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異聞錄》reference_book_ids":[7071512062618242087,7242681279504714789,6949779358957440013]}]},"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卷六 亡命徒
負心人
從二層客房到一層大堂,樓高兩丈三尺,共四十二級台階。
空氣中潮乎乎的彌漫酒氣,是夥計們用清水勾兌老白幹,擦抹樓上樓下角角落落留下的。花棚高吊,紅綢裹柱,白灰刷牆,新紙糊窗,刮了麵兒的桌椅全都重漆,四海酒樓這幾日勸退散客,認真打掃,已經初具規模了。
門窗都虛掩著,青色的陽光朦朦朧朧的灑進來,大堂裏已經亂得沒有插腳的地兒。辦喜事要用的東西旗鑼傘蓋、鞭炮馬鞍、火盆秤杆、花燭金鉤、活雁紅箭、綢緞酒肉、請帖紅包、首飾吉服、轎子杯盞……堆了滿地。
從二樓看下去,那幾個正手忙腳亂的歸置東西的人,忙碌如蟻。
周宗法手拿清單,念道:“喜鞭六掛六千響。”
吳妍翻了一氣,在桌子下邊掏出一捆鞭炮來,碼成兩疊放到桌上,道:“都在。”
“銅盆兩口,新鞍一副。”
懷恨肩膀上擔著馬鞍,雙手銅盆一碰,“當”的一聲大響,道:“有了!”
“請帖一千張,紅包一千個。”
霍守業和雲申正悶頭點數,沒人理他。周宗法提高嗓門,道:“請帖一千張,紅包一千個。”
“無量天尊,沒點完呢。”
周宗法白他一眼,念道:“弓箭一副!”
常自在正拿著那紅弓拉緊放開,道:“這弓不行,沒勁兒!”
“這是人家結婚用的,你還想用來殺人啊?”周宗法劈手奪下弓箭,拿筆在清單上打個鉤。
“鳳冠霞帔一套,誰見了?”
“買了!”
吳妍興致勃勃跨過地上的雜物,到門後的一個包袱裏翻,翻來翻去找不到,不由有點茫然。
霍守業頭也不抬,道:“萬人敵已經拿走了。”
吳妍把那已經翻得亂七八糟的包袱重重一放,叉腰來生氣。大堂之中,一時陷入死寂。
唐璜脫困,駱九風、關魔兒身死仿佛還是昨日之事。但這其實已是狄天驚與七殺定下拆骨會的第四天,距離萬人敵與葉杏的婚期也隻有三日。朝廷派來的欽差已經在義貞立起了第二座牌坊,李響卻仍將自己用鐵鏈鎖住。
狄天驚虎視眈眈,常自在、懷恨、吳妍不得脫身,周宗法、霍守業、雲申,就是他們一根繩上的螞蚱。一幹高手,走不得戰不得,不由自主地就成了給萬人敵、葉杏置辦婚禮的跑腿的。
“他們還是不忿於杏兒嫁給朕這樣的老頭子。”二樓立柱之後,萬人敵附耳葉杏,輕聲笑道,“即便佯作熱心,也會不時泄露真正的想法。”
葉杏看他一眼,輕輕在他肩上一捶。
而外麵卻隱隱傳來喧嘩之聲,又有人遠遠的大聲吆喝。聲音漸近漸響,腳步紛亂,倒像是許多人爭先恐後的從門前跑過了。
客棧的大門“哐當”一聲大響,判官春秋筆費畫舌撞門而入,叫道:“醒了!”
“什麼醒了?”周宗法茫然問道。
“李響……李響醒了!”
“呼”的一聲,卻是葉杏已自二樓躍下,奪門而去。大堂中的兩派高手愣了愣,突然都明白了“醒了”是什麼意思,頓時爭先恐後地往外衝去。
他們身後,那被劇烈衝撞的客棧門扇不斷擺動,晃得屋裏忽明忽暗。
大堂之中一片空曠,萬人敵心中一片悲涼。
心頭刺
費畫舌自己在樓下坐著,雖不說話,但整個人都興奮得厲害。“噔噔”聲響,卻是他在以左拳輕擊木桌桌麵,宛如戰鼓。
昏暗的大堂之中,兩點光芒閃動,正是他燒起來了的一雙眼。
“店家!”費畫舌叫道,“店家!酒來!”
