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熱血難涼2》(3)(3 / 3)

“幸好朕及時趕到。”萬人敵擺了擺手,“狄天驚這廝武藝高絕,已不在朕之下。你和唐璜功力不夠,以後千千萬萬,不可與他正麵衝突。”

葉杏恍恍惚惚,“嗯”了一聲。

“尤其是你,杏兒。你若真在他手中有個死傷,說不得,朕上天入地也要用狄天驚的人頭血祭。到時候,魔教金龍大火並,要死的,可就不是十人二十人了。”

“是我莽撞了。”

“其實狄天驚這人既追利逐臭,精於算計,以後真要見麵,別和他動手,和他談些條件,隻要許他足夠的好處,他倒也不是趕盡殺絕的人。”

此前萬人敵與之談判,葉杏已經覺得市儈。如今意外之餘,更覺鄙視,不由“嗤”了一聲。

萬人敵看她一眼,笑道:“不過這人倒也不是天生如此。當日的鐵骷髏狄天驚,以狂言、狂形、狂力攪動江湖,是何等的威風?論及反骨,未必少於你們。可是像這樣以一己之身對抗天下,到底是磨損得厲害。這不,妖人也壞了道行,這兩年到底是露出了本性,拉起個金龍幫,黨同伐異、欺行霸市,作起惡來,比許多卑鄙小人,還要理所當然。”

那陰陽怪氣的霸者,竟有那樣的過往,葉杏聯想到七殺今日的處境,不由心中一震。

“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萬人地歎道,“你們的反骨再硬,又怎能硬得過時間磋磨?成大事者,莫不應時而動。狄天驚悟得早,當日的喪家犬,如今已是足能和朕平起平坐的江湖大佬了。”

他的笑容漸漸蕭索,伸手入到袖中,掏出一把鑰匙:“如今情勢危急,也顧不得賭氣了。這是蕭晨鎖鏈上的鑰匙。你拿著它,去解開李響、召集七殺。七殺必須加入魔教,聽朕號令,先活過眼前,然後才談得上未來!”

葉杏心中激蕩,接過鑰匙時,手都在顫抖。

“杏兒。”萬人敵忽道,“你……你這一去……你不會不回來了吧?”

葉杏一愣,微笑道:“你放心吧,我暫時還不想死。”

萬人敵微微一愣,勉強笑笑,揮手讓他去了。

客棧大堂,霍守業獨據一桌,單手握著茶杯,呆呆出神。

此前他奉狄天驚之命,追隨萬、葉二人來此,眼睜睜地看著二人上樓,不由心都碎了。當日葉杏悔婚,不幾日又大鬧蘭州,他心煩意亂,不由就認定葉杏將會與李響偕老。回憶李響其人,雖然落拓荒唐,但英雄年少,倒也不算如何辱沒了葉杏。不料此次重逢,當頭的一個消息卻是,葉杏居然要嫁給萬人敵那麼個老頭子。

這不禁不在頭疼之餘,又添上十分的心痛與不甘。

——葉杏當初悔婚,說什麼“不甘平庸”,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難道,其實就隻是因為在她的心裏,“金龍幫堂主”不如“魔教教主”而已?

霍守業越想越是憤懣,忽聽腳步聲響,卻是葉杏拿著一把鑰匙,若有所思,踱下了樓梯。

“守業。”

她叫得仍是那般熟稔,可是舊日的情愫,卻終究是回不來了吧?

霍守業慢慢把茶杯放回幾上,一肚子的話湧到唇邊,最後說出口的,卻仍是一句抱怨:

“這世上有那麼多名山大川、海島桃源,為什麼你們就不能遠避紅塵,非得在這江湖上鬧事揚名?”

葉杏微微一愣,張了張嘴,卻終於隻是說道:“你、你不懂的。”

霍守業聽她的回答,不由更是失望,道:“那你現在要去哪裏?”

“老萬讓我去找李響他們,鼓動他們加入魔教。”葉杏凝視手中鑰匙,微微一笑,自言自語似的,“我卻覺得,其實不必著急。”

她的麵前雖然隻有霍守業,可是說起話來藏頭露尾,一副仿佛跟那鑰匙更為知心的神情。

“你……你會加入魔教麼?”

