗魯的笑聲……
忽然,一陣清涼猛地從李響的頭頂灌下。他打了個哆嗦,頓時清醒過來。水順著他的頭發,蜿蜒而下。
李響抹了把臉,兩眼聚焦良久,這才看清眼前的人。居然是金嬸。
“李大俠,救救我們!”
李響道:“你好。”
“朝廷……朝廷不把我們當人看!”
李響道:“對不起。”
“義貞村……義貞村完了。”
李響好像隱約聽懂了她的話,有些奇怪。
“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李響茫然望向義貞,在他的麵前,義貞牌坊仍舊高高矗立。而在義貞牌坊之後,更靠近村裏的地方,一座更大、也更華麗的牌坊也不知在什麼時候立了起來。他眯起眼睛,那上邊鐫刻的字是“芳潔垂世”。
牌坊後邊的村子裏,正冒起股股黑煙,尖利的女子慘叫此起彼伏。村口處人影晃動,幾個寡婦正在與青衣黃坎的官軍廝打。她們披頭散發,手裏掄著的包袱被抖開,衣服細軟撒得一地。
與她們撕扯的官軍麵上都笑嘻嘻的,一邊用長槍的杆柄和刀鞘抵擋著她們撒潑,一邊伸手去她們的身上亂摸。
李響愣了一下:“嗯?”
“欽差大人讓我們充軍。一夜之間,村裏已經有十幾人自縊吞金,寧死不從;今天早晨,官軍見我們不肯聽命,就開始抓人了。蕭晨和他們理論,也被打成了重傷。”
李響一驚,仿佛一道霹靂在腦中亮起,不由又清醒了幾分。問道:“欽差來了?”
金嬸不料他竟傻成這樣,急得幾乎暈倒。
原來欽差帶著禦賜的牌坊,已於兩天前到達。李響在渾渾噩噩中的依稀所見,都是事實。初時義貞舉村鼓舞,夾道歡迎,欽差也帶來了朝廷賜下的米布一一頒下;又著令隨行的工匠將禦賜的牌坊立起。
那牌坊原本就已經是雕好了的,運來後隻需組合加固,一日之內,便煌煌建好。
這邊廂欽差也在村裏體察民情,接受義貞的招待。本來官慈民順,不料昨日那“芳潔垂世”的牌坊立好之後,欽差突然便請出了另一道聖旨:詔令義貞村寡婦一百五十名,即日起趕赴山海關,與守關士卒通婚。
義貞村眾人當場目瞪口呆。曆來女子卑賤,寡婦尤其任人宰割。曹魏以來,向有征集寡婦勞軍支邊的慣例。可是金嬸他們卻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日,竟會和牌坊一起到來。
李響瞪大眼睛,呼吸急促。義貞村裏官軍四處拿人,用繩索把寡婦們拴成一串。哭聲陣陣,雞飛狗跳,此前纖塵不染的村子,這時慘遭塗炭,變成個人間地獄……
可是李響的心裏,卻驀然湧上巨大的、抑製不住的歡喜!
——來了!
——果然來了!
——鑰匙在哪兒?鑰匙在哪兒!
金嬸“撲通”一聲跪倒,叫道:“求你了,你快點呀,李大俠!”
李響閉上了眼。
——懇求不是鑰匙。
“對不住,我以前不應該打你、罵你。”
——道歉不是鑰匙。
“你要是救了我們,我們一定重金相報。”
——交換不是鑰匙。
“你是好人,你救救我們吧!”
——好人?
李響睜開眼來,顫聲道:“我……我是個好人?即使我把英嫂害成那樣,你也說我是個好人?”
“你是好人!以前是我們糊塗……”
——鑰匙?
李響忽然屏住了氣。他顫巍巍地伸出手來,道:“如果我去救你們村中的寡婦,我很可能會打死打傷很多人,你還讓我去救她們嗎?”
“要救!”
——一把鎖。
李響將手掌翻開:“即使我去,也不能保證,一定能救義貞,你還要我去救嗎?”
“要救!”
——兩把鎖。
李響掙紮著爬起來:“若是救不了的時候,我還是個好人嗎?”
“是的!”
——三把鎖。
三個問題,每一個都將李響從自我懷疑的虛空中,向地下拉回一分;三題問完,李響終於又有了站穩腳跟的基礎。一瞬間,驚雷陣陣,李響心中翻滾了十幾天的懷疑、絕望、憤怒,同時灰飛煙滅,盡數化為了無盡的火焰,燒得他整個人都像是要炸裂了。
突然,李響的身體整個鬆懈下來,低聲道:“好。”
——牌坊,你們不是盼牌坊嗎?
——錯了,現在你們知道自己都錯了!
——隻有我是對的!
——早聽我的多好!
他笑得彎下腰去,又笑得直起身來。他高高聳起兩肩,兩臂高舉,然後雙手握拳,猛地往下一沉,一聲長嘯衝天而起!
李響,這才是真的站起來了!
以氣化氣,以怒火、懷疑來煉氣、煉意,重重壓製的鐵屋之上終於裂開一條縫隙,醞釀許久,足以摧毀一切的力量頓時噴薄而出!
便在金嬸的驚慌注視下,李響再次擺頭撤步。他兩手握住頸上鐵鏈,奮力一拉,“轟”的一聲巨響,牌坊的石柱居中而斷。重逾千斤的大石被鐵鏈拖動,猛地甩開。
什麼也攔不住我!
什麼也困不住我!
