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熱血難涼2》(3)(2 / 3)

他屈膝、側身、彎肘,歪頭,整個人擰得跌宕起伏,邪氣迫人,麵上冷笑:“我千裏迢迢趕來,就是要看看你們這‘反骨七殺’的骨頭有多硬。你們‘活’得名動天下,我也要讓你們的‘死’,傳遍四方!”

就聽“嚓嚓”碎響,與狄天驚一路同來的六個同伴一起現身這一片礁岩之上。沉默不語,圍在戰團周圍,看著葉杏、唐璜竭力抵禦狄天驚,麵上神色各異。

“你們是七殺,我便特意找了六個人與我同來,”那狄天驚將手上、足上的力道稍減,讓二人得暇喘息,“專讓他們見證你們的一根根反骨如何折斷,以後再到江湖上去給我傳揚。”

葉杏、唐璜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這六人便讓我來一一介紹:我的寶貝徒弟駱九風,將來必將傳我衣缽,你們的血,便是他的最好教材;書劍雙絕費畫舌,手頭上正寫的《鐵膽錄》,專記江湖風貌,你們的死,會是他最好的素材;周宗法所代表的六大世家,一直以來自負地位,不識抬舉,屢次無視我幫的邀盟,你們的下場,便是給他最好的警告。”

葉杏、唐璜天生硬項,聽他介紹,還真就一一看去——那駱九風約莫十五六歲,瘦楞楞地穿一身青衫,眉宇間滿是傲氣;費畫舌歲數稍大,也不過二十餘歲,白衣白麵,手搖折扇,見他們望來,便把折扇合攏,向他們點頭示意;周宗法卻已超過五十,是一個頗見富態的黑須老頭。

“左邊的三位都是看客,而右邊三位,卻都與你七殺有著莫大的關係。”狄天驚好整以暇,有條不紊,“關魔兒是蘭州城龍爪堂關黑虎的遺子,泰山派雲申是錚劍盟所派的代表,剩下一個霍守業,”他大笑道,“葉姑娘,你該知道他是誰吧?”

葉杏身子劇震,腿上一鬆,幾乎被狄天驚踩中。狄天驚連忙收腿,笑道:“你可別突然找死。”說完突然往後一退,“關魔兒,你的皮盾若能經住唐門暗器的考驗,何愁大仇不報?霍守業,葉杏悔婚逃嫁,辱你宗族,糾集同黨,又多壞我金龍幫大事,於公於私,你這金龍幫西北分舵的舵主,是不是也該跟她做個了斷了?”

他的臉上笑嘻嘻的,做出這樣惡毒的安排時,竟帶著一副貓兒戲鼠的輕鬆得意。

那關魔兒大聲答應了,越眾而出。隻見這少年約莫十七八歲,生得虎背熊腰,身上一身豹皮的坎肩圍裙,手裏是一塊蒙了獸皮的藤牌和一把鐮刀,看上去剽悍勇猛。他來到唐璜近前,以鐮刀猛擊盾牌,喝道:“火燒珍饈樓的,雖然沒有你,但你既在七殺之中,我殺你,也不冤枉!”

狄天驚突然撤力,唐璜一時收勢不住,“騰”的一聲,已平地跳起。身臨絕境,反而激發了他的血性,唐璜咬緊牙關,視線掃過地上的石粒,隻待關魔兒稍動,便去搶先撿石,一決生死。

另一邊的葉杏卻慢慢站起,把眼來望霍守業。

將近兩年不見,霍二公子變得格外清減,原本高大俊朗的身形,此刻兩肩寬平,竟頗有單薄之相。回想當初,葉杏先是在喜筵之上悔婚,讓霍守業丟了麵子,數日之後又隻手覆滅黑虎幫,令他這個金龍幫的骨幹左右為難,這一番心力煎熬,實在將他消耗得不輕。

葉杏一手撫肩,滿心的愧疚,輕聲道:“守業。”

“你……”霍守業看一眼狄天驚,恨聲道,“你怎麼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去遊山玩水呢?”