“老萬是魔教教主,我已沒什麼選擇。”

葉杏聳了聳肩,將鑰匙插入腰帶。她又露出以前那種小女孩似的譏誚了,好像什麼都懂,什麼都看透,實際上,卻隻是不敢麵對而已。

“這兩年,你是怎麼挺過來的?”

“也沒什麼,從蘭州一路走過來,打架吃飯唄。”

這敷衍似的回答落入霍守業耳中,終於讓他怒不可遏,道:“是李響害了你啊!”

葉杏臉色微沉,不及答話,霍守業卻驀然間豪氣翻騰:這女子半輩子倔強好強,負心薄幸,可是大難臨頭時,能舍生忘死幫助她的,能真正為了她而不惜一切的,到底是隻有自己、唯有自己而已!

“小葉,你走吧!能逃多遠逃多遠。萬人敵那裏,我去給你拖住!”

他忽然下了這樣的決心,葉杏愣了一下,眼光一下子溫柔起來。

“守業,多謝你的一片熱心。”她微笑道,“隻是今日的一切,都是我自行種下的因、結的果,你切不可遷怒旁人。無論如何,讓我走完這一程吧。”

她低眉順目,笑容之中自帶三分恍惚。霍守業心中一蕩。正要說話,葉杏卻道:“我想出去走走,你要不要跟著我去?”

霍守業微覺失落,可是心中不又有升騰起些好奇——李響,李響,你這臭要飯的,到底何德何能,竟讓葉杏因你吃苦受累,還能無怨無悔!

唐璜與關魔兒惡鬥不止。那少年歲數不大,可是盾守刀攻,真是嚴密犀利,自成一家。那皮盾又輕又大,動轉靈活,實為暗器的克星。唐璜心煩意亂之餘,所發石子皆被他擋開。

“關魔兒,”狄天驚忽然笑道,“住手!”

二人這才一起分開,他們已鬥了百十餘招,關魔兒呼呼喘氣,唐璜雖然好些,卻也額頭見汗。

“幫主,再有二十招,我就能把這小子解決了!”

“急什麼,還有的是時間。”狄天驚踢了踢李響,笑道,“唐璜差點就死在你的麵前,你也不多看他兩眼?”

李響提提嘴角,根本不願說話。

狄天驚抬頭看著唐璜,冷笑道:“唐門暗器。”似是對唐璜連關魔兒也不能解決頗為不屑。唐璜將雙手僅剩的十來粒石子撒落在地上,再看一眼關魔兒,眼神閃爍,滿是畏懼和憤怒。

“看什麼看?”關魔兒叫道,“早晚剁了你!”

狄天驚伸個懶腰,往石壁上一靠,忽道:“九風來了。”

關魔兒、唐璜一道注目去看。隻見一條高粱地中間夾著的大道,周遭寂靜無人。又過片刻,方有兩人慢慢走來。前邊一個是蕭晨,後邊一個是那青衣快劍的駱九風。

“九風,你怎麼來了?”

駱九風在後邊指一指蕭晨,兩個人仍是慢慢走來。

好久之後,兩人才來到牌坊下,駱九風道:“他要到義貞村——既然不是逃走,那麼,我也就隻好他跟他來。”

狄天驚點了點頭,上下打量蕭晨,笑道:“這便是使鐵鏈的高手?現今這高手可忒不值錢了。”

蕭晨一步千斤,終於挨到牌坊下。他原本就心亂,再被駱九風一劍擊敗,不由更是沮喪。他原本就是個容易半途而廢的人,這時再看眼前這巍峨高聳的牌坊時,那一直就存在著、看不見一絲希望的無力感,再一次漫過了他的頭頂。

“我要進村。”

駱九風道:“我陪著你。”

“這是寡婦村——寡婦村!”唐璜的怨氣失控,驟然叫嚷起來,“沒有希望,永遠晦氣!你要跟我進來麼?好啊!你要是敢踏入這寡婦村半步,壞了它的名節,讓後天的禦賜牌坊蒙羞,讓金龍幫背上欺君之罪,你就來啊!”

他自被駱九風一劍擊敗,便一直沮喪溫順,這時突然發作,倒是把駱九風嚇了一跳。一驚之下不及反應,已然拔劍出鞘,喝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蕭晨瞪著眼睛,雖然明知打不過他,卻毫不退縮,一副拚命的架勢,喝道:“要殺就殺,老子早就夠本了,難道怕你不成……”

隻聽他的聲音驟然低下去,卻是駱九風既已聽清他的回答,便不再讓他廢話,長劍一送,已頂在捕快的喉上,再踏前一步道:“想不到七殺裏第一個死的,竟然是我看守的人!”

