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熱血難涼2》(2)(1 / 3)

罪與罰

天色仍黯,李響跑向牌坊。遠遠地,看見牌坊下圍聚的一圈火把,一顆心先就沉了下去。

他方才放下英嫂不管,隻道自己在天明前足能趕回,可是卻忘了,霹靂彈爆炸產生的巨響,足以讓人在天亮前醒來。

——現在寡婦齊聚,顯然已經發現了英嫂。想要隱瞞,那是再也休想,索性就把她搶出來,直接塞給蕭晨也就是了!

他咬緊牙關,厲喝道:“英嫂在哪兒?”

圍成圈的寡婦聽見他的聲音,如避毒蟲猛獸般分開,讓出一條路來。李響意氣風發,可是突然間,站在那裏,整個人都呆住了。

隻見寡婦圍成的圈子正中,有一個人搖搖晃晃地站著,黑衣黑褲,滿臉血汙,癡笑道:“羞……羞羞!……大牌坊……”

笑聲直勾勾地瘮人,那人麵目雖然被血蓋住了,但那身形輪廓,卻是李響熟悉的。

人群外,蕭晨猛地搶入,一把抓住那人叫道:“英嫂!”

那人正是英嫂!她給蕭晨抓住,咯咯而笑,道:“英嫂……英寡婦……哦……”伸手來摸蕭晨的臉。蕭晨喜歡他多少年,多少次盼望這樣肌膚相親的旖旎風光,可是這時候卻隻覺毛骨悚然。

英嫂臉上的血,全都是她自己流出的——在她的臉上,有兩道傷痕,一道從左額拉下,切過眉頭,拉過鼻梁,劃至右嘴角;一道,從左頰劃過,拉過鼻翼,劃至右頰,兩道傷口交叉,皮翻肉綻,猙獰嚇人。

蕭晨心中恐懼,猛地將她的手臂一撥,摁住她不能亂動,伸袖就去擦她臉上的血汙。可是才一擦掉,傷口處就有不絕溢出血來,模糊了她的麵目。那兩道傷口之深、之長,便是他一個身在六扇門,常見血腥的人也不由打個寒戰。

英嫂卻不覺疼一般,咯咯地笑著躲,隻是好玩。蕭晨想撕衣襟來幫她止血,手抖得厲害,將自己的衣服扯下兩大片,卻扯不出一條繃帶來。有人從他身後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衣裳不幹淨,別弄髒了傷口。”

那卻是唐璜。唐璜一邊飛指點了英嫂止血的穴道,一邊恨聲道:“是誰將她傷成這樣?”抬起頭,不見有人回答,卻見眾人都把眼望向英嫂的右手。循著望去,隻見英嫂雖然神誌不清,但右手還緊緊握一根簪子,那簪子尖上還粘著些血肉。

——竟然是她自己將自己傷害成這樣的?

蕭晨驚怒焦急,雖不明白怎麼回事,但是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眼見她傷得太重,這就打算帶她到鎮上就醫。

可是英嫂,卻一把拉住了李響。

李響僵硬地低下頭。英嫂滿是鮮血的臉龐,抽搐著向他露出一個極致古怪的笑容,喃喃道:“錯……錯了……”

開口時,露出觸目驚心的白牙,兩滴清淚滑下,眨眼間融入血中。

“你……你……”

英嫂猛地甩開蕭晨的手,慢慢轉過身來,搖搖晃晃的望祠堂裏走。

祠堂裏有人快步趕來,叫道:“來了來了,香灰來了!”原來是要依民間土法,用香灰為英嫂止血。

唐璜急忙製止,道:“不行!她的傷……”

“啪”的一聲已挨了金嬸一個耳光。金嬸老眉惡豎,叫道:“是誰把她帶到牌坊上去的!”

唐璜張口結舌,茫然不知應答。李響麵色由白轉紅,由紅轉白:“是……是我……”

——英嫂當然正是被困在牌坊上,被義貞村全村捉住,羞愧難當,這才自殘發瘋的。

“大俠,捫心自問,你真的喜歡這麼個寡婦麼?她沒出過門,沒讀過書,不漂亮,嫁過人——你隻是想嚐個鮮吧?”