客棧上下,早就全被萬人敵派出去進酒買菜去了,這時未到飯點兒,一個個都沒回來。萬人敵在二樓深吸一口氣,輕輕一按雕花欄杆,騰身躍下。
半空中展臂一彈,先撲向櫃台酒架,再一個回旋落到費畫舌對麵,把右手上一壇酒放下,笑道:“酒來了。”
“……謝了!”
費畫舌不料他還在,稍稍一愣,便拎起酒壇,一掌拍破泥封,仰頭痛飲。酒漿淅淅瀝瀝從他頷邊淌下,瞬間浸濕了他的前襟,可這平素愛潔好美的士子,卻混不在意。
萬人敵打量他幾眼,也拍開左手上的酒壇。他氣息綿長,長鯨吸水般喝幾口便將整壇酒喝幹,那邊費畫舌卻還在連喝帶灑。
“李響醒了?”
“醒了。”費畫舌哈哈大笑道,“醒了!”
將酒壇重重放下,把李響仰天長嘯,擊殺狄天驚、震塌雙牌坊的情形,都一一道來。原來這幾天來,他為了觀察反骨,根本就是一門心思地守著牌坊,要看李響到底能做出什麼來。
“終於讓你等到了?”
“終於讓我等到了!”
費畫舌兩眉立起,兩眼中精光四溢,鼻翼翕動,連喝帶嗆的幹了一壇酒之後,不僅沒有冷靜,更因酒意平添了三分狂態。
“反骨仔贏了,你高不高興?我可真高興,我都高興死了!”費畫舌叫道,“我一直以為,李響死定了!七殺死定了!來到義貞之前,我已經想了他們的幾十種死法,我和狄天驚來,其實根本就是來看他們到底會怎麼死?會死到多麼慘!”
他的笑容恍惚之間,已見猙獰,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人必非之。英雄好漢不得好死,這是我早就承認的一個事實了。子路是信禮之人,惡鬥之中不忘正冠,於是他被剁為肉醬;屈子是忠心耿耿之人,卻遭流放自戕;太史公辱受腐刑,蔡伯喈因言廢命。越有才能、越有風骨、越有原則、越講道義……你就死的越早——七殺、李響,叫囂正義,鼓吹自由,憑什麼能夠例外?”
萬人敵輕輕拍著酒壇,聽他胡說。
“這是這世界出給我們的一道難題:利害和是非,孰輕孰重?小時候,家父給我講孔融讓梨的道理,我長大了,家父給我說二桃殺三士的原理。小時候都說要言必信行必果,長大了才知道,話說三分,事做一半,才是正道。我看透了——我一直以為我看透了——於是隻能抽身於江湖之外,用一枝禿筆,記錄那些蠢人蠢事,寫一個又一個英雄出世,歎一條又一條好漢末路。”
“這便是你寫《江湖異聞錄》的原因?”
“對!我隻能寫!我隻剩下寫了!”費畫舌咬牙切齒,陰惻惻的道,“李響該死,七殺該死,他們就是一截樹幹上的結突,看著礙眼,摸著紮手,到誰手裏都得把他們削平,狄天驚武功高絕,義貞村如泥潭無底,本來就是埋葬他們的最佳所在。”
他深吸一口氣,再說話時,聲音冷得連萬人敵聽在耳中,都不由打個冷戰,“唐璜自律自責,該是第一個死的;甄猛老成笨拙,是第二個;常自在好鬥,會被打得手斷腳斷,力竭而死‘而懷恨則是糊裏糊塗,為人一擊致命;畢守信兩麵三刀,會叛變;葉杏則是因為輕信,死在畢守信的手裏;舒展萬念俱灰,自殺而死;而李響,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此沉淪,於是渾渾噩噩,不知所終。”
他的假想之中,並沒有蕭晨和吳妍的。萬人敵微笑道:“這是你來義貞之前的設想?”
費畫舌點了點頭,突然間眼圈一紅,竟是哭出來了。
“可他們竟沒死!那樹幹上的結突竟抽出新枝了!原來世界其實不像我想象中的那般冷酷,絕境之中,真的有奇跡蘊藏!唐璜醒了、李響醒了,七殺重新站起來,這江湖天翻地覆的日子,還會遠麼?”