“咕咚”一聲,蕭晨仰身吞下一口唾沫,終於向後一退。

“我帶你進村就是。”威風了一瞬之後,到底是又服軟了。

狄天驚哈哈大笑道:“前麵倒還像個反骨仔!”對駱九風道,“你跟他進村,隱藏形跡,少跟寡婦打交道,不吉利。”

駱九風點頭道:“是!”

“反骨仔反複無常,常常莫名陷入絕境,然後又狗急跳牆。這位蕭大高手,你也不能太小看了。”

駱九風仍是點頭道:“是。”這才與蕭晨入村。

這時天已近黃昏,狄天驚又來戲弄李響幾句,漸覺無味——一個人若是任打任罵,又和一塊石頭、一根木頭有何區別,著實讓人泄氣。來回走了兩步,對關魔兒道:“你在這看著,我先走了。”

“我……我一個人看兩個?”

“你小心唐璜。”

“幫主,”關魔兒越來越不耐煩,“七殺一個個都是活不起的樣子,還玩什麼‘拆骨會’?直接殺了不就得了!您等我一會兒,我一百招內,就把那兩個人的人頭都給您拿來。”

狄天驚笑道:“你很想殺李響?”

關魔兒怒道:“他殺了我爹!”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狄天驚哈哈大笑,摸了摸關魔兒的頭頂,道,“我大老遠地跑來,不是為了你爹,不是為了你。要是這點你還沒弄明白,就趁早給我滾回蘭州去。不然我真的一個忍不住,就讓關黑虎絕後了。”

關魔兒如同三伏天被一桶冷水當頭澆下,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這是我和反骨仔的決鬥。”狄天驚的手指輕輕點在關魔兒的後腦,“決鬥的勝負不在於我是否能殺了他們,而在於我是否能讓他們永遠絕望。這場決鬥我等了一輩子了,你這孩子要是敢給我拆台,我一定眼也不眨地弄死你。”

關魔兒瞪著眼睛,一時間心髒都似要停跳了。他在關黑虎喪命之後,就一直追隨狄天驚左右,一身功夫,頗受到幫主的點撥,實在已是半子半徒的身份。可是剛才狄天驚笑嘻嘻的一句話,卻令他有了在閻王殿前打轉的錯覺。

他是知道這位幫主的霹靂手段的,因此目送狄天驚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之中,那一身雞皮疙瘩仍沒落淨,回過頭來,怒氣衝衝地瞪了牌坊下的那兩個廢物一眼,又氣又怕,狠狠一跺腳,索性走出二十餘步,在遠離牌坊的一棵大樹下負氣坐下,心中發狠:“耗!耗!耗!我耗死你們!”

唐璜坐在李響身旁,沉默良久。一日之內葉杏別嫁,狄天驚來襲,實在令人心力交瘁,待要說話,還真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而起。

“七天後……”他終於開口,道,“會有一條大船出海,你走不走?”

李響默默無言,看他一眼。

“我要走了,從此不履中土。以後什麼七殺、什麼唐門,都與我沒有關係了。”

“那樣……”李響嘎聲道,“那樣也好。”

“難道真的等著他們拆骨扒皮麼?”唐璜歎道,“據說海外有一個地方,叫作爪哇,隻要到了那裏,人就會忘掉所有的事,再也沒有一絲煩惱。”

李響頭一歪,似是笑了一下。

“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叫上常自在、懷恨他們……趁著狄天驚托大,我們未必沒有機會!”

他所說的同伴裏,畢竟是沒有了葉杏的。李響仰天躺著,半晌方道,道:“不,我不願意忘記任何事。”

唐璜遲疑一下,微微點頭。兩個人無以為繼,又陷入沉默。

暮色漸沉,早晨出村的寡婦,這會兒結伴歸來,路過牌坊時,一個個低頭掩麵,氣憤難平。

李響被鎖在這裏,初時還是懲罰,後來卻成了他賴著不走了。寡婦出入,避不開他四仰八叉的尊容,一個個羞憤不已,七八日下來,反倒像是李響在折磨她們了。

唐璜見寡婦經過,便將雙臂橫枕於膝上,埋頭下去。隻是眼雖不視,耳卻猶聞,寡婦們的匆匆來去的腳步,再一次勾起他的記憶,那些一再壓抑的事情,到底還是撐裂了包裹其外的硬殼。