金嬸的話,字字歹毒,言談話語裏,竟是斷定了李響在引誘英嫂。

這句話如同刮刀割麵,羞得李響恨不能就找個地縫藏了。“不是……我……沒有這樣想……我……我真的……”卻越急越發說不清楚。

蕭晨驚道:“你……”這才明白,原來是李響害了英嫂。

“大俠!你毀了這寡婦的莊稼,讓她被家法懲罰,現在又勾引羞辱於她,害她破相,就差一口氣就死了——你滿意了吧?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隻想幫她。”

“幫她?你憑什麼幫她?她真的需要你幫嗎?”金嬸微微一頓,森然道,“你們的所作所為,是對是錯,她說的什麼,你聽到了麼?”

李響身子一震,方才英嫂說的“錯……錯了”,音猶在耳。

可是他終究是不肯隨便認輸的,猛地把手一揮,掙紮道,“不對!是你們自己冥頑不靈罷了!”飛身趕上,一把拉住英嫂,道,“跟我走,趕緊去治傷!”

他一把抓住英嫂的手腕,自己手腕一緊,卻被旁邊的蕭晨也抓住了。

“李響,”蕭晨手上用力,握得李響腕骨咯吱吱響,“你別再害她好不好?”

李響本就心虛,忽見他動手,頓時生起氣來。鬆開英嫂,握手成拳,一點一點地翻過來,舉在眼前。看了一眼,冷笑道:“我害她?”猛地把臂一振,喝道,“你給我放手!”

蕭晨腳下一晃,一個踉蹌向旁邊搶出,趁勢一倒,腰間鐵鏈已纏上李響頸子。用力一拖,李響站立不穩,也失了重心。蕭晨已倒在地上,單腳一撐李響腰眼,“呼”的一聲,將李響從頭頂上摔了過去。

“啪”,的一聲脆響,李響背心著地,摔了個肝膽俱裂。還沒反應過來,蕭晨已滾身後翻,一膝壓住他的右臂,一膝壓在他的胸口,將他牢牢壓住。手中挽著鐵鏈向上一提,李響身子不能動,脖子幾乎被拉斷,勉強以左手抓住頸住鐵索,嗬嗬而喘,再也不能掙紮。

此前二人放對,李響巧勝;如今隻一招,李響已然被製,這樣的變化簡直讓人無法相信。

葉杏眼見不好,叫道:“蕭晨……”

卻見蕭晨跪在李響身上,手抖得連帶垂著的鐵鏈都嘩啦啦響個不停。忽然間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泣道:“你……你……為什麼要多管閑事……”

他一邊說,繃緊的身子一邊慢慢垮下來。李響隨著他放鬆的鐵鏈,將勉力仰起的頭頸慢慢放低,終於徹底躺倒在地上,攤開兩臂,一動也能不動了。

蕭晨的眼淚落在他臉上,每一滴竟都是重逾千斤,砸得他痛不欲生。從事情發生到現在,憑著一口怒氣壓抑下來的不安,終於被徹底激發開來——李響慢慢站起身來,脖子上還掛著鐵鏈。

“李響,你怎麼樣?”

李響胸膛起伏,覺得一口氣哽在喉間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空空如也的腦中翻來覆去隻是想:“我沒想要會有這樣的結果!我沒想害人!我沒錯的!我不可能錯的!”

他猛地一握拳,指甲刺進掌心的疼痛終於讓他清醒了些,他不能就這樣放棄!他憤然回頭——就看到了英嫂!

英嫂的臉上已被抹了香灰。臉上的血汙被灰蒙住,一片灰白。可是蓋在傷口上的那些香灰,卻被血浸透了,成了的紅色的膏糊……一左一右,十字交叉,重重地敲在李響的心上。

——就像一個監斬官對死囚的最後朱批。

——就像一個先生給學生的確鑿判定。

——你錯了。

——你的一切反抗,完全是個錯誤。

李響瞪大眼睛,一直強繃著的最後一根弦終於斷了。胸前那一口氣湧上來,猛地一嗆,已有一口血從他咬緊的牙關裏噴出。他兩眼金星直冒,兩膝一軟,身體就像被快刀砍斷,猛地向下插去。

“撲通”一聲,他重重地跪下了。

葉杏舒展搶上來扶他,可是李響身體發軟,兩膝就像長在了地上,再也無法離開。

“響當當……”葉杏驚慌道,“你……你怎麼了啊!”