他抽抽噎噎地哭著。萬人敵側目而望,心中厭惡,卻強自壓製。
——為什麼是李響激勵了你?朕隱忍十年,一朝擊殺桑天子,盡滅五明子,所謀之大,魄力之雄,哪一樣不比李響的誤打誤撞強?為什麼你們便永遠隻能看見別人,卻看不見朕?
“好啊好啊!”萬人敵說了兩遍,不屑再做糾纏,“狄天驚既死,拆骨會便散。李響重新振作,七殺卻已經元氣大傷。你既如此欣賞他們,不如也加入進來,將來輔佐朕重整魔教,個個都是傳世之功……”
忽然間費畫舌哈哈大笑,前仰後合,捶桌不已。
“李響會來輔佐你?七殺會來輔佐你?”他抬起頭來,眼中滿是狂熱,“那絕不可能!隻要你看過李響擊殺狄天驚時的情形,你就會知道,那絕不可能。”他仰天倒在椅子裏,酒意上湧,微閉了雙目,“他不會再去輔佐誰了……李響絕不會再聽任何人的命令了……他不需要向你低頭,他不需要向任何人低頭……”
——他說得洋洋得意,倒像那九死一生的廢人就是他似的!
——他說得斬釘截鐵,倒像那狼心狗肺的反骨仔就是他似的!
這酸丁醉漢,絮絮叨叨的隻是在誇李響。萬人敵越聽越是不耐煩,拂袖站起,正要上樓,費畫舌卻打著酒嗝站起來了。
“萬……萬人敵……你應該去看看他……”
突然腳下一個踉蹌,已是一頭便撞進了萬人敵的懷裏。萬人敵滿心厭惡,挺立原地,道:“你醉了,到樓上去休息一下吧!”
“萬人敵……獨孤朗……我知道你……我知道你……”費畫舌含含糊糊地道,“你應該去看看李響,你若早認識李響……你的魔教不至於凋零至此……”
萬人敵全身僵硬,呆立不動。
“十年前的‘狼教主’……可與桑天子分庭抗禮的武狂人……天下沒有人是你的對手……可到今天卻成了‘萬人敵’,你打了十年,仍然隻有敵人,沒有朋友……”他用手指用力戳著萬人敵的心口,讓自己的訓話更有力量,道,“為什麼?為什麼?”
“你說。”
“因為你又獨、又孤!”費畫舌像是剛發現了這個笑話,大笑著又說一遍,“因為你又獨、又孤!……李響會犯錯,可是你不會……你永遠正確,永遠威風,永遠……”他抬起頭來,想了想,還是讚歎著想到一個好詞兒,“永遠……永遠那麼無辜……”
他的眼睛突然瞪大,卻再也看不見什麼。萬人敵突兀的俯下身來,抱了抱他。老人的紅袍將費畫舌的身體整個掩住,再放開時,費畫舌的肩膀便猛地往背後折去。
輕輕一抱,萬人敵已經勒斷了他八根肋骨,一條脊柱。
萬人敵騰出手來,輕輕抓著他的發髻,讓費畫舌的屍體維持不倒。此前突然充溢他全身的怒氣稍稍退卻。取而代之的,則是陣陣忍不住的委屈。
——你幹嗎為非得逼朕殺了你?
“殺人放火為寡婦,
“恨天恨地恨不平。”
一條白布高高地挑在義貞村的祠堂上,宛如一麵旗幟。李響坐在房頂上,手裏一隻熏雞,身邊一壇美酒。
七殺在房上房下或站或坐,神情各異:霍守業、周宗法是震驚中帶著敬佩;雲申、吳妍是欣慰中帶著讚歎;常自在懷恨是赤裸裸的興奮……就連蕭晨那個一向死樣活氣的漢子,眼睛裏,也有光芒閃爍。
而葉杏,她淡淡的笑容裏,卻有萬人敵這幾天來從未見過的明媚。
萬人敵遙遙看見,心裏已經一陣難過。
“我就把這旗掛著,再把郝欽差也吊起來,到時候官兵再來,自然就都聚集到這了吧?”李響一口酒,一口肉,慢慢說道,“則那樣,寡婦們就可以逃得安全了吧?”
原來他此前被鎖在牌坊下,食不知味,隻勉強活著,這時解脫之後,立刻覺得饑餓,這才找打了祠堂,還誤打誤撞地救了蕭晨,抓了欽差。
“要打了麼?”常自在笑道,“正悶得要死!”