“七日之後,萬人敵大婚、拆骨會結束。屆時我會全力登船,若是我成功了,一舉出海,以後便再不會回來;若是我失敗,死在狄天驚手裏,這義貞海濱便是我的葬身之處——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收梢。我此生本無牽掛,但以後你若是還能活著,還能幫我去做一件事的話,我會更加心安。”

李響歎了一聲,道:“你說。”

“幾年前,我還在唐門,我認識了一個人。”唐璜慢慢回想,對著夜風道,“那個人挺好的。”

這才是唐璜一直無法麵對自己的緣由。自從來到義貞村,他過去那一段不願回想的記憶便不斷被喚醒,越是壓抑,就越是清晰。今日他瀕臨絕境,既已做出決定,倒是可以與人傾訴了。

他講得幹巴巴的,倒剛好與聽者的渾渾噩噩相配:“可是有一天,他被唐門的人抓住了,原來他是敵人。唐門掌房的四叔讓我動手殺了他……我就殺了他。”

他說的輕描淡寫,可是唯其如此,卻更見殘酷。

“現在回想,我甚至已經記不清當時的情形。那隻是四叔的一個命令,而我每年要執行很多。不過按照習慣,我殺他時,用的應該是碎喉。”

李響打了個冷戰,道:“記不清了?”

“嗯。”

“那……那就忘了吧。”

唐璜瞪著眼,想要哭時,眼眶卻是幹的:“我是過了很久,有一天做夢的時候想起了他,醒過來的時候才知道,那可能是我這輩子的第一個朋友。這次出海,我一定要把這件事忘掉,可是……”他幾番躊躇,還是說了下去,“可是……希望你能夠幫我記著……若是七日之後你還活著,麻煩你代我去一趟江南霹靂堂雷家——他的屍體,我們專程送回雷家去示威了。你替我掃墓祭拜一回。她是個女子,她的名字,”他低下頭來,終於慢慢道,“叫作雷息。”

天色青魆,月上樹梢。李響側過頭,多少天來,他才第一次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唐璜——或者別的什麼人——他們心裏所受的折磨,也許並不比自己的少。

葉杏帶著霍守業來到碼頭,找到唐璜口中的金都號——隻見其船長百丈,巨帆蟒纜,果然是一艘頂級的商船。二人找著船長,葉杏問道:“你這船上,是不是有一個姓唐的客人?他還有五位朋友,也想一起走,一共六個人,你盛得下麼?”

霍守業大驚,問道:“你說誰要走?”

“也許是李響,也許是常自在,”葉杏眉毛一挑,笑道,“我也不知道。”

“我最多還可以騰出四間客房。”那船長心算飛快,道,“若是有人不在乎雙人同住的話,六人足可住下。”

“如此甚好。”葉杏摸出一小錠金子,道,“定金在此。你這四間艙房,都給我留到開船。”

那元寶本是萬人敵給她買胭脂水粉的,如今訂了一艘自己不會上的船,葉杏也渾不當回事,笑嘻嘻地下了船。霍守業放心不下,問道:“李響他們已經有了逃走的計劃?”

“我倒是希望這樣。”葉杏微微搖頭,“可是以李響他們現在的狀態,說他們有什麼計劃,無異於癡人說夢。”

“那你還給他們訂船?”

“不然又能怎樣?難道就什麼也不做麼?這幾天能盡力為他們多準備幾條退路,總是好的,不然機會稍縱即逝,到時現去雇船買馬,卻哪來得及?”

“那你是仍然相信,七天後,李響他們會拒絕加入魔教,與狄天驚正麵為敵?”

葉杏走得正急,聞聲腳下一滯,道:“那是當然。”

見她這般堅定,霍守業不由不服:就他白日所見,唐璜不過是一個二流高手,李響一個天山棄徒又能有多麼厲害?這兩個最有名氣的也不過爾爾,其餘碌碌,又能有什麼臂助?七殺如何能脫出狄天驚魔爪!

“萬一他們不上船呢?”霍守業冷笑道,“你這一番心血,一錠足金,不就白費了?”