在義貞牌坊的頂上石梁上,平平躺著的狄天驚一挺身坐起來。他那麼瘦,二尺寬的石梁,寬得足以讓下邊的村民和官兵都看不到他。
可是其實他一直都在。
高處刮來涼颼颼的海風,令狄天驚精神一振。他單手一撐,從梁上縱身躍下,衣袂獵獵,下方的李響身上散發出來的酷烈氣息,一瞬間令他感應到了久違的緊張……和難以遏製的興奮。
——他們之間,到底要有一戰了!
——反骨有用,我今天就要證明!
許久沒有的壯烈豪情,突然又回到狄天驚的身上。
“李響,我等你好久了!”
李響抬起頭來,大睜的雙眼,追著狄天驚落下的身形。他身上的力氣幾乎要爆開,世界在他的眼中已化為虛無,一切在他視線內的事物都如風中青煙一般,迅速地飄遠變淡——唯有狄天驚,唯有這個號稱“隻手敵天”的人,這個“拆骨灰”的首腦,他的身上還散發著金色的光芒,清晰突兀得令人想要一掌拍滅。
“讓開!”
“轟隆”一聲。這聲音雖然還是李響的,但卻像是同時在四麵八方一同響起,沉如滾雷,震得人五髒六腑都是一翻。
以聲破聲,狄天驚須發皆揚,以“哭神吼”的心法喝道:“我要是不讓呢?”他單掌一翻,向天空推上,落下時,寂滅掌無聲無息地探來,像是一根針刺進了滾燙的鬆脂。李響雙手一並,兩根食指抵緊,奮力一戳,雙指正中寂滅掌掌心!
——斷腸指!
掌風森冷,指如紅炭。狄天驚左掌補來,墊在右掌之後,周身袍服一脹,金鱗悖逆真氣已經發揮到第七重。
“你的反骨再硬,又能奈我何?”
他的話,李響卻沒聽見。在他的心中,一些猙獰巨響東衝西突,磅礴咆哮,嗡嗡然漸漸連成一句——
打碎……
打碎。
打碎!
李響兩眉倒豎,右足猛地用力一撐,身體裏快要炸開的殺機,猛地被他彙聚到雙指之上。無與倫比的力量,被瞬間放大了幾十倍。他的人突然就變成了離弦的巨箭,而兩根手指則成了閃爍寒光的狼牙箭頭。
狄天驚已經把金鱗悖逆真氣催到第十重,卻仍然被他推動,猛地向後退去。
“砰!”狄天驚的後心撞上了牌坊石柱。就這麼稍稍一阻,他的手臂便已撐不住李響的手指,疊在一起的兩隻手掌,左手的掌背一下子貼上了自己的胸膛。也就是電光石火的一瞬,一道熾熱的指力,毫不留情地透了他交疊的雙掌,猛地穿過他的胸膛。
“你,不是我的對手!”李響慢慢向後退去。
——隻要戰勝了自己,這個世界就再沒有人是我的對手!
狄天驚張口咳出一道血箭。敗局既定,一陣狂喜,突兀地席卷他的全身。一陣奇怪但是激昂的鼓點,隱隱約約的在他耳畔響起,狄天驚雙手垂下,微笑道:“你勝了我又怎樣?你真能救這一村寡婦麼?你以為你是救世主麼?”
他的臉色慘白,唇邊下顎上的血卻豔紅。張口說話時,白牙上的紅血越發猙獰——這樣的情形李響見過,英嫂的臉,又清清楚楚地浮現在李響的眼前!
李響放聲大笑。笑聲中,他咬破右手食指,從左額到右頰一拉;又咬破右手拇指,從右額到左頰一劃,自己在自己的臉上打了個紅叉。
“我就是救世主又怎樣?若是人人都不敢當,那這世界就真沒救了!”
狄天驚一愣,拊掌大笑。
忽然間,“轟隆”一聲巨響,那義貞牌坊驟然倒塌。它已是年歲久遠,先前被李響胡拉亂拽,本就動搖了根基,後來又被他拽斷一根支柱,早就酥了。此刻再承受了狄天驚的猛力一撞,李響的竭力一指,居然就這麼突如其來地塌了。
李響往後一跳,險些被飛石砸到。煙石四濺,聲勢驚人,才要放下心來,卻見前麵“芳潔垂世”牌坊晃了一下,也跟著直挺挺地拍了下來。
——卻是那些立牌坊的工匠,根本早就知道了義貞村將廢,因此才偷工減料,想要敷衍了事。不料被義貞牌坊一震,新牌坊頓時被動搖了基礎,一下子跟著垮了。
兩聲巨響,地動山搖。對麵村裏的官兵聽見這邊的巨響,村裏村外的都趕來查看。灰塵散盡,李響呆呆望著眼前的牌坊廢墟:墟中一隻血手,掌心向天,動也不動,卻是狄天驚已被埋身於亂石之下。
有帶隊的將領策馬趕來,遙遙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李響回過神來,翻起眼睛,露齒一笑,反手將自己兩條破破爛爛的袖子撕下,露出一雙赤膊,一步一步,踏上廢墟。他連續數日水米未沾,這時已不由自主地眼冒金星,兩腿打晃,可是那樣狂熱霸道的氣勢,卻毫無削弱。
“列陣!列陣!”
槍如林,刀如虹,三百官兵迅疾立成陣勢。
可是李響不怕,李響何懼?
李響以手捶胸,仰天長嘯——
救世主,已然降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