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reference_book_ids":[6802827206771870728,6881891154359487501]}]},"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天下風
天近亥時,唐璜和李響一邊一個,靠坐在牌坊的石柱下。
唐璜剛才一五一十地說了葉杏的心事。說到這女孩兒的軟弱彷徨,李響不由心碎。他自以為心係葉杏,無微不至,可是到頭來,卻原來連她心中最無法麵對的恐懼是什麼,都不曾真正明白。
“你也不要再怪她不體諒你了。”唐璜歎道,“事已至此,咱們就盼著她以後平和喜樂吧!”
便在這時,忽聞腳步慌張,卻是有人從義貞村裏跑了出來。
這麼晚了,對於謹言慎行的寡婦來說,早已是宵禁時分,居然還有人出門?唐璜不由回頭張望,隻見一個小小的人兒,正匆匆忙忙地往村口跑來,一路跑,一路向後看,似乎是怕有人追趕。
“怎麼是她?”唐璜辨認一下,頗為驚奇。
眨眼間,那人已奔到牌坊之下,來到李響麵前,上氣不接下氣,原來竟是英嫂的小姑子。
“你……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去救救我嫂子!”
李響茫然道:“你說什麼?”
“她……她們給嫂子治傷……”小女孩說話已帶了哭腔,“可是……可是她們又開了祠堂……不讓嫂子活啦!”
李響愣道:“不讓你嫂子活?”
“她們、她們說我嫂子嘴上沒把門的,念叨男人的名字……要讓她上吊呢!”
原來英嫂瘋癲之後,竟再也不能掩飾自己心裏的情欲,因此竟變得口無遮攔,時常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欽差將至,金嬸為人謹慎,頓時就怕她在關鍵時刻丟人現眼,這才決心讓她立刻殉節。
唐璜問道:“蕭晨呢?”
“他沒用的!”小女孩毫不客氣,“金嬸說話,他連個屁都不敢放!”
英嫂臉上那猙獰的傷口——令人觸目驚心的紅叉——忽然又浮現在他眼前。這幾日來,本已漸漸麻木的心,又被悔恨狠狠攥住了。
“我……我害她還害得不夠嗎……我不能去。”
“你也是廢物!”小女孩又是一腳踢在李響腿上,“快走!快走!”
“你去找別人吧。我每次幫她,最後都是害了她。再去救她,隻怕她真要死在我的手上了。”李響說著說著,笑了起來,“以後求人幫忙,千萬要找準人啊。不然害人害己,你負得起責麼?”
唐璜低著頭。李響終於要見死不救了,一向自負俠義的他終於也要見死不救了——因為他曾經害過了英嫂,因為他現在甚至不知道,再去救人的話,那到底是救人還是害人?
——可是如果再不去的話,人死了,再想救也來不及了。
唐璜猛地站了起來:
“走!我去跟你救人!”
李響吃了一驚,那女孩也嚇了一跳,奇道:“你?”
“我行的!”
唐璜微一猶豫,拉著女孩便跑。他唐門翹楚的輕功,哪能慢得了,隻一晃身,便已扯著女孩消失在村裏的房牆之後。
李響目瞪口呆。忽然眼前“刷”的一道黑影掠過,卻是從剛才起就不見蹤影的關魔兒忽然出現,又追著唐璜,衝進村裏。
兩張荷葉包憑空落到地上,李響用腳趾頭將之打開,原來是關魔兒還不及動嘴的牛肉大餅。
唐璜拉著女孩飛奔入村,全憑一時衝動,可離祠堂越近,心中不由越是惶惑退縮。女孩不知他心中所想,隻是大叫道:“嫂子!嫂子!”
卜氏祠堂大門緊閉,門前的蕭晨本來垂首而坐,這時聽見女孩喊叫,抬起頭來,看見了唐璜,兩手一撐膝蓋站了起來。
“唐璜,你別搗亂。”
“蕭晨,”唐璜咬了咬牙,道,“英嫂是怎麼回事?”
蕭晨此前被金嬸說服,放縱祠堂中的惡行,這時其實早已後悔。可是事已至此,真要讓他翻臉製止,卻也難開其口。猶豫一下,道:“這是我們義貞村的事,你別管!”
“你是官差,村裏如此草菅人命,你就這麼看著?”
“後天朝廷禦賜的牌坊就到了,”蕭晨驀然爆發,“是貞節牌坊!是表揚義貞村一百七十一個寡婦,沒有一個再嫁,沒有一個失節的牌坊!英嫂現在活著,那便是欺君枉上之罪,整個義貞都得陪著她死!”