這回葉杏卻沒說話。霍守業見她無言以對,不禁得意。可是仔細看時,卻見女孩臉上淚光瑩然,已是哭了。

“若是他們不上船,那自然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們徹底擊敗狄天驚,重獲自由,不必避走海外;另一種,卻是他們全都死在義貞。”葉杏哽咽道,“無論是哪種結果,和它相比,我的這‘一番心血’、‘一錠足金’,又算得了什麼?”

霍守業不由無言以對,眼看女孩梨花帶雨,不由自責,賠笑道:“可是你這麼訂船,就不怕我彙報給狄天驚?”

葉杏正哭著,聽到這裏又“撲哧”一聲笑出來,拿手背大大咧咧抹了一把眼淚,道:

“你不會。”

路邊一個飯攤,三張破舊方桌,桌上各擺著一盞魚油燈,燈影下的油漬日久摩擦,烏黑反亮。攤子上除了現殺現做的海魚海蝦之外,還有驢肉、青菜、白餅、烈酒。

吳妍要了一碗鮮魚湯,把餅掰碎泡了,一口一口,慢慢地吃。

在她對麵,周宗法一個人左手提壺,右手持杯,已把自己灌了個半醉。

“人在年輕時,常常以為自己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無論什麼別人完成不了的事,都可由自己信手解決。”老頭絮絮叨叨,道,“我十四歲時,已是周家‘琅琊劍法’最年輕的傳人;十八歲時,已被許為六大世家年輕一代裏的‘魁郎’;二十二歲,被立為周家的下任族長。我想改變周家子弟務虛不務實的做派,調停三叔爺和六伯兩支的關係。可是到了三十歲,我四哥成了周家最年輕的族長;到如今我五十一了,我幹成了什麼?三叔爺老得死了,可是他們兩家的仇,現在卻隻有更深;周家子弟誇誇其談的毛病,已到了人人都說自己是天下第一、可是一套‘琅琊劍法’卻瀕臨失傳的地步!”

他憤憤地喝下手裏已倒好的一杯酒:“三叔爺和六伯家必須鬥下去,他們不鬥,我們正房這一支的利益就要受損!周家的弟子不用多好的劍法,能娶好、嫁好,保證六大世家的勢力平衡也就是了!”

吳妍抬起頭來,唇角帶笑。眼前這老者顯然是有太多的話憋在肚子裏,現在碰上自己這麼一個隻聽不說的人,頓時如江河決口一般,從下午一路說到此刻。

“反骨?年輕時誰沒有反骨?可是有了反骨又怎麼樣?這世上的狄天驚隻有一個,可是‘拆骨會’卻無時無刻不在舉行!明刀明槍的和你幹倒好了,真讓你無法戰勝的卻是水滴石穿的暗暗消磨!什麼大局為重,什麼來日方長,什麼世道如此……才是我們一輩子也繞不開、避不過的宿命。”

他在給自己斟酒,可那酒杯明明已經滿了,他卻還是一股勁地倒下去。吳妍目睹他的失態,微微一笑,用筷子一敲他的手背,道:“糟蹋。”

“你逃不掉的——沒人能逃得掉。”周宗法這才回過神來,把酒壺放下,“人在世一天,便須妥協一天,你越是清醒,便越是痛苦,越是反抗,便越受折磨。倒不如一早委身於這凡世泥淖,反而可以享受些世俗的快樂。”

他的手抖得厲害,一杯酒倒有半杯灑了:“我的歲數,說是你的父輩也不為過。現在所說,全是為了你好:七日之內,你一定要加入魔教,千萬不能因為什麼正邪之分而焚身自誤。沒意義的。你死在這裏,除了你的親友,沒人會為你難過;可你活著,以後在魔教懶點笨點,慢慢也就淡出了——這世上的人情就是這樣,與其力爭,不如軟磨。”

吳妍笑道:“受教。”

“這麼說來,你是同意了?”

“不。”

她的吐字居然更少了,瞧來根本沒往心裏去。周宗法頓時大急,拍桌叫道:“你這孩子……”

他還待再教育吳妍,突聽腳步聲急,有兩個人已自夜幕中飛奔到他們的桌前。當先一個黑氅白麵的青年,叫道:“大嫂,這個老頭就是盯你的人?”

燈影一晃,周宗法吃了一驚,喝道:“你是什麼人?”

“他……他就是常……常自在!”