“也算俺一個算俺一個!”懷恨大叫。
——他那樣兒戲一般的計劃,居然也能會大家支持,無賴一般的尊容,又怎麼會博得大家信任?
“我給你們訂了船。”葉杏忽然道,“義貞碼頭的金都號,三天後正午起航。”
李響正將燒雞送向口邊的手頓了頓:“很好……時間……時間剛剛好!”
萬人敵忍無可忍,突然間大笑一聲,縱身躍起。
紅袍兜風,衣袂獵獵,長笑聲中,他已來到眾人房頂上,硬生生插入李響與葉杏中間,一伸手便提起李響胸襟,往起一提,笑道:
“李響,你殺了狄天驚?”
他突然出手,李響初時還一掙,待到看清是他,卻又忽然泄了力,軟綿綿地給他提著,仍像死狗一般。
“……是啊。”
“李響畢竟是一個非凡人物!”萬人敵大笑道,“狄天驚也算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梟雄,如今卻死在你手,傳揚出去,說不定武林中奉你為天下第一高手也未可知。”
“天下第一?”
李響愣了愣,不覺又去看葉杏。視線才一轉,卻又頓住,笑道:“什麼天下第一,我可不行。能打贏那鐵骷髏,全靠一口戾氣爆發。”他的手中居然仍提著酒,就那麼賴兮兮地喝了一口,歎道,“現在氣順了,又是個二流了。”
“好!”萬人敵的臉色驟然一沉,森然道,“總算你還沒有得意忘形。狄天驚一世英雄,若不是一時大意,怎麼會敗於你手?你年紀輕輕,若就此自滿,朕看也就沒有什麼出息了!”
“是。”
李響淡淡地應了一聲。終於站直了身子,拍一拍萬人敵的手,讓他放開。這落拓青年仰頭將最後一口酒喝下,順手將酒壇遠遠摔到地下。
他的言辭雖然絕無頂撞,可是說話的神氣,卻怎麼也藏不住敷衍。
——這狼崽子正飛快地長大著!
萬人敵凝視眼前這光芒正盛的年輕人。
——他現在是已斷定朕是無能老朽了麼?
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慌。無數次,他身旁的親友門徒,都是在露出這樣的神情之後,開始背叛他,出賣他,逼得他最後隻能殺了他們。
“不管怎樣,金龍幫主到底是折在你的手裏。朕再強求你加入魔教,隨侍身旁,已是對你的折辱。”萬人敵長歎一聲,“你今日掙脫桎梏,本該加以慶賀,但那些禮物客套,未免流俗。朕就送你一句話吧:從今往後,無論是敵是友,你都是能與朕平起平坐的大人物。”
七殺一愣,反應過來這話中對他們的蔑視,不由都抬起頭來,怒目而視。蕭晨等臉上數變,已是氣得心頭發梗。
李響看看他們,仍是笑道:“謝了!”
幾番波折,當日與萬人敵初會的老七殺,除了葉杏嫁他為妻之外,竟隻剩了常自在與懷恨這一對粗人。其他張揚激烈如李響舒展,深沉執著如唐璜甄猛,全都失之交臂,其間雖然補充了蕭晨吳妍,但人數既少,又都心有旁騖,七殺至此,實已是名不副實,即使加入魔教,也於事無補。
萬人敵禁不住心灰意冷,忽而回過頭來,招呼道:“杏兒,你過來。”
葉杏一愣,慢慢走來。
萬人敵一把拉住葉杏的手,把心一橫,往李響身前遞來,道:“你既已可獨當一麵,朕把杏兒就交給你了。”
“老萬,你胡說什麼!”葉杏猛地抽手一退,罵道。
“我說的什麼,難道你們不懂麼?”萬人敵苦笑一聲,“七殺雙英,李響葉杏。你倆並稱於世,年歲相仿,意氣相投。朕歲數雖然大了,但是眼沒瞎,耳沒聾,這麼多天共處,朕會看不出來?隻不過李響為人優柔,難當大任,這才令杏兒你受盡煎熬,托身於我。如今李響已經重新振作,杏兒你何必在朕這棵老樹上吊死?”
——還給你吧!七殺也沒了、葉杏也沒了,朕本來就什麼都沒有!
——還給你吧!至少這時,尚能好合好散!
