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破壞王
楔子
地上有血。
一小攤與泥土混成黑紅色的血漬中,泡著一顆黃白色的牙齒。綠頭蠅嗡嗡叫著盤旋其上,發出喧鬧的聲音,隱隱令人不安。
二百多個鄉民瞪著眼睛,默默圍成一個半圈。正午的陽光下,他們的眉毛上凝出一粒粒汗滴,而他們半張開的嘴卻幹燥爆皮,沒有一點兒水分。他們膚色黝黑,眼白慘青,看著丁家門樓上吊著的兩個人,被悲憤重重壓住。
年輕的地主跳著腳在罵:
“年景不好?沒飯吃?減租?你們要吃飯我就不吃飯麼?膽大包天敢來和我談條件,好,那我就和你們好好談一談!再打!”
他把擦汗的帕子猛地摜在地上,“再打!”
潔白的帕子飄落在地上,一滾,滾出了樹蔭,被陽光一晃,白得耀眼。家丁答應一聲,從水桶裏拎出浸得韌硬的牛皮鞭,上下打量那兩個已失去意識的鄉民代表,尋找下鞭的所在,皮鞭被他拉得“啪啪”直響,周圍的人群頓時發出一陣騷動。
“沒有錢,就拿糧來頂!沒有糧,就拿東西來頂!沒有值錢的東西,就賣兒賣女、傾家蕩產吧!實在什麼都沒有,老子就當花錢打了水漂兒,打死你們過過手癮!”
一陣突如其來的馬蹄聲,旋風般由遠而近,打斷了財主的訓話。七匹快騎瞬間出現,見到槐樹下的這場戲,一起勒住韁繩。
“看什麼看,滾蛋!”對這些外鄉人,財主從來都不屑客氣。
馬匹煩躁地噴著鼻息,原地兜轉。騎手們沉默著勒緊韁繩。他們在太陽底下,麵目被白亮的陽光晃得都有些模糊了,可是單看穿著,也知道都是些有身份的人。
最前麵的那一騎上,騎士輕輕跳下地來。他又瘦又高,像一根竹子——一根彎曲的竹子——他的腿細而長,嚴重的八字腳一前一後,大叉著撇開,生著一條水蛇腰,整個上半身都向前探出,而他的脖子又在此基礎上,再次伸出。他的肩膀向後攏去,兩條長臂都是上臂貼緊身側,而前臂卻微微叉著。這個怪異的姿勢使他看起來有點像正在衝向對手的鬥雞。
“站住!”家奴們凶神惡煞的吼叫著。
那個人停了一下,不耐煩地轉了轉脖子,又繼續向前。
攔他的家奴,卻已經一個個地栽倒在地,生死不知。
“你……”財主大吃一驚,視線與那人一對,登時頭暈眼花,重重摔回了藤椅中。
那怪人抬起一條長腿,一腳蹬在藤椅的扶手上。他的手肘撐在膝蓋上,整個上半身伏下來,幾乎是鼻子貼鼻子地瞪著財主。
他的頭發烏啞啞的,沒有一點光,也沒有結髻,大部分垂在頸後綰成一束,而兩個鬢角卻打出兩條小指粗細的麻花小辮,看上去怪異非常。
刀條臉,鷹鉤鼻,幾乎深不見底的眼窩,兩點鬼火似的眸子,薄成一線、幾無血色的嘴唇——財主被他整個堵在太師椅裏,動彈不得,不禁毛骨悚然,結巴道:“你……你幹什麼?”
“沒用。”
“什……什麼……”
“你這麼打沒用的!”那怪人陰慘慘地說,“你到底是在嚇他們,還是在激發他們的怒氣?這種隻傷不死的打法,他們今天一時順從了你,明天隻會加倍地反抗!”