——這些話,原本是金嬸勸他的,這時自己再背一遍,仿佛頗能堅定信心。
“你怕她壞了你們的名聲,容不下她,把她藏起來不就是了?……”
“義貞村的未亡人個個都登記在冊,你以為大人們不會查嗎?好端端少了這麼一個,牌坊還頒得下來?”
他居然如此無情,唐璜不由勃然大怒:“你是喜歡她的,就能這麼看著她死!”
“那卻是我錯了!”蕭晨臉色大變,猛地將雙臂一張,大喝道,“總之今天有我在此。你休想再靠近祠堂半步!”
他這一生,實在已為這村子犧牲太多,母親、青春、尊嚴……不知不覺,這村子倒變成了他的一切,逼得他務必盡力維護。可是他真的心甘情願如此麼?那些他根本不敢去麵對的不滿,早已壓得他喘不上氣來,這時便正好將唐璜當成了個出氣筒,把兩臂風車般地掄開,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他的武功極雜,這通臂摔碑手霸道剛猛,使來居然也深得三昧。唐璜手中沒有暗器,隻得打醒精神,用身法與之周旋。
“你這唐門逆子,我蕭晨還真的怕你麼?”
蕭晨再催三分力,雙臂上下翻飛,直逼得唐璜步步後退。
那小姑子看唐璜落了下風,不由不急。眼見祠堂側牆下堆著一捆高粱秸稈,連忙飛奔過去,抽出一根粗的,啦啦揮著跑來,拚盡全力去打蕭晨。
唐璜叫道:“給我!”
可是哪裏還來得及?女孩的秸稈已經逼近蕭晨身側,捕快手快,劈手奪了,唐璜也待去搶,卻被蕭晨一避,隻來得及抓住一片葉子,“嚓”地扯了下來。
“這玩意兒落到你手裏,不是成了暴雨梨花針了?”蕭晨腳下一絆,將女孩摔了個跟頭,隨手一扔,又將那秸稈遠遠拋開。
忽然間,蕭晨隻覺手臂劇痛,低頭一看,卻是那片被唐璜扯下的高粱葉,已經深深刺入了他的上臂。那又薄又軟的葉片,竟在唐璜的內力灌注下,刺透了他的衣服,順著他的肌肉紋理,對穿而過,牢牢嵌住。
這傷處如此怪異,較之臂上的疼痛,卻是心裏的震撼來得更大一些。蕭晨大叫一聲,腳已軟了,一屁股坐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唐璜喘一口氣,飛花摘葉固然可以傷人,隻是以他現在的功力,發出這記葉刀卻是彌足辛苦。
“這才是真正的唐門暗器麼?”
唐璜猛地站住,一條極淡極淡的影子慢慢從他腳下升起。駱九風的聲音,道:“先前你是故意示弱麼?我們幾乎被你瞞過去了!”
這快劍手起初隨蕭晨進村,便一直隱匿形跡,村中人固然沒有發覺,就連唐璜也一時大意,沒看見他。
劍氣凜然,唐璜竟然不敢妄動。
“我沒想逃出義貞,我隻是想去救人。”
“我不讓你救。”駱九風“嗤”地一笑道,“‘拆骨會’要毀掉你們。此前你無精打采,反骨了無痕跡,我們也打擊不得,現在你既然敢於振奮,那對不起,我剛好拔除你這根反骨。”
“你有這樣的本事麼?”
驀然間唐璜大喝一聲,他猛然回身一抓,左手抓中關魔兒持刀的手,右手頂住關魔兒撞來的盾,兩人一起飛起,“哐當”一聲撞開了卜氏祠堂的大門,摔了進去。
——關魔兒追他進入義貞,不過稍慢。此前耐不住饑餓,臨時溜到鎮上買餅,竟讓唐璜走脫,實是大過,真被狄天驚知道了,恐怕少不了一頓責罵。因此一見駱九風截住唐璜,便搶先出手,卻給了唐璜以他作為掩護,趁勢拜托了駱九風的劍勢。
“撲通”一聲,兩人一起摔進祠堂,唐璜反應敏捷,順勢一蹬關魔兒,自己滾開數丈,直到祠堂深處的供桌旁,才挺身站起。
祠堂中寡婦一片驚叫,門口處關魔兒站起,門外駱九風昂然而入。而祠堂正中的大梁之下,白綾繃緊,穿著白孝的英嫂已懸頸其上,兩腿還在劇烈蹬動。
唐璜的腦中“嗡”的一聲,上步待要救人。駱九風卻已側身提步,作勢出劍,道:
“別動!”