葉杏咬牙垂目,無言以對。狄天驚哈哈大笑道:“戲碼是我點的,你們可得好好演繹,方不負咱們千裏捧場的一番美意。”

忽聽有人笑道:“好威風!好煞氣!狄天驚,你要不要和朕也來演上一出《龍虎會》!”

那聲音洪亮張揚,眾人回頭看時,隻見一人倏然自海堤之後躍上,在高堤上稍一亮相,便往海邊趕來。一路足不點地,宛如乘風蹈海一般,紅袍大袖,白發如銀,端的是霸氣十足。

唐璜、葉杏不由都心頭一寬,狄天驚讓在一旁,卻皺了皺眉。

這人瞬間已到金龍幫的包圍圈中。少年駱九風一路盯著他的身形,眼睛越來越亮。待這人來到了他的頭上,這少年的眼睛,也亮得幾乎要燒著了眉毛。

“叮!”駱九風拔劍而起,連人帶劍直刺來人丹田。那人在半空中大笑一聲,兩指一夾,那如電般絢爛的一劍,便已為他鉗住了七寸。

來人繼續前撲,一個筋鬥從駱九風的頭頂翻過,振臂一揮,“呼”的一聲,便將駱九風連人帶劍又甩了出去。

他的力氣好大,駱九風一向自負握劍牢穩,今日卻因此遭辱,整個人飛在空中,直撞向泰山派雲申。雲申雖是錚劍盟的人,但身在曹營,哪敢大意,以泰山拂雲手將他接住,卻也被倒撞出數步。

人影一閃,那人已在葉杏身旁落下,二話不說,翻掌推出。

葉杏慌忙叫道:“留情!”

“砰”的一聲,霍守業倉促接招,已然倒飛而起。

狄天驚大怒,一晃身,已逼至來人麵前,大喝道:“咄!”左手一起,一掌向天推去。姿勢仍像是伸懶腰,可氣勢卻與此前迥然不同,直如托天巨靈。而那一條長臂,也驀然顯出神刀古劍一般的鋒利殺氣。

他那一喝,已用上了自己四大絕技中的哭神吼。來人被他的喝喊,迎麵一撞,登時氣勢大減,露出一線破綻。狄天驚仰天大笑,舉起的長臂往下一落,其勢如風,可卻是無聲無息。

——唯其無聲無息,才更見可怕。

這一臂落下,仿佛能夠把一切都擊得粉碎,甚至包括它自己帶起的烈風。葉杏在旁邊看見,整個人都給嚇得傻了。

“撲”的一聲,來人起掌相迎,與狄天驚硬碰硬地拚了這一招。熾熱的掌力四溢奔散,圍觀眾人莫不駭然。狄天驚微微咬牙,罵道:“呸,是你!”

來人自然正是萬人敵。隻見這老者微微向後一撤,便將葉杏掩住,傲然道:“天驚小兒,”“噗”地吐了口血,若無其事繼續道,“倒還記得朕!”

這二人都是幾十年的老江湖了,誰還沒見過誰?

狄天驚一記寂滅掌使出,也被震得一臂酸麻,這時叉手回腰,若有所思,道:“獨孤朗,我還以為你早被魔教清理門戶,魔刀解體,燒了埋了呢。”

“你倒想得美!就憑他們也有這樣的本事?”萬人敵大笑道,“倒是被朕剛剛殺了桑天子、盡誅五明子,重奪教主之位。”說到得意之處,把胸襟拉開,露出內裏緊裹的繃帶,道,“朕現在傷得不輕,你要不要趁這機會,一舉殺了朕?”