“什……什……”
“要想立威,要想讓人真的怕你,”那怪人露齒一笑,“要想讓人再也不敢反抗你,除非你一舉把他們徹底打垮!”他伸手點指,“這兩個人,打什麼打?直接殺掉!”他的手指離開那兩個代表,開始在人群中亂點,“這個、這個、這個,什麼都不用問,直接殺掉!
“殺了五個人之後,你再問這些人服是不服。他們一定答‘服’。別信,再殺五人。再問服不服。他們一定氣瘋了,叫‘不服’。太好了,再殺十人!服也殺不服也殺,這個時候他們一定都嚇傻了,不用問他們服不服,直接讓他們再推選出五個來挨刀。殺了二十五人之後,直接散了,各回各家。我保管你在世一日,再也沒人敢在你麵前說個‘不’字。”
財主完全傻了。那怪人則撤回腿來,慢慢向後退去。
“要想立威,必須得狠到底!”他攤開兩手,有點陶醉似的得意,“反骨是種大毒草,發現了第一株,一定要連根拔起,燒成灰,揚在風裏!”
他“嘎嘎”笑著,回過身來,往遠處搖搖擺擺地走去。走著走著,伸出一隻右手,翻掌向天,伸個懶腰。
財主和佃戶們沉默對視,一時間無人說話。
緣盡了
義貞牌坊下,李響麵色慘白,眼中一點喜怒也無,隻是靜靜地望著高天。
“我們即將舉行婚禮,”葉杏挽著萬人敵的手臂,道,“希望你那時能夠走出心魔,喝我這一杯喜酒。”
七殺都麵麵相覷,幾乎懷疑自己剛才聽錯了。
“小葉子,”懷恨叫道,“你喝醉了?”
葉杏微微一笑,搖搖頭。
“若不是你召集七殺,恐怕茫茫人海,朕也無法與杏兒相識相知。”萬人敵滿麵春風,對李響道,“這一杯喜酒,別人可以不喝,你這大媒人卻是不能少的!”
“叮叮”碎響,卻是大媒人雖然勉強控製著身體,頸中鐵鏈卻不由自主地抖個不停。
吳妍踢了踢他,道:“說話。”
李響喜歡葉杏,便是瞎子也早就看出來了。大家早就把二人當成了早早晚晚的一對。這下突然冒出個萬人敵來橫刀奪愛,實在令大家都為李響不值。
李響隨著她的腳踢,一團沒筋沒骨的爛肉似的晃了晃,良久方道:“什麼時候辦喜事?”
他的聲音“嘶嘶”作響,像是裂開的窗戶紙,被冷風灌入一般。
“朕當然要讓杏兒風風光光地過門,不受半點委屈。義貞雖然荒僻,但行禮當日,便是陸地行舟,捫參曆井,也要熱鬧個沸反盈天,天下皆知,才配得上朕和杏兒的身份。”萬人敵人神采奕奕,全無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樣,“如此一來,多少要花些時間準備,所以就定在了七日之後。”
他哈哈大笑,對唐璜等人道:“朕原本打算要以七殺為基石,盡快重建魔教。但喜事當頭,放一放倒也不妨事。你們幾人,這幾天就幫朕置辦彩禮吧……”
常自在看了李響一眼道:“沒幹過。”
他天性好鬥,原本最是崇拜萬人敵,可是這時張口拒絕,倒是幹淨利落。
萬人敵怫然不悅:“沒幹過,就去給朕學!”