他笑著望向唐璜的眼睛,“你想救這個女人,那我就要你看著她死。”關魔兒也爬起身來,操刀叫道:“她死了,接下來就是你!”
唐璜隻覺腦中轟轟作響,過去不堪回首的種種,一瞬間全部閃現於眼前。第一次在義貞村外的高粱田裏見麵時,英嫂那雙絕望疲憊的眼睛又浮現在他眼前。那明知命運的結果,卻隻能逆來順受的眼神,與當年死在他手上的雷息——何其相像!
她們何罪?為什麼人人都要她們死?蕭晨、金嬸、駱九風、關魔兒、四叔……每個人,隻因為自己的那點利益,就要抹殺她們的性命。
——而他卻隻能服從他們!
——而他卻還要服從他們?
唐璜咬緊牙關。在他的身邊,祠堂供桌上擺著香燭貢品,其中有一碗白米飯,而米飯上,又插了一副竹筷。他輕輕把竹筷拔起,扣在右手掌中,竹筷又直又硬,一瞬間過去那種鋼鏢在手,天下縱橫的自信,突然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唐璜慢慢張口,一字一頓道:“滾開。”
——此刻,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好脾氣、碎嘴子的唐媽了,現在站在這兒的人,兩眉微挑,目光中不再有任何的憤怒猶豫……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唐門第一!
駱九風和關魔兒同時感應到了他的氣機變化,一瞬間,兩個頂尖的少年高手同時大喝一聲,向前搶來——暗器發射的範圍遠過刀劍,隻有搶攻,才有勝機!
而幾乎就在他們動作的同時,唐璜的右手,也猛地揮出!
他的右手自下而上,揮動中仿佛在散發著朦朧白光,宛如月色。
“哧哧”兩聲,駱九風的背心為竹筷刺入;關魔兒的皮盾邊緣豁口洞穿,左頸鎖骨處,竹筷斜斜插入,沒肉四寸。
“撲通”一聲,駱九風摔倒地;關魔兒的皮盾垂下,晃了晃,終於墜地。關魔兒的神色如見鬼魅,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日間和自己纏鬥了上百招的暗器“低手”,竟能用兩根竹筷,射出如此恐怖的效果。
——就在剛才的那一瞬,駱九風搶攻在先,關魔兒夾擊在後。兩個人衝到祠堂中間,唐璜的第一根竹筷已到,先打在關魔兒的皮盾上,將他撞得腳下一頓之後,再反射回來,齊根刺入駱九風的後心;剩下關魔兒舉著皮盾還沒反應過來,第二根竹筷又到,自下而上,穿過他舉過肩頭的皮盾,釘入他的肩膀。
幾乎就在同時,關魔兒的頭頂上,裂帛之聲響起,英嫂抖動的身子失去了牽製,頓時摔了下來。
——第二根竹筷,竟是在射豁了白綾之後,自房梁上反射回來的!
關魔兒驚得肝膽俱裂,兩眼圓瞪,向後退了兩步,瘋了似的逃了。
唐璜不去管他,接住正在跌落的寡婦,輕輕落地。隻見英嫂一身的白孝,明顯手工精良,頭發梳得光鮮漂亮,臉上還上了淡妝,就連那十字的傷痕,都被層層脂粉遮住。看來真如果死了,就將被直接入殮。
唐璜心中憤怒,扶在她後心的手掌內息一催,英嫂“咳”的一聲,緩緩回過魂來。
“你這狗賊,”金嬸在旁邊回過神來,大罵起來,“多次辱我卜家,這次更在我祠堂之中殺人,到底是何居心?”
“你害怕殺人?”唐璜惡狠狠地瞪回來,“你不就在殺人麼……”
突然一隻手摸上他的臉頰,原來是英嫂已清醒過來,兩眼迷迷蒙蒙的,嗬嗬癡笑道:“李響……李響……帶我飛吧!”
唐璜吃了一驚:“英嫂,你說什麼?”
“飛……飛……”
“這不要臉的賤婦,”金嬸氣道,“瘋了也忘不了男人!”
“哐當”一聲,卻是蕭晨忍傷而來,倚身祠堂門上,恨道:“她心裏有的,是李響啊!”
原來這已經發了瘋的女人,時時念念不忘的男人,竟然卻是此刻狗一樣拴在村頭的李響。大概是因為蕭晨幾年來縮手縮腳,沒有半點擔當,遠沒有李響燒碑夜遊、風風火火地像個男人,值得這女子托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