他一出手,連挫四大高手,可竟是重傷之身?關魔兒等人不由瞠目結舌。

狄天驚向前跨出一步——一步便與萬人敵麵對麵站了。他高得不像話,雖然微駝,卻仍可俯視葉杏、唐璜,而萬人敵高大魁梧,倒剛剛好可以與他平視。這人的眼珠好像是不會動的,要看人時,隻能轉動脖子,也唯其如此,視線更顯得格外執拗,直勾勾地,仿佛直要看到人的骨頭裏去。

“我殺七殺,你個魔教教主插的什麼手?”

“葉杏是朕的未婚妻子,你要殺她,你說朕會不會袖手旁觀?”

此言一出,狄天驚一夥兒頓時都愣了。他們追擊七殺,最後得到的消息是七殺在義貞現身,毀了龍吼堂,卻不知七殺之外,又多了萬人敵這麼個老妖怪,更不料萬人敵還與葉杏有這樣的關係。

霍守業幸得萬人敵方才掌下留情,雖然狼狽,卻無傷無痛,這時從地上爬起身來,雙目圓睜,瞪著葉杏又氣又恨,咬牙道:“你?你……”

“葉杏是朕畢生所愛,”萬人敵大笑道,“誰想動她一根頭發,便得先把朕殺了再說!”

“葉姑娘真是眾人搶、萬人爭啊!”狄天驚咯咯而笑,“那唐門逆子,你和她可也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係?”

唐璜怒目而視,葉杏卻臉色慘白。

“你這鑽營小人,又懂得什麼真心真情?”萬人敵怫然不悅,“反正今日朕已現身,你敢不敢和朕打?徒逞口舌之利,傳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話?”

他說得鄭重,狄天驚笑了一聲,沉下臉來,道:“你還真以為我鬥不過你?”

“朕重傷之下,一身功力不到四成,你要朕死,自然不難。”萬人敵仍是不慌不忙,“可是朕身為魔教至尊,天魔解體大法施展開來,你要想活,怕也不是那麼容易。”

天魔解體大法運功邪惡,行此術者輕則筋脈盡斷、終身殘疾,重則走火入魔、當場暴亡。萬人敵一上來就擺出這般玉石俱焚的籌碼,登時便將狄天驚逼住了。

“為了個女人,你連老命都不要了?”

“情深不壽,朕早有自知之明!”

狄天驚看看葉杏,看看萬人敵,冷笑道:“你的命,真是賤——好,你重登魔教教主之位,就當我給你送禮了:葉杏你帶走,唐璜留給我。”

“不行!”狄天驚還未說話,葉杏已然喝道。

萬人敵微一沉吟,道:“不錯,七殺是朕重建魔教的基石,你誰都別想要。”

“七殺殺我幫眾,挫我金龍銳氣,江湖上有他們一日,金龍幫便抬不起頭來——我絕不可能留下他們。”狄天驚摸摸自己鬢邊的辮子,冷笑道,“你獨孤朗保得了他們一天,卻保不了他們一輩子。”

“七殺歸入魔教,朕自然給他們改名。”萬人敵微笑道,“七殺不複存在,不還是你金龍幫的威風!”

關魔兒耳聽話鋒不對,慌忙叫道:“幫主,給我爹報仇……”卻給萬人敵冷眼一橫,頓時如墮冰窟,說不出話來。

“七殺是我魔教中人,你動他們,就是金龍幫向魔教宣戰。今日魔教雖然勢微,但若存了玉石俱焚的決心,拉你金龍幫陪葬,倒還是易如反掌。可你若今日放他們一條生路,朕的魔教就欠了你幾條命,以後總會還你。”

這萬人敵張狂霸道,三句話不離同歸於盡,狄天驚乃是一世梟雄,又不能像他那樣動不動就破罐破摔,隻得恨聲道:“真是一條瘋狗!”可是這瘋狗卻又是魔教教主,許下“幾條人命”的大諾,卻又不由不讓人動心。

“魔教真是沒指望了,”狄天驚冷笑道,“你居然相信七殺?他們今日要你庇護,這才投入你教中,明日反骨發作,你死都不知是怎麼死的——我今日殺他們,沒準是在救你這老狗的老命!”