自從擊敗了桑天子,十幾年隱忍一朝吐氣揚眉,他那一身的殺氣霸氣,是再也壓不住了,這時稍微一瞪眼,登時如濁浪排空。雖以常自在的沒心沒肺,也不由為這氣勢所懾,後退一步。
“好,七天之後,即使我不能親自觀禮,也一定讓唐媽幫我準備個大大的紅包,”李響微笑道,“恭祝二位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他生性狂傲,從不肯向人示弱,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來,端的是字字血淚。
“砰”的一聲,卻是吳妍實在無法忍受這人的口是心非,又重重踢他一腳。
李響隻是麵皮微微抽動一下,便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下去:“唐媽心思細膩,最適合采買部署,統籌全局;吳妍少婦新婚,對媒聘規矩最是熟悉不過;常自在與懷恨除了力大之外,一無是處,隻安排粗活重活就好。蕭晨是地頭蛇,由他幫你打點,會容易得多。”
話到後來,他越說越快,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聲如梟啼:“再怎麼說,咱們和葉杏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就當是嫁妹妹,也得嫁得圓滿不是?都說七殺隻知破壞,不能成事,這回咱們就把這喜事操辦得漂漂亮亮,倒看看還有誰敢胡說!”
葉杏看著他,眼中含淚,臉色慘白。
“是了是了,正該如此!”萬人敵大喜道,“得友若此,此生無憾,得妻若此,夫複何求?朕再想詈天罵命,都有些不忍了呢!”
——這人的笑容一片赤誠,句句推心置腹。七殺眾人麵麵相覷,都有些哭笑不得:難道他真就不知道李響與葉杏的情意,沒感覺到眾人對他的敵意?
李響將手腕橫在眼上,哽咽道:“是啊,你趕緊燒高香去吧。”
葉杏心煩意亂,知道也許和李響的誤會此生也難解開,不由心生逃避,便道:“老萬,走吧!”
萬人敵言聽計從,道:“好!事情太多,咱們回去,好好籌劃!”便與葉杏攜手告辭。
唐璜低著頭,常自在望著天,懷恨不知所措,蕭晨欲言又止。隻有吳妍望著葉杏,歎了口氣,道:“恭喜。”
“姐姐……”葉杏茫然回禮,道,“謝謝姐姐……”
葉杏與萬人敵漸行漸遠。李響這才低低地抽噎一聲,他掩住嘴,咬住自己的虎口,好險才沒有讓心裏那沸騰膨脹的嫉妒和失望噴將出來。五內俱沸,酸苦之氣混雜血腥,硬邦邦地塞滿他的心,脹得他的心口劇痛。
他眼前發黑,全身無力,可是偏偏又好像有抑製不住的力氣要使,一把拉住了頸中的鐵鏈,用力一奪,“格鏘”一聲,鐵鏈繃得筆直,捋破了他的掌心,血拳眼中滴滴答答地淌了下來。
他自己和自己拔河,鐵鏈在頸間越勒越緊,勒得他一張臉,漲得發黑。
“祖宗,別把脖子扯斷了!”
懷恨嚇了一跳,蹲下來掰他的手,李響咬緊牙關,毫不放鬆!懷恨“咦”了一聲,好奇心起,將李響單手抱在懷裏,認認真真來對付他那十根手指。
“放手……”李響喘息道,“你別管我!”
懷恨卻興致勃勃的,壓根沒聽到耳朵裏。李響十指漸漸失守,不由老羞成怒,右手一鬆,猛地揮拳擊出,“啪”的一聲,正中懷恨的耳門。
懷恨吃痛,手一鬆,終於放開了他。李響血灌瞳仁,上麵一拳之後,下麵雙腿蜷起一夾,正中懷恨脖頸,用力一剪,以懷恨的體格居然也承受不住,“呼”的一聲,翻個筋鬥,飛了出去。
“別管我,別管我!讓你別管我!你他媽的聾了!”
李響麵紅耳赤,不顧一切地破口大罵,唾沫星子都噴得老遠。懷恨被他嚇著,捂著耳朵爬起,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該怎麼辦。
吳妍看不過眼,嘲諷道:“孬種。”話音未落,“刷”的一聲,李響已劈麵一隻臭鞋打來。吳妍身形晃動,瞬間閃開,下邊一腳早起,“啪”地將李響蹬翻,罵道:“出息!”