“我……我錯了……”

蕭晨抓起李響頸中的鐵鏈,一腳踩住他的肩膀,慢慢將他鎖了。

“李響,”葉杏拚命抓著他的手,“此事我們雖然有錯,但絕不該全怪在自己身上。咱們去想辦法,求靈丹尋神醫,救英嫂……好不好?”

可是李響直挺挺地跪著,待要開口,牙關一鬆,頓時牙齒相叩。道:“有……有錯……有錯……變不了……”

他的手臂軟軟的,葉杏想拉都使不上力。這人平素一往無前,至剛至強。可是剛而易折,所以今天當他倒下的時候,他就倒得,也比別人更難以站起來。

一眾寡婦紛紛推搡,葉杏叫道:“你說句話,英嫂嫂也好,幹什麼也好,現在你在這跪著,這算……”心裏慌得跟什麼似的,實在好怕李響認輸。

李響抬起頭來,慢慢道:“我們能救英嫂麼?我站起來還能幹什麼?”他抽噎道,“我以為我是在幫人,可是我真的幫了人了麼?你能告訴我?”

葉杏又給澆了一盆冷水:“我……我……”略一退縮,知道不能猶豫,“我告訴你:你是對的,你……你在幫別人……”

卻見李響肩膀抖動,忽然間笑起來了。

“我不相信你。”隻聽李響清清楚楚地說道,道,“我不相信你們。”他頹然望葉杏身上,抽噎著吸進一口氣,道,“因為你們和我一樣……和我……一樣……”

葉杏長歎一聲,向後退去。

——不錯,他們都很像,他們都在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

吳妍長歎一聲,道:“糊塗。”

舒展抱頭蹲下,歎道:“我們,到底在幹什麼呀?”

突然,一人接口道:“你們是在做夢!”聲音堅定有力,正是萬人敵。

這老者扛刀而來,寡婦為他氣勢所逼,不住後退。萬人敵來到李響身前,居高臨下,問道:“七殺,你們輸了麼?”

一時間葉杏、唐璜、舒展都沒法回答。

李響答道:“輸了。”這兩個字一出,眾人的心裏都是一空。

“你們輸得比朕料想的還要快,還要慘。現在你們應該明白了,這個世界,不是有好心腸就能救人的。”

萬人敵望向李響:“現實殘酷,非勝即敗。你一味退縮,綁住了自己的手腳,終於造成現在的局麵。朕絕不同情你,因為朕早就告訴過你正確的方法。”

李響咬著牙,不說話。

“你愛折磨自己,也由你。木子李,響當當,你終究難堪大用。從今日起,七殺裏麵,再也沒有你這一號人物!”

七殺沒了李響,葉杏、唐璜頓時失去了抗拒萬人敵勇氣。那老者便以蕭晨替掉了李響,以吳妍替掉了舒展,重組七殺,練起《七殺七劫陣》。他針對每個人的功夫特點,又對陣法作了改編。

七殺一向號稱不願與彼此糾葛太深,從沒有真正交流過各自的功夫。可是這時候,李響被逐,舒展旁觀,此前在一起的溫情被義貞一敗掃蕩一清之際,他們終於發現原來他們也隻是尋常人,若不團結起來,也會被逐個擊破。

既然人與人的交流,注定會有傷害,即便走得不是那麼近,彼此的身上也會留下對方身上的針和毒,那他們還有什麼顧忌呢?

七殺七劫陣看似複雜,實則與他們孤傲心性相符,自然簡單易學。他們練了三天,便已拆解爛熟,到了第三天頭上,萬人敵又為他們置辦了七色戰袍。

蕭晨主紅,葉杏主黃,常自在主青,懷恨主藍,唐璜主白,甄猛主黑,吳妍主紫,結合各人的體態,有諸多絕妙細節修飾。七人並排一站,宛如彩虹乍現。有人羞愧難當,有人興高采烈,有的渾身別扭,有人聽天由命,有人暗自羨慕。

舒展為此賦詩道:“一身紅袍誌氣高,橫行無忌我稱豪。錚錚鐵骨英雄膽,寸寸柔腸向碧濤。”