“說到反骨,那自然你有經驗。”萬人敵哈哈大笑,“可是朕既然是一幫之主,要是沒有一點容人之量,用人之能,也就不用混了。七殺目下還桀驁不馴,可是真要入了朕的魔教,朕便有信心讓他們忠心耿耿。”

狄天驚聽他話外之意,已是眼前一亮:

“如此說來,他們現在還未入教?”

“雖然還沒加入,但也隻是早晚的事而已。朕勸你趁早莫要糾纏,大家還能留個日後合作的麵子。”

“那可不行。他們一輩子不入魔教,難道我便眼睜睜一輩子都不動他們?你要保他們,至少也得給個期限。”

兩個武林高手,往那一戰淵渟嶽峙,可是居然並不急著動手,分個高下,卻一來一往地談起條件,卻與普通商賈也沒什麼不同。

“朕七日後大婚。”萬人敵微一沉吟,“大婚之時,七殺必已入我魔教。如果那時還有不知死的,”他看了一眼唐璜,方道,“你但殺無妨!”

狄天驚哈哈大笑:“好!我賣你個麵子,七殺真入了魔教,聽你號令,那所謂‘無法無天’的名號也就算廢了,留他們活命,也無所謂。”

說完他單掌一翻,直托上天,號令道:“金龍幫的都聽著!霍守業與葉杏有舊,就給你們個機會好好敘敘;關魔兒盯著這位唐門高手,用你的皮盾快刀,來對付他的獨家暗器;費畫舌去找舒展,讀書人和讀書人應該有的聊;周宗法好好照顧甄猛,你們老人家對老人家;雲申對上懷恨;九風你去伸量伸量常自在。七天之內,以義貞為限,不殺、不打、不罵、不戰,他們喝水說話、去哪吃飯、怎麼行動,全不受限製。卻要謹防其逃走,一個敢走,殺他一個,兩個敢走,殺他一雙!誰敢放走目標,卻別怪我寂滅手掌下無情。”

他又把眼來望萬人敵,道:“獨孤教主,我這命令,可還合理?”

“多謝狄幫主成全,這七日之內,朕會盡量動員他們加入魔教,解你後顧之憂。”萬人敵微笑道,“你既是坦蕩君子,那朕也不做欺瞞小人。七殺之中,舒展、甄猛已經中途退出,填補他們的,一個叫作吳妍,是個女子,會使顛倒劍;一個叫作蕭晨,是個捕快,一條鐵鏈使得出神入化。你若想要人盯人地看守,朕可以親自帶你們去認人。”

他如此熱心,葉杏、唐璜不由哭笑不得。狄天驚哈哈大笑道:“好,痛快!那就暫時先便宜了那兩個懦夫。費畫舌且去找蕭晨,周宗法就去找吳妍。”

費畫舌急道:“狄幫主,我需要知道七殺的始末。請你派給我老七殺的人。”

“那麼你去找常自在,九風去對付蕭晨。”狄天驚負手觀望,道,“七日之後,不論生死,‘反骨七殺’之名,必將滅絕於世。這七日之約,便起個名字,叫作‘拆骨會’便了!”

萬人敵鼓掌笑道:“這名字倒是響亮。”

“剩下一個李響,便歸了我來負責!”狄天驚大笑道,“我倒要看看,這位七殺之首是不是會甘願被獨孤朗庇護,讓一個女人替他出頭,乖乖加入魔教!”

葉杏握緊了拳頭,唐璜卻狠狠地望著那金龍幫主。狄天驚聲如怪貓,笑起來令人渾身不舒服:“狄某這些天就在義貞叨擾了。獨孤兄的喜事,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也盡管說話。”

萬人敵微笑道:“甚感榮幸!”

下午時分,義貞鎮上人來人往。臨街的富貴賭坊布簾一挑,被剝得赤條條的懷恨和尚踉蹌衝出。後邊兩個賭場打手提著他一身又爛又髒的僧袍,罵道:“禿驢,下次再來詐賭,便把你的皮剝了!”懷恨瞪眼道:“要不是你們不禁打,俺一拳一個結果了你們!”