她身為女子,對於一個“情”字,看得最重。李響明明對葉杏有意,偏偏縮手縮腳,隻顧著自暴自棄。其幼稚自私,早令人心寒,因此動上手來,毫不客氣。
李響在地上爬起,瘋了似的又來打人,可是鐵鏈太短,他根本隻能直行兩步,遑論追打?反而是身邊的唐璜、常自在衝來,兩人各架著李響的一臂,一絆一壓,又將他製服了。
“你冷靜點!”唐璜叫道。
李響奮力掙紮,看著吳妍,口中呼呼低吼,直想咬她幾口泄憤。可是唐璜、常自在都加了小心,上邊摁著肩膀,下邊頂著腰眼,讓他一點力都使不出來。
李響掙紮半晌,不能脫身,眼圈都紅了。
一群男人,全不知道溫言細語,本來是想留下來安慰李響的,不料卻勸了個拳腳相加,急赤白臉。
吳妍實在看不過眼,過來一推常自在,道:“放開!”
“可是……”
“沒事。”吳妍朝李響鉤鉤手指,輕蔑道,“你來!”
李響氣炸心肺,可是唐、常二人手如鐵鉗,他也實在掙脫不開,一口氣到底是泄了,慢慢癱軟下來。唐璜兩人試探著把手放開,李響最後甩了一下胳膊,將二人的手掙開了。
吳妍冷笑道:“幼稚。”竟不屑再與他糾纏,轉身離去。
“要不然把葉杏搶回來?”常自在難得動個腦筋,“一刀砍翻了萬人敵,搶了她就跑!”想到要與萬人敵動手,不由大是興奮,兩眼放光,頗有躍躍欲試的意思。
“婚姻大事,你情我願,哪有硬搶的?”唐璜先潑他一盆冷水,轉而對李響道,“你要是心裏不甘,就不要輕言放棄。”
李響垂頭坐著,動也不動。
“你和葉杏心意相通,同甘共苦,何其難得?還是……還是不要半途而廢吧?”
李響卻宛如魂魄出竅,癡癡呆呆,渾渾噩噩。
常自在、懷恨都是爽利漢子,跟李響膩歪這麼久,已是極限。懷恨此前被他打了,這時才反應過來,越想越氣,叫道:“你到底想怎麼樣啊,哭哭啼啼,像個娘們兒!”
李響嘿嘿一笑,漠然道:“多勞費心。現請自便。”其不知好歹之狀,直將人噎得兩眼翻白。
唐璜心中一片苦味,低聲道:“你和葉杏,真的不可能了?”
李響喃喃道:“你不懂……你不懂的……”
唐璜頓時黯然無語,良久,方笑道:“是啊……是啊……不懂……不懂……”
他便也不再多說,歎一聲,徑自離了牌坊,蹣跚而去。常自在和懷恨本還指望唐璜能勸服李響,不料他就這麼放手了,愣了一下,都氣急敗壞地追了下去。
李響一人躺著。沒人打擾的時候,他的一顆心越發撕裂般的疼。青色的牌坊遮住半邊蔚藍的天,隻要一想到葉杏的倩影,淚水就模糊了他的眼,翻來覆去,心中隻是淒楚。海風微冷,卻滅不了他心中的愛火。
他是真的真的喜歡葉杏。平天寨上表白時也許還是懵懂,被葉杏三言兩語問了個沒話說。可是後來再在一起,眼中所看,心中所想,念茲在茲,早就已經無法想象葉杏還會選擇另一個人,更無法想象她依偎在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什麼人身邊的樣子。
可是現在,她竟然選擇了萬人敵!一個才認識不到一個月的男人,一個比她大三四十歲的老頭子,一個和七殺誌不同道不合、自私自利的瘋子——他有什麼好?她瞎了眼麼?自己一番癡情,幾年的等待,在她看來,竟是這般不值一提?