李響的臉已經紅得如同噴血。葉杏臉色蒼白,一雙眼卻亮得嚇人,道:“老萬,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朕可有一句說錯?”
“我葉杏雖然不是什麼千金之體,可也不是任人買賣的貨物。”葉杏把眼一瞪,依稀又是當初動輒踢翻一切的惡女,“我要嫁誰,自然有我自己的選擇,用得著你推來送去麼?”
萬人敵心喪欲死,卻仍豪然笑道:“好啊,婚姻大事,不可兒戲。你要選,你選啊!”
李響哭笑不得,另一邊霍守業也又將胸脯挺了挺,像是盼著葉杏能在下個瞬間回心轉意。葉杏哼了一聲,邁步已來到萬人敵身畔,伸手挽住他的手臂。
“婚期已定,喜酒喜筵都定好了。除了你我還能去選誰?我逃一次婚已經是江湖笑柄了,再來一次,你是成心觸我黴頭不是?”
萬人敵心頭狂跳,一副衰老皮囊裏,那一顆心卻滾燙似火炭。李響微微一笑,摸了摸鼻子。
“什麼日久生情、意氣相投,”葉杏目光平靜,格外冷酷,“江湖上那些惡俗之人的風言風語也當得了真麼?李響瘋瘋癲癲的,當兄弟還好,若是托付終身,未免太幼稚了。老萬,你不懂我。”
萬人敵看著葉杏,葉杏看著李響。
“是啊是啊……”李響的臉紅了又青,青了又白,道,“況且我武功低微,無錢無勢。像葉杏這樣冷靜果敢現實勢利的姑娘,當然不能看上我。”
“我倆雖然熟絡,但是清清白白,”葉杏的身子微微顫抖,“兄妹似的關係,是不是,李響?”
“不錯。”李響笑得跟哭似的,“說什麼我倆曖昧,想起來都覺得惡心。”
“李響優柔寡斷,好鑽牛角尖的毛病改不了,誰家的姑娘跟了他,都是倒黴。”
“葉杏又擰又怪,一腦袋的不合時宜,倔起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哪有男人受得了她!”
這兩人一個臉如冰,一個目噴火,一唱一和,話裏滿是毒刺。他們彼此知根知底,對方的軟肋閉著眼睛也摸得到,一時間火星四濺、字字見血,你來我往、隻攻不守,讓在場眾人聽了個目瞪口呆。
吳妍歎道:“絕了!”
萬人敵冷冷地看著他們爭吵,最初驚喜一下之後,現在衝上他心頭的,反而是無邊的憤怒。
——他們在騙朕!
——朕們想讓朕娶了葉杏,為什麼?
——因為葉杏與朕已有婚約,所以一定要完成,成就一個說到做到的名聲?
——因為李響不屑橫刀奪愛,所以大度退出,成全一個義薄雲天的妄想?
——多偉大啊,犧牲自己,施舍於朕!
萬人敵心中一片冰涼,對葉杏的愛意,瞬間已成怨懟。
“朕之為人,不拘小節、恩怨分明!”萬人敵一開口,便知再無退路,“你們若是有情,朕自然甘心成全;可是你們若是堅稱無情,那麼,朕也很願意相信——”略做猶豫,惡毒之心大盛,道,“可是朕平生平最恨的,就是有人騙朕。朕要相信的東西,一定是真的,所以,今日你們若不表白心跡,那將來也絕不可以反口後悔。”
他說得極為嚴肅,李響臉色微變,對視一眼,卻又氣衝衝地別過了頭。
“朕最後再問一次,你們當真無情?”
“早讓你別瞎操心了!”李響怪叫道,“求求你快娶了她就走,省得我們這些窮哥們操心!”
萬人敵又來看葉杏,葉杏點頭道:“我與他沒關係。”臉白得簡直已不見一絲血色。
“好!”萬人敵仰天大笑,“這便是朕與杏兒的緣分了!”
——朕對你們仁至義盡了!
——想演戲,朕就陪你們演下去!