兩個保鏢大怒,作勢欲打,懷恨“騰”地一跳,蹦出老遠,身上黑肉亂顫。這麼一個光屁股的大和尚滿街跑,登時擾得通街大亂,女人四散奔逃,男人遠遠圍觀。

其中卻有一個道人越眾而出,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到和尚肩上。

那道人自然就是雲申。懷恨衣裳觸體,愣了一下,回頭一看,頓時大喜道:“老道!”想了想,發現實在是已經忘了這道人的名號,便索性跳過,叫道,“借錢!”

錚劍盟與金龍幫多年相鬥,似友還敵。狄天驚此次出關,誓殺七殺,倒有一半是要做給錚劍盟看的,因此一早就邀請錚劍盟派出代表隨行。錚劍盟盟主蕭冷劍既不願對對手唯命是從,又不能真的駁了狄天驚的麵子,因此隻得飛鴿傳書,讓身在山東境內的泰山派出一名代表。泰山派抓鬮之後,剛好就選中了雲申。

而雲申心中,卻是喜憂參半。

大洪水之夜,他親見七殺作為,心中實在已算得上對他們惺惺相惜。這回七殺麵臨滅頂之災,他心中不由就存了見機行事、暗中相幫的念頭;可是狄天驚心狠手辣,若是金龍幫和錚劍盟的關係若因他惡化,雲申連累師門,卻又何忍?

他實在早已是愁腸百結,好不容易狄天驚將眾人分散,他終於得隙,本來還想與懷恨感傷一番,思謀對策,不料這和尚卻是這般不著調的亮相和開場白,一時都懵了,結巴道:“你……我……狄天驚……”

懷恨根本看都不看他,隻衝著賭坊亂罵:“俺不過是拿饃饃當銀子押了兩把而已,誰還沒有個手緊的時候?居然便把老子剝成個光豬!此仇不報,怎算佛家弟子!”出千失手居然還能說得理直氣壯,端的是個混蛋。

雲申哭笑不得,喝道:“你們七殺已經大難臨頭了!”

懷恨越想越委屈,眼圈都紅了:“借我錢!老子要報仇。”卻將賭桌看得遠比拆骨會更重要。雲申無奈,從懷中掏出一錠大銀,滿心指望用銀子能引和尚聽自己說話,不料還不及說話,便已被懷恨一把搶過。

眼看和尚裹著道袍,三躥兩蹦又消失在賭場的布簾之後,雲申躊躇再三,終於叫道:“那……那是我一個月的盤纏啊!”也追了進去。

蕭晨縱馬奔馳,心中悲憤。

朝廷頒給義貞村的貞節牌坊已經到了,欽差郝大人現在就在縣上的驛館休息。衙門讓他趕緊回義貞,通知村人掃地淨街,準備迎此殊榮——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

蕭晨用力咬緊牙關。禦賜的牌坊、傳世的榮耀,金嬸他們盼了幾年的東西,終於是得到了。可是他卻鼻子發酸,著實想哭。這實在是一個再清楚不過的宣判:他這幾年的苦戀,已是徹底輸了,輸給了金嬸,輸給了朝廷,更輸給了命。

前方卻有一個青衣少年攔在當街。

“籲!”蕭晨倉皇勒馬,幾乎從馬背上摔下去。他心中焦躁,口中罵道:“踩死你啊!”

“你是蕭晨?”

那少年抬起頭來,眼中隱隱竟有些淒厲的殺意。蕭晨愣了一下,旋即意識到,這人根本是找上門來的敵人。

他憤憤啐了一口:“呸!還嫌不夠亂麼!”

英嫂重傷瘋癲,欽差駕臨義貞,李響還賴在牌坊下邊,萬人敵又不停地催他加入魔教……一團亂麻惹得他焦頭爛額、氣急敗壞,哪還有什麼閑心管這不陰不陽的少年!