他越想越是憤怒,越想越是委屈,心道:“我是這樣的愛你,你卻棄我而去,你若不能成為我的伴侶,我還有什麼必要覥顏於世?若是你活著,我活著,可是卻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整日裏隻是巴望著時間能衝淡一切,假裝你不認識我,我不在意你,那我活著又和死了有什麼區別?好!這段情,這顆心,這個人,這條命,我給了你,你不把它們當回事,難道我還會舍不得、放不下麼?”
坐在牌坊下,雖然是光天化日,一顆心卻越想越是黑暗,憶起以往的談笑曖昧,不由更覺受騙一般地難過:“你要嫁人,要和我劃清界限,你指望著我再也不要糾纏你——是不是?是不是!好,我成全你!我這就讓你徹底放心!”
李響心中冰冷,爬起身來,將頸中鐵鏈在石柱上繞得更短,這才背朝牌坊跪倒,雙手插進腰帶,暗暗冷笑:
“今天我死了,你會有什麼表情?你敢哭麼?你會笑麼?你能難過嗎?你可將記我記得久一些麼?罷了,罷了!若能久一點,哪怕隻是一瞬,哈,我這條賤命,也算有了點價值。”他仰頭望天,又想,“死在貞節牌坊下……還真是適合我!”
這一刻,他再也沒有半點猶豫,將雙眼一閉,身子繃緊,便向前撲去,頸上鐵鏈已經拉直,受他體重牽引,登時勒得他無法呼吸。
肺葉激烈抽動,心跳越來越急,耳中“怦怦”,血管跳動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遠。一張彌天大網籠罩出無邊的黑暗,漸漸將他與身外的世界隔開。他用滿腔的激憤推動自己,直往那永劫的地獄衝去!
——可是,一點點不甘,卻又像黑暗中的小鼠,在他心裏突然出現,發出微弱卻清晰的聲音:
(為什麼我竟是這樣的結局?
(難道這就是害了英嫂的報應?可是英嫂自殘,難道她自己、義貞村、這世上的道德先生,就沒有責任麼!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竟然為世所不容?
(難道我活著真的就隻為了葉杏?老子一輩子不信邪不信命行得正走得端仰不愧天俯不虧地,難道全抵不過葉杏的一個眼神一個承諾!
(就這麼輸了麼?
(就這麼完了嗎!)
——我……我不甘心啊……
這個聲音,終於在層層壓抑之下破土而出。一出來,就吸走了李響所有的勇氣和力氣。他身上繃著的勁猛然泄了,整個人往旁邊一歪,被鐵鏈拉得轉了半個圈子,這才重重摔倒在地。
身體顫抖,一陣針紮般的刺痛從他的心肺間湧起。田間清新的空氣衝進他的身體,就像龍卷風刮過,吹得他羞愧欣喜,吹得他憤怒絕望。他的身體蜷成了蝦米,眼前的黑暗轉成暗紅,暗紅中又透進慘白的日光。
李響握緊自己雙拳,哽咽咳嗽,咬牙泣道:“救命……”
他太累了,已經無法再支撐下去。誰來救救他,讓他找到活下去的理由;誰來救救葉杏,讓她不要自誤終身;誰來救救七殺,讓大家不要這樣分崩離析……可是四下裏隻聞風吹高粱的沙沙聲。
天地寂寞,又有誰能聽見李響的乞求?
七殺至此,已是不可收拾:李響頻遭打擊,半死不活,不能指望;葉杏鬼迷心竅,不可理喻;常自在是個混人,懷恨是個直人;吳妍說話就嗆火,蕭晨動輒就泄氣,剩下一個唐璜,有心做點什麼,但大廈傾頹,一人之力,又能有什麼用呢?