卻見那黑氅青年身後,氣喘籲籲趕來的正是費畫舌,一邊喘息,一邊抱怨。燈光照耀,隻見這原本白衣翩翩的神筆秀士,已經是花臉蓬發,白衣汙髒。

“你想跑?”周宗法越驚,猛地拔劍出鞘。

“怎麼是個使劍的?”常自在瞧來居然頗為不悅,順手從麾下摸出一對銅鈸,“隻希望你能有什麼獨門劍法吧。”

“小心……”費畫舌掙紮道,“這人沒完沒了……是個……是個賴皮……”

原來他此前在海灘上被常自在纏住練招。打落了鶴嘴鋤後,又迎來了鴛鴦鉞,卸下鴛鴦鉞,又輪到蛇頭棍,打了一場又一場,方才累成這樣。而常自在依然意猶未盡,這才跑到鎮上來找其他“盯住七殺”的人。

周宗法一愣,常自在卻已撲來。

狄天驚一人來到鎮上,原想去找獨孤朗,可是若真與那魔教教主敘舊,自己過往時諸多幼稚可笑的事跡,都不免有了再被翻出來的可能。因此他隻是隨便找家酒樓吃飯喝酒,再出來時,天色說早不早,說晚不晚——再回去逗弄李響,實在是犯不上;可若早早投宿,卻也無聊。

剛好道旁有家燈火通明的賭坊,不由技癢,邁步進去。

海邊賭場,盡是些粗人,隻見裏外三間打通的大屋裏,酒氣熏天,煙霧繚繞,一波一波的吼聲,幾乎要將房頂都吹上天去。

而在這一片喧鬧中,卻有一人的嗓門最大,嗷嗷怪叫,引人側目。雖然旁邊已有一群人將他圍住,但那一顆帶著香疤的光頭,仍然高高在上,顯得格外刺眼。

狄天驚來到人群後邊。隻見那和尚高大魁梧,穿著一身道袍,正與人鬥骰子。在他旁邊又有一人,高綰發髻,乃是個隻穿白色襯袍的道士。兩個出家人已經賭得臉紅脖子粗,兩眼直冒綠光。

——那道士正是泰山派的雲申,那麼,難道這正在骰盅的就是懷恨了麼?

“咚”的一聲,懷恨把骰盅敲下,往起一掀,露出裏邊三個骰子,一眼掃過,叫道:

“三、五、五,十一!”

“什麼十一?”旁邊雲申一巴掌拍在他頭上,“十三!十三啊!”

原來懷恨和人玩的,是最簡單的賭點數,偏偏他連個數都算不清,怪不得此前輸得連褲子都沒了。等到下午雲申跟他並肩作戰時,頓時形勢扭轉,賭到現在,居然已經贏了十多兩銀子了。

和懷恨對賭的那人卻隻搖出九點,輸光了自己麵前的最後幾十個大錢,氣急敗壞的下桌了。旁邊有人想要接盤,人影一閃,狄天驚卻已穿過人群,一掌按住骰盅,笑道:

“我和你賭。”

“好啊!”懷恨二話不說,抱起骰盅就搖。

雲申看見金龍幫主,卻嚇得幾乎癱了。狄天驚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單手按著骰盅,貼著桌麵一晃,先行掀開,隻見盅下三粒骰子,紅彤彤的全是六點。

懷恨一開盅,卻隻有十五點,先輸了一把。

“瘦皮猴,”和尚從自己桌前抓了把銅錢推過去,笑道,“好運氣!”

“你還是一個錢一個錢地數好了比較好。”狄天驚笑道,“你輸的時候,還在後頭呢。”

“先胖不算胖,後胖壓塌炕。咱們走著瞧!”

又賭了三把,都是狄天驚起手便是十八點,懷恨分別是十七、十四、十三,一把不如一把。

連開四把十八點,賭場中人便是不懂,也都看出狄天驚來曆非凡,一時交相傳頌,閑著的賭徒便全來這邊觀戰。雲申幾次想把懷恨拖走,可是懷恨輸上了火,如何肯依?

第五把狄天驚一開,周圍觀眾一片驚呼,又是十八點。

“你先別開你的骰盅,”狄天驚一指懷恨,笑道,“你現在直接認輸,我讓你隻輸一半。”

他已經是十八點,懷恨最好也不過和他打平,輸麵極大。狄天驚提出這樣的建議,周圍觀眾登時都來勸他:“認輸!認輸!”