“你是七殺?”那少年見他承認,眼裏的殺氣不覺更濃。

這個問題卻讓蕭晨微微猶豫,他是不是七殺實在是模棱兩可,阻擊桑天子時,固然位列其中,可是除此之外,他和李響、葉杏等人的關係,實在一般。

他不回答,那少年便又當他默認,冷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鏘”的一聲,少年已然拔劍,血光幾於劍光同時漾起,蕭晨所乘駿馬,鬥大的馬頭“咕嚕”墜地!

蕭晨大吃一驚,不料這少年竟有這麼快、這麼狠的劍法,倉促間離鞍一縱,半空中已自腰間掣出鐵鏈,黑影如蛇,猛抽少年的頭臉。

那少年的劍法卻是一往無前。一劍削下馬頭,第二劍便已直取蕭晨咽喉。蕭晨鐵鏈斜抽,少年隻給腳下加力,更快地一縱,便在半空中搶到了蕭晨身前三尺。

蕭晨鐵鏈的勁道全在鏈首,這時以根部打在少年腰上,隻如搔癢一般。可此刻,少年的劍卻已指在了蕭晨的喉頭。

“撲通”一聲,兩人落地,蕭晨因為驚慌,立足不穩,更摔了個屁蹲。少年見他狼狽,終於微微一笑,道:

“我叫駱九風,從今天開始,會寸步不離地跟著你。”

周宗法遠遠看到那個薄唇細腰的女子,便站定了腳步。

——吳妍。他見過她。

五六年前的時候,這女子便以膽大妄為聞名江湖。如果那時說她是七殺,可是再正常不過的,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據說她已嫁人生子,怎麼又跑到海邊,趟這渾水呢?

此刻,吳妍正在一間鞋鋪前的攤位上挑挑揀揀。她拿起放下的,都是不過三四寸的虎頭鞋,顯見是在給自己扔在家裏的孩子置辦。有一雙紅豔豔的小鞋子,她左看右看,又蜷著食指中指,去試驗大小。她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正釋放出母親才有的神聖光芒。

周宗法微微歎息。可惜,這樣一個幸福的婦人,偏要信什麼“反骨”,終致自取其辱。

是的,他確信吳妍將會在這為期七天的拆骨會裏,遭遇到痛徹肺腑的折磨煎熬。狄天驚原本可以直接將他們殺死——可是,他卻還是故作大度地給了他們七天期限。

狄天驚要的不是七殺的死亡,而是七根反骨的毀滅。死亡和失敗,有的時候可以成為榮耀和解脫,可狄天驚這回根本不給七殺這樣的機會!

他要看他們掙紮,看他們努力,讓他們一次次失敗,然後才露出發自內心的絕望和恐懼。他事實上隻給了他們兩條路:反抗,絕望,毫無尊嚴地死去;投降,跪下,從此苟且偷生。

毫無疑問,在他“隻手敵天”狄天驚的絕對武力之下,七殺的道路,已經走到了盡頭——而這,其實也是他和他身後的六大世家,所要麵臨的困境。

金龍幫、狄天驚太過強大,六大世家雖然同氣連枝,但實在已是強弩之末。這些年來,他們為了一個世家的名頭,吃了多少虧,認了多少冤大頭。財銀往來,他們早已是入不敷出,人丁才俊,更是青黃不接。

此次出來,周氏族長就親自跟他說:“咱們歸順金龍幫,已是無可避免的事。你這次與狄天驚會晤,該端的架子還端,可狄天驚的眼色也要看好。在盡可能保全世家門麵的前提下,就代表咱們與金龍幫修好吧。”

所以,現在狄天驚發布了的命令,他一定會遵守。這女子要是真的想要逃走,或是退出“拆骨會”的話,他一定會全力阻止。

他慢慢向吳妍走來,那女子離了鞋攤,正在一個賣貝殼玩意兒的攤前張望。他來到她身邊時,吳妍正提起一條珍珠鏈。珠鏈以紅珊瑚做襯,粗大明亮,顯然是男子所佩,吳妍提了它,比在自己腰上,低頭端詳,拿不定主意。

周宗法略一躊躇,終於開口,道:“我……”

“借光!”