更何況,唐璜的心裏,此刻也亂得不成樣子。
午後時光,義貞海邊,天高雲闊,潮起潮落,唐璜心中一片索然,躺在一塊礁岩上,手裏把玩著一片竹籌,呆呆出神。
那是他剛剛買來的一張“船票”,七日後的一艘大船“金都號”,即將出海,他花了二十兩銀子,買下了一個艙位。不管去哪,至少驚濤駭浪,海天一色,都可以遠遠地逃開這紅塵世界。
隻用了二十兩銀子,就將自己的一輩子都打發出去了。唐璜現在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幾乎要飛上半天去。
忽而有人影遮住了陽光。唐璜微一抬頭,卻見眼前一人,正定定地看著他,想要笑時,卻先落下淚來——正是葉杏。
“小葉子……”唐璜心裏疼痛,臉上卻是笑的,“你……不好好待嫁,跑出來幹什麼?”
“你……你要走了?”
唐璜點了點頭,待要說話,卻覺無味,隻能無言。
“七殺……七殺徹底完了。”
唐璜微微一笑,可明知自己此行,即將一去不回,卻也忍不住感傷,站起身來,拉住葉杏的手,隻覺觸手冰涼,不由越發憐惜,道:“我送你回去吧。”
海風勁吹,葉杏又是委屈,又是傷心,道:“我要嫁給萬人敵,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我瘋了?……我知道的,你們都想撮合我和李響……可是沒用的,我和他不可能的。”
唐璜聽她說起,不由黯然。
“萬人敵比我老得多,我才認識他一個月,他行事乖張,根本不可理喻……”葉杏哽咽道,“可是我看著他的時候,卻覺得心中安穩……他身上有一種東西,與李響很不同,與七殺很不同。”唐璜一愣,腳下不由一慢。
“他敢做主。”葉杏看著唐璜的眼睛,“他比我們幾個加在一起,都敢做主!我們自負俠義,可做什麼事都瞻前顧後,不想傷人,不想害己……所以到了最後,七殺到底成了一群連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廢物。”
她的話字字如針,刺得唐璜不由鬆開了她的手。
“可是萬人敵不同。他敢想敢幹,所以隻要跟著他,聽他安排,我就什麼事都不用想了,戰勝五明子、劫殺桑天子。他一句話就能讓七殺現世,一抬手就能毀了魔教,這世上還有什麼事他不能完成的呢?”
葉杏抬起頭來,滿含淚水的眼睛變得閃閃發亮,“我厭倦一成不變的生活,可又不想整日擔驚受怕;我喜歡新鮮刺激的每一天,可是又畏懼那些不斷出現的新選擇、新危機。霍家那樣的大戶無法滿足我,李響這樣的浪子也無法讓我的心寧靜。這一路走來,我越來越絕望:難道我這一生,都注定要矛盾下去?可是,萬人敵……他……在他這個暴躁剛厲的老人身上,我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
唐璜默默地聽著,七殺之中,葉杏大概也隻有向他傾吐心聲了吧?
“我不怕他老,不怕他惡。因為他老,所以他穩重;因為他惡,所以他強勢。英嫂出事,李響已經完了,天大地大,我隻怕萬人敵也離開我……”葉杏掩麵而泣,“你們總說我冷靜清醒,可是越清醒,不是越怕麼?前還是後、黑還是白、左還是右、是還是否?讓我簡單一點吧,讓我快樂一點吧,隻讓我當個小卒,命令我吧,約束我吧,隻要你帶我走,赴湯蹈火,我跟你走!”