紅色正是蕭晨,赧顏道:“誇得太肉麻了。”

舒展冷笑道:“我誇螃蟹,關你屁事。”

然後,李響義貞之敗後的第五天,萬人敵截獲魔教信鴿——瘋魔大帝桑天子,終於要到了。

“撲!”一粒煙花遠遠的在海裏炸開。

“啪!”魚尾灣裏也射出一束紫色的煙花。

一艘大船劈開層層波浪,在鉛色的天與海的中間,緩緩駛入灣裏。

魚尾灣在義貞村東北二十五裏,勢如金鯉甩尾,三麵環山,一向少有人來。那大船來到灣裏,在淺灘前下了錨,船頭上一人肩負著纜繩一個筋鬥跳下來,落在海麵上,蜻蜓點水般幾個起落,已來到沙灘上,尋塊大石把纜繩拴緊了。

他這才抬起頭來,東張西望,叫道:“老景,老景?”

——教中光明左使景東來,方才放了煙花接應,可是這時怎麼還不現身?

隻見沙灘上,滿是青黑色犬牙般的碎礁,“沙沙沙沙”的波浪進退之聲,空曠喧囂。大船上有人不放心,縱身躍上纜繩,二十幾丈的距離一滑而下,落在他身邊,低聲道:“小心有變。”

那先登陸的人笑道:“怕什麼,五明子在此,瘋魔大帝坐鎮,普天之下,還有什麼人敢來尋死?”

他們正是此前出海尋找桑天子的魔教五明子,先下船的妙水、後下船的妙風。妙風道:“話是如此,可終究小心為上。”

忽然之間,風中傳來“叮叮、當當”的脆響,那聲音初時隻是一處響起,可是緊接著,又有第二處與之相和,然後是第三聲,第四聲……一聲聲鐵器敲打岩石,此起彼和,越來越響,越來越急,已將二人包圍。

有人唱道:“殺,仗勢欺人者殺!殺,恃強淩弱者殺!殺,倚老賣老者殺!殺,恃寵而驕者殺!殺,不辨是非者殺!殺,不知好歹者殺!我以萬諾予人,人無一諾我,殺殺殺殺殺殺殺!”

這話中好大的怒火,仿佛地火在地下奔騰,終於在地上找到個突破口,終於噴湧而出,而在地表下,更鬱積了更多的憤懣與鬱火。

歌聲此起彼伏,顯然不是一人發出。妙水妙風藝高人膽大,對視一眼,不僅不怕,反而有了殺敵祭旗的豪興。向左右分別跨出,冷笑道:“什麼人裝神弄鬼?”

敲擊聲一齊止歇,然後,“騰”的一聲,有一人從藏身處跳上巨岩,一身紅衣在這樣的天色中紅得刺眼,大笑道:“五明子!你們敗露了!”隨著這一聲叫,四下裏又躍出六人,有男有女,穿得大紅大綠,叫道:“桑天子何在?”

那自然正是七殺到了!

他們雖然不為武林正道所容,可其實從來都心存善念。魔教行事殘暴詭譎,並非他們所喜,兩相權衡,起碼阻住魔教,維持現狀,還可以少些無謂的爭鬥死傷。

更何況,這麼重大的事,這麼威風的對手、這麼刺激的伏擊,一生之中,他們又能遇著幾次?

此前的焦慮頹靡,在這一刻,終於一掃而光了。

妙水、妙風眼見蕭晨幾人都歲數都不甚大,又穿得傻乎乎的,心裏先就把他們看輕了。妙水戟指道:“你們是什麼人?”

“五明子,”李響不在,蕭晨隱隱然已成領袖,叫道,“你們機關算盡,也是枉費!”把手中鐵鏈一抖,率先撲下。七殺七喝一聲,將兩大魔教高手包圍。

妙風見蕭晨下落之勢乃是普陀山的身法,不由冷笑一聲,道:“普陀山什麼時候出了這麼不知好歹的人物了?”一掌向的鐵鏈拍去。豈料蕭晨把鐵鏈一抖,不是武林中的鞭法,反倒是公門的鎖人之術,夾以自創的破氣之法,一鏈曲曲彎彎的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