吳妍卻已以不容回絕的口氣說了一聲,手一伸,便把珠串比到了他的腰上。

——那是買給家中漢子的吧?

——好一點,她還可以回家相夫教子,稍有差池,便極有可能形神俱滅。

周宗法驀然感到一陣眩暈,他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道:“吳妍,老夫周宗法,奉金龍幫狄天驚之令監視於你。七日之內,請你不要離開義貞。”

吳妍正在比畫珠串的手微微一僵,旋即恢複常態。她嘲弄似的笑了笑,道:

“隨便。”

礁石的陰影下,有一小片黑,顏色格外的重。走近了看,才發現那是一個裹著黑色大氅,蒙頭大睡的人。下午的陽光懶懶的,整個沙灘暑氣未消,這人在海邊吹風乘涼,睡覺聽潮,倒是真會享受。

費畫舌一邊走,一邊想著自己的文章——

“常自在,關外浪人,不,狼人。灑脫不羈,跳脫好鬥。天生隨遇而安,本能會辨別凶吉。七殺之中,最快樂,最無心機,因此在狄天驚的‘拆骨會’中,成了最早被犧牲的榜樣……”

這一戰,毫無疑問會成為七殺跨不過去的坎兒。狄天驚太強,何況又帶了幫手:有霍守業在,葉杏就算廢了;葉杏一垮,李響就完了;李響一完,群龍無首,像懷恨、常自在這樣的粗人,再多又有什麼用呢?至於什麼新加入的吳妍、蕭晨,湊數而已,誰還指望他們真能體會到反骨的真義嗎?

費畫舌一路想,不由有些傷感,沙灘上腳印歪斜,一顆心卻漸漸冷下來。他身在武林,卻更愛讀經讀史。隻因受七殺的風骨啟發,這才有了要為武林之中特立獨行的異人們立傳的打算。

一年多來,光是從收集的傳言中整理出的資料,就已有半尺多厚。可是李響等人乖張自負,對他們越是熟悉,就越讓人有種不祥的預感。此次狄天驚出關,要親自剿滅七殺,他便在第一時間決定加入。

他要成為見證七殺覆亡的最後證人。這些勇敢又懦弱、聰敏又愚蠢、自傲又自卑、偉大又渺小的人們,是如何與這鐵血江湖做最後抗爭的,他會統統記錄下來,以供後人憑吊借鑒。

才到常自在身前三丈,突然那大氅一掀,露出常自在一雙警醒的眼來——好一個野獸般的人物!

“你是常自在對吧?”費畫舌微微一笑,“在下費畫舌,落拓江湖的一介酸丁。奉金龍幫狄天驚幫主之命,來監視你。”

“監視我?”常自在轉了轉眼睛。

“狄幫主主持拆骨會,在下忝列嘉賓。七日之內,你們不得離開義貞半步。”

“就憑你?”

“常兄不要小看了小弟。”費畫舌點點頭,“費某雖然重文輕武,可是一對判官筆卻也算得上是江湖一絕。何況盯緊七殺的又不止我一人,義貞鎮上高手雲集,七殺人人自危,無暇他顧,你想要逃走,恐怕是癡心妄想。”

常自在舔了舔微幹的嘴唇,道:“你們來了不少人?”

“不錯!”

費畫舌見他兩眼發亮,好像發現了獵物的猛獸,不由莫名地有些心虛。

“騰”地一下,常自在已挺身站起,笑道:“那太好了,和五明子的那一架打得真叫窩囊,有你們來正好瀉火。你用什麼?判官筆?有什麼絕招,使出來看看!”費畫舌大吃一驚,不料常自在好鬥到這般變態的地步,結巴道:“我……”

“你什麼你,婆婆媽媽,不像男人。”常自在單手在大氅裏亂摸,“刷”的一聲,不知從哪兒抽出一把鶴嘴鋤來,掂了掂,笑道,“來吧!”費畫舌欲哭無淚,道:“我想和你多說說話,你要不走,咱們就不用打!”