這些話,葉杏一直想說,卻一直沒有機會、更沒有勇氣說。直到此時,已是泣不成聲。唐璜僵硬地站在一旁,想去拍拍她的肩,卻又生生止住。
“本來我還在想,如果宣布了這樁婚事,李響能夠吃上一回醋,能夠站起來反對、阻止,掙開鐵鏈,重拾對抗萬人敵的氣勢,那我也就不嫁了……可是李響沒有……李響不行……你們大家也真的不行……萬人敵有一點說的沒錯:咱們都一樣,骨子裏,太弱了。”
唐璜如遭五雷轟頂,汗流浹背,動彈不得。
“可是你們即使不是好依靠,卻至少是好兄弟。李響有什麼閃失,我會永遠沒辦法原諒自己……我不能沒有你們,你們才是我在這世上最後的希望。”
唐璜凝望著女孩的側影,眼睛一眨不眨。她說這些話,似乎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勉強站在那裏,顯得又瘦又小。
他猶豫再三,終於歎了口氣道:“我再去勸勸李響。”
碣石聳立,驚濤拍岸,他們就這麼站著說話。水聲風聲裏,兩個人渺小如蟻,渾然不知身外之事。
——其實就在他們談話之際,已有一隊快馬在海堤之上馳過,奔出數百步,忽又撥馬圈回,就在堤岸上遠遠觀望。
拆骨會
“駕!”
眼看他們談話結束,那些騎手猛地催馬,順堤而下,瞬間便到了葉杏、唐璜立身的這片礁岩下。七人七馬扇麵排開,將二人圍住。為首的人一人,也看不清他如何動作,隻仿佛晃了一下,就已躍上礁岩,懶洋洋拽開大步,往兩人身前逼來。
“逃婚葉杏,棄家唐璜?”
來人高瘦絕倫,弓身探頭,蛇腰雞頸,發辮垂肩,好笑之中頗有幾分森森鬼氣。他大步輕盈,直如鶴行霜田,來到二人身前,先由上而下打量葉杏,旋即脖子一擰,又從下而上打量唐璜。
“你是誰?”唐璜微微皺眉。
那人翻單掌伸個懶腰,長臂如槍,手指幾乎夠著了天上的太陽:
“雖是初次見麵,但想來咱們也是老熟人了。你們是七殺骨幹,我是追殺了你們一年多的金龍幫幫主——狄天驚!”
唐璜、葉杏大吃一驚!此前他們多曾受到金龍幫的追殺,可全都不成氣候。李響崩潰前,龍吼堂的弟子也曾說過狄天驚將至,可是當時亂哄哄的,誰又會去管那麼一個看不見影兒的敵人……可是現在,他卻真的來了!
——狄天驚,傳說中弑父殺兄,血手奪權的強人,以寂滅手、哭神吼、金鱗悖逆真氣、萬古留名心經,掃蕩天下、獨霸黃河的狂徒。他的外號很長,共有十六字:龍哭九淵,隻手敵天,千裏一怒,天驚地怖。
葉杏往後退一步:“你想怎樣?”
“我想怎樣?”狄天驚叉腰道,“我想拆了你們的反骨!一年多了,各個分堂都拿你們沒辦法,七殺已成了外人嘲笑金龍幫的不二把柄。你們一日不除,金龍幫一日就是武林笑談。”
他個子好高,這麼站著,仍能居高臨下。
“其他人在哪裏?李響?甄猛?供出他們,我給你們一個痛快。”
他的名頭雖然厲害,但是七殺眾人,最最恨這輕忽他人的官腔,葉、唐二人滿腹邪火,一驚之後,悲憤橫生,頓起一戰之誌。葉杏虛步蓄力,唐璜彎腰在腳下礁石上一抓,“喀喀”聲響,鐵指如鉤,硬生生抓下一把石粒。
“好啊,西川腿法,唐門暗器,這兩年好大的名聲。”狄天驚微笑道,“我這就打折你的腿,掰斷你的手,再來和你們說話。”
“砰”的一聲,葉杏一腳已踢中狄天驚的膝側。狄天驚膝蓋受力,向內一彎,整個人都歪了,上半身卻還是保持著威風凜凜的架勢。
“嗯,出腿迅捷,可畢竟是女子,力氣太小。西川腿法雖然看起來飄逸漂亮,可惜說到實戰,到底是差了。”
他狀若耍寶,可葉杏卻仍不住心驚。剛才她那一腳,實在已用上了九成力,一腿踢出,越是逼近狄天驚,便越是受到巨大的斥力外推,最後雖然狄天驚彎了腿,可是葉杏卻發現自己好像根本沒挨著他的衣褲。
“金鱗悖逆真氣!”