懷恨搖頭道:“俺開!”

骰盅一揭,又是淒慘的十三點。這回和尚不敢大手大腳了,認認真真地數了銅板推過去。

自這把起,狄天驚每把都要問懷恨是否“直接認輸”,懷恨輸得大汗淋漓,卻總是認認真真地掀起骰盅,不知不覺已連輸了三十幾把。

這麼一來,連觀眾都看不下去了。狄天驚氣定神閑,把把滿點,絕非運氣使然,而是千術高明。這麼欺負一個莽和尚,賭注既小,賭法又笨,真是好沒意思,於是紛紛嘲弄幾句,陸續散去。再來兩把,便連賭場趕來監視狄天驚的人都放下心來,又巡邏到了別的攤上,放任他們對賭。

雲申又急又怕,明知道狄天驚是在用賭局打擊懷恨的信心,可是卻實在不敢多嘴。

“俺就不信了,”懷恨輸得心浮氣躁,“俺偏要贏你一把!”

狄天驚冷笑道:“我卻可以提前告訴你,今天晚上,你一把都別想贏!”

又賭了十二把,懷恨一把比一把搖盅的時間長,可是卻連十六點都沒有上過。眼見得手上的銀錢越來越少,不由得眼都紅了。

“每把隻賭二十個銅錢,未免太沒意思。”狄天驚看火候已到,開口建議,“我這贏你的,你那剩下的,瞧來好像都差不多,咱們接下來隻賭一把,如何?”

“好啊!”懷恨擰眉大喝,難得地閉目合十,念了聲“佛祖保佑”,這才去搖盅。

狄天驚目露殺機,把骰盅連搖三下,頓在桌上,輕輕一掀,三粒骰子又是十八點。

“老規矩,你若認輸,我算輸一半!”

懷恨惡狠狠地瞪著對麵的骰子。這一把他已傾其所有,真要輸了,便隻能出門滾蛋了,到時再也見不著眼前這瘦皮猴,那麼今晚這連輸幾十把的大仇,自然是報不成了。

雲申再也忍不住,低聲道:“懷恨,懷恨!”

“輸就輸了,認輸算什麼好漢!”懷恨忽然道,猛地把兩手一分,將身上緊繃繃的道袍撕成兩片,盤在腰裏,又伸出肌肉虯結的右臂,將手掌壓在骰盅上,微微一沉,猛地一翻,喝道:

“俺開!”

雲申一瞬間隻覺眼前發黑。懷恨瞪眼來看眼前的骰子,揉了揉眼睛,一時反應不過來,再數一遍,方才大笑道:“俺贏了!”

——原來,他手上的一粒骰子,不知怎的,竟然居中裂成兩半,他骰盅的點數,便變成了:六、六、六、一,比狄天驚的三粒骰子,生生多出了一點。

雲申目瞪口呆,狄天驚則在臉色瞬息數變後,終於把手上的骰盅一扔,道:“有你的!”這才分開聞聲趕來的人們,出了賭場。

外麵冷風習習,這一番戲賭,天竟已過了子時。狄天驚仰天伸個懶腰,心情愉快。

這般亂七八糟的濫賭,他已經三四年不玩了,而那傳勁七尺,震裂懷恨骰子的手法,更是有七八年未用了。

最後一局,他臨時起意,讓懷恨贏了。反骨這種東西,一向牽著不走,趕著倒退。你得讓他們一次次失敗,再一次次重新振作,反骨才能真正暴露——那時候再把他們打倒,那了不起的反骨,才能被折斷。

懷恨和尚為人赤誠坦蕩,一根反骨渾然天成,真要將之折斷,必是悅耳動聽。若是倉促享用了,恐怕是暴殄天物。反正還有七天,倒還不如暫時讓他更得意些、更快樂些。

狄天驚回想過往,一顆心漸漸地又冷又累。正待去尋地方投宿,突然間夜空中傳來一人的負痛叫喊,凝神細聽,正是關魔兒在大叫“狄幫主”。

狄天驚微一晃身,已上了房頂。隻見朦朧月色之中,關魔兒半身歪斜,正沒頭蒼蠅似的亂撞。

“關魔兒,叫什麼叫!”

關魔兒半身染血,一見狄天驚現身,已飛也似的趕來,往下一跪,叫道:

“幫主!九風重傷,唐……唐璜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