“說話沒意思,”常自在大搖其頭,“你要不打,我轉身就走!”

義貞村牌坊下,關魔兒臉色鐵青,看著被鎖在石柱上的李響,終於忍不住,撲上來猛踹他兩腳。他的仇人原本就隻有李響和葉杏二人。葉杏現在被萬人敵護著,他滿腔的憤恨要想發泄,自然放不過這火燒珍饈樓的元凶。李響躺在地上,懶洋洋地抽搐幾下。

他這般敷衍了事,簡直比反抗爭辯還要氣人。關魔兒怒氣重重,拔刀要剁,卻被唐璜一粒石子敲在刀鋒上,震得手猛地一歪。

“姓狄的,”唐璜喝道,“你說話不算話!”

狄天驚揚眉道:“哦?”

“你說隻要我們不離義貞,就不打不戰,可是李響現在神誌不清,你的人要打他殺他,你也不管麼?”

狄天驚咯咯一笑:“關魔兒剛才踢他兩腳,那是打他了,實在不該。可是關魔兒的刀又沒碰著李響,何來殺他一說?”唐璜一愣,關魔兒反應半天,才覺得狄天驚是在偏幫他,頓時大喜。揮刀又去斬人,唐璜又是一粒石子飛出。

狄天驚笑道:“現在是你們哥倆一見如故,切磋武藝,卻與我的約定無關了。”

關魔兒得了幫主許可,氣焰高漲,喝道:“我不殺他,我殺你!”說著一手持盾護體,一手提刀,貼身逼來。

隻見刀光吞吐,犀利詭譎。唐璜既知金龍幫無信,不得已咬緊牙關,凝神應戰,連發數粒石子,都打在關魔兒的皮盾之上,咚咚聲如擂鼓,卻毫無效果,隻得施展身法,騰挪避讓。

狄天驚袖手觀賞,眼見二人纏鬥,漸至數丈開外,這才又來到李響眼前,道:

“你有反骨?”

李響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並不說話。

“反骨是個大笑話。你做成什麼了?”

這句話正正戳在李響痛處,李響眉毛一皺,眼中的痛色完全掩飾不住。

“我還以為你是怎樣一個反骨天成的人物,原來不過是一攤爛泥。”

李響慢慢閉上眼:“抱歉。”

“你就這麼賴著吧——忍上七日,關魔兒自然可以讓你解脫。到時我將此事傳揚天下,讓人知道,所謂七殺,所謂反骨,是一個多麼大的笑話:七殺之首根本就是一隻死狗。你們的死會很有意義,日後武林中人教育後輩時,頗可以你們為鑒。想必此後再也不會有少年人輕狂無知,不識時務了。”

李響雖然不說話,不睜眼,但腮上肌肉繃緊,卻是死死地咬著牙關。

心底事

萬人敵攜葉杏回到四海客棧,一進房中,身子一晃,便又吐出半口黑血。

他此前受傷本就頗重,這回又與狄天驚對掌,無疑更是雪上加霜。雖然一直強行撐起身架,但其實,已到極限。

“小心些。”葉杏扶他坐下。

萬人微微一笑,將唇邊血漬擦去,笑道:“朕的身子骨,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給一掌拍散的。”

“這次,多虧是你救了我們。”

“為夫的出手解救自己的妻子,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

他還有心開玩笑,葉杏不由微微放心,旋即又是一陣羞愧。她私會唐璜,托他再去寬慰李響,瞞著萬人敵,實在有違婦道——何況後來居然還撞上了曾有婚約的霍守業——這時不由更加局促,期期艾艾的,道:“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