唐璜大喝一聲,跟著雙腕一轉,十數粒石子激射而出,分襲狄天驚周身大穴。狄天驚不閃不避,“噗”的一聲,石子穿透罡氣,一時皆中。
狄天驚向後踉蹌半步,眉心一粒石子撞得他的頭也猛地向後一仰,便那麼臉向天地說道:“唐家暗器,名不虛傳。我聽說,你不是已不再用唐門武藝麼?怎麼,又撿回來了?”
“若是對上你這樣的惡人時,”唐璜心驚膽戰,咬牙道,“也不妨用用。”
他自從反出唐門,一直想要限製自己動武,可是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逼得他不得不出手,平頂山、魚尾灣,每一次出手的結果,往往是傷己傷人。對他來說,出手越來越容易,也越來越困難,實在已沒有了以往一擊必中、一擊必殺的信心。
“可惜,沒有鋼鏢、鐵蒺藜,第七重的金鱗悖逆真氣便不是你這隨手抓來的石子能打破的了。”
狄天驚慢慢重又站直身子,獰然一笑道,“我閉關修煉的日子裏,你們也威風得夠本了,今天就一氣兒都還給我吧!”
那些原本射中他的石子,原來都如陷入油中的蠅蟲一般,進不得退不得,這時深陷在狄天驚的衣衫裏,“嗤嗤嗤”轉動不已。
這匪夷所思的高手俯視唐璜,眉心上夾著一粒石子,倒像是二郎神的第三支眼一般。
“反骨是一種病,深入膏肓,我知道的。我今天就給你們開膛破腹,治好了它!”
狄天驚兩臂一振,“突”的一聲,那些被他吸住的石子四散彈出,其勢迅疾,幾乎不弱於唐璜發射。葉杏旋身躲閃,唐璜雙手圈引收縮,又收回四五粒石子——可是就這麼一分神,狄天驚便已欺入他們二人身側,右臂橫掃,“啪”地打在了葉杏肩側,同時左爪直探,已抓住唐璜的胸襟。
他的手又細又硬,鐵通條一般,打到葉杏臂上時,葉杏本已縱在空中,蜷臂一擋,整個人便橫著飛了出去。另一邊的唐璜為他抓住,雙手去反扣他的脈門,卻毫無效果,給他一拖一甩,整個人繞著狄天驚轉了大半圈,腳下跟不上,一串筋鬥摔了出去。
狄天驚打人,都有算計在內。葉杏如同流星墜落,率先砸在三丈開外,唐璜緊跟著風吹敗草一般貼地滾來。“撲通”一聲,兩人並肩摔倒。葉杏肩臂疼痛,幾欲昏倒,唐璜手、肘、肩、膝盡被磨破,鮮血淋漓。
狄天驚哈哈一笑,大步走來,雙足高起高落,一探一收之際,幾無一絲煙火氣。
他來到二人中間,抬起左腳,便向葉杏踩去。葉杏躺在地上,半身酸痛,眼看躲閃不及,連忙以雙腳一鎖,攔住了狄天驚的左腳。眼見情勢危急,唐璜也爬起身來,還待再戰,可狄天驚的右掌又已落下,五指箕張,直往他頂心插去。
那隻手又大又薄,手掌短而五指格外的長,往下一落,似乎每根手指都像一把小刀,“嗖嗖嗖”地都將空氣割裂了。唐璜待要躲閃,可是指影重重,仿佛漫天大網,一瞬間,竟令人看不到一絲一毫罅隙。沒奈何,隻得橫雙臂來架,“砰”的一聲,直如泰山壓頂,登時站立不住,膝蓋一軟,已是單膝跪倒。
一瞬之間,唐璜、葉杏同時被製。狄天驚仰天而笑,道:
“我就是愛看反骨仔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