李響便仍留在義貞村,吸引官兵。常自在、懷恨、蕭晨留下來,與他一同禦敵。其他人等,卻隨著萬人敵一起,又回到客棧。
“費畫舌哪去了?”懷恨隨口問道。
萬人敵看他一眼,道:“他被李響觸動,少年心性作祟,你們前腳去義貞村,他後腳就豪氣衝天的雲遊天下去了。”
眾人想到費畫舌撞門而入時的興奮,不由都替他欣慰。周宗法怕萬人敵少了婚典的幫手,遷怒他們,連忙道:“狄幫主雖然沒了,但婚禮籌備我們還會盡力幫忙,剩下的事情其實不多,我們幾個足可以做好,要他們其實沒用。”
“無妨、無妨!”萬人敵哈哈大笑道,“婚禮要的是個心意,隻要你們都來喝朕的喜酒,就行了。”
“獨孤先生,”雲申忽道,“山東武林,和官府一向走得很近。這次李響捅出婁子,用人質對付官軍尚可,真被長槍孫家、機關魯家、蓬萊劍派的高手暗算,恐怕一招不慎,滿盤皆輸。所以我想,這幾天就來路上迎一迎,勸一勸,多少能替村裏分擔一些。”
“那婚禮準備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萬人敵心下悲涼,索性伸手入懷,掏出一枚玉印,道,“這是魔教教主的私印。你拿了它去,對那些趕來的高手言明:李響是朕在保的。誰不怕死的,敢來動他,就放馬過來!”
雲申大喜,接過那玉印來看,卻是一隻玉戒指,麵上陰刻有四字篆文,道:魔怖天下。
“可別給朕弄丟了。”
雲申連忙貼身收好,拱手道:“卻要替李響一行,多謝教主了。”
“婚禮還差三天而已,”萬人敵若無其事,道“還要多靠各位幫忙。”
忽覺掌上一涼,原來是葉杏被他感動,輕輕伸手過來,與他的大手相握。
——果然朕隻要對李響好一點,你就會對朕好三分!
——李響……朕與李響終究是有一戰的。
萬人敵暗暗歎息一聲。因為自己這個強烈而清晰的預感,有點失落,又有點興奮。
亡命徒
到了下午,大隊官兵便已源源趕到。濟南府新派騎兵五百,又整合了潰兵五百,終於重新進駐義貞村。吳妍等人爬上四海客棧樓頂,憑高而望,隻見村中以卜氏祠堂為圓心,官兵迅速架好拒馬,挖開壕溝,弓箭手嚴陣以待。
有一名挎刀的將官來到祠堂前的空地上喊話,過了一會兒,就見李響挾持一人,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後邊又跟著常自在。李響指天畫地的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氣得那將官又蹦又跳,便又拖著人質回去了。
“那……”周宗法眼角抽搐,“那是欽差麼?”
常自在卻沒跟著李響回去,比比畫畫的,像是要和那將官動手。那將官怒氣衝衝地想走,卻被他拖住了。兩人乒乒乓乓地打了一氣,那將官落荒而逃。官兵亂箭齊發,常自在才連滾帶爬地跑回祠堂裏去了。
“真有人狠起來,一箭先射殺欽差,”霍守業狠道,“再將李響亂刃分屍。到時候上峰問起,把殺人之事往死人身上一推,不是白得一件大功?”
雲申聽他說得惡毒,連忙口誦“無量”經,洗淨雙耳。
吳妍冷笑道:“真行。”
這一天又是忙碌不休,霍守業開始往出送帖子。萬人敵好排場,義貞鎮方圓百裏,稍有頭臉的,都要下請柬。晚上回到四海酒樓,心中煩躁,不斷升騰起來的,卻是鬱鬱怒氣。
萬人敵問葉杏是否心有他屬,問的是李響;葉杏回答說她心意專一,針對的也是李響。反反複複,便是否認,大家也隻是在說李響和葉杏……卻沒有人記得,本來他才應是葉杏的丈夫。
他與葉杏相識最久,相知最深,雖然最後不能走到一起,但又豈是他們能夠忽略不計的?
他和衣躺到床上,氣得睡不著。
此次與葉杏重逢,很多事情都出乎他的意料。他過去以為自己已經原諒了葉杏,可是當他發現葉杏其實已經把他的犧牲淡忘了的時候,卻又深深地為自己不平起來。
回想當初,他與葉杏並轡江湖,深深地為這灑脫犀利的女子吸引,凡事容忍,處處相讓。她願意玩樂,他便陪她四海冒險;她要安定,他便將她娶回家來。他想要用一生來讓葉杏平安喜樂,乃至葉杏自己放棄,他都還有三分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