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熱血難涼2》(2)(3 / 3)

妙風妙水早將額頭磕破,道:“教主英明,屬下知錯。教主當日不殺我們,今日祈請給我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晚啦……晚啦!”萬人敵長歎道,“當日你們向朕提起迎請桑天子之事,朕已經對你們動了殺心。可那時候朕還念及大家兄弟一場,故此隱忍不發,隻是獨自離去。那天晚上朕對自己說,魔教不仁,朕不能不義。你們若是重新選舉新教主,朕絕無二話;可是如果你們真的去迎請桑天子了,你們真的一點都不給朕留情麵了,那麼,上天入地,朕也要把你們——五明子、四法王、左右護法、桑天子——全都殺了!朕要讓你們親眼看到,親自體驗,朕可以比桑天子厲害,比他更狠!這些年來,是你們錯過了朕,辜負了朕——朕要讓你們,死了也恨自己早瞎了雙眼!”

他一刀劈下,妙水妙風動都不敢動。旁邊躥過唐璜,舉劍一架,喝道:“萬人敵!你把他們都殺了,你那寶貝魔教就沒人了!”

萬人敵狂笑道:“舊魔教已死,新魔神降世。沒了五明子,還有七殺!從今天開始,我將帶領你們重建魔宮!”

大刀一壓,唐璜鐵劍一斷為二。斬鬼巨刀一兜,妙水妙風兩顆人頭一齊飛起。

唐璜大怒,道:“你這瘋子!”雖然明知不是對手,也挺斷劍欲戰。

卻見萬人敵將刀一揮,已將一丈三尺長的大刀震斷成了十數截。緊接著他仰天長嗥,嗥叫聲中,他一拳一拳地打在自己的胸口。

“撲”一聲鮮血,噴灑出來,他再也站立不住,直挺挺的跪倒在沙灘上,號啕道:“桑師叔!五明子!你們為什麼逼朕!”

又是一口血箭噴出,一頭栽倒,已是人事不知了。

前程

萬人敵如此反應,比他一刀殺了唐璜更叫七殺吃驚。唐璜一探他鼻息,道:“還有氣……”

他方才舉手投足間殺死舊部,唐璜葉杏兩人,豁出命來也想和他鬥上一鬥。可是這時他倒在地上,失去知覺,卻不過是個百發蕭疏的老者罷了。

七殺一肚子的怨氣,頓時都煙消雲散。當下由懷恨將萬人敵背上,由葉杏吳妍護送,回到義貞鎮上救治。

剩下四人來掩埋五明子及桑天子的屍身,隻見一片灰白的沙灘上,屍骸遍布。紅色的血被沙灘迅速吸收,勉強有滲透開的,被海浪一刷,隻留下粉紅色的殘跡。

唐璜等人於是將五明子、桑天子的屍身,都搬上了他們所乘的大船。又下海去,將桑天子扛回的棺材的殘片收集了大部分。那棺內原來所裝的屍體,也好殉葬也好,已被大海吞得一幹二淨了。看那棺材蓋上的銘文,隱約可以推知,成殮的正是桑天子的妻子。

——傳說中,便是她說服了,桑天子歸隱海外。想不到十一年過去了,當她死後,桑天子卻終於又被五明子延請,重返中原。

唐璜可以想象,在海外某個世外之所,在某一個夜裏,當五明子向桑天子說明來意的時候,桑天子在妻子的墓前猶豫出神的樣子。然後,他選擇了放棄平靜,重回花花世界,萬丈紅塵。他帶著她的棺槨離開了他們共同居住了十年的世外桃源,漂洋過海,雄心勃勃地想要再展宏圖。可是還沒上岸,他們就被萬人敵生生劫殺……

常自在在船上廚房裏找到菜油烈酒,蕭晨在臥艙中尋著被褥,浸得透了,將一眾屍骸包裹。唐璜在船頭上頹然坐下,茫然道:“我們……我們到底做了什麼啊……”

他們再彷徨,也不曾冷卻熱血。這樣的屠殺,遠遠超乎他們的預料。那不公平,雖然他們贏了,但卻怎麼就那麼讓人憋氣!

而且他們代表的竟然不是中原武林,他們的七絕七殺陣,竟然不過是魔教教主清理門戶的手段。他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接受的萬人敵,那麼坦蕩直接的萬人敵,竟然在最重要的問題上,將他們瞞得好苦。

唐璜斜坐在被萬人敵一刀削斷的船頭上,背後是海浪喧囂,海風凜冽。他突然覺得很累。由心而生的累。

甄猛看他臉色不對,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道:“反正人也死了,咱們現在所做,你就當是幫他們安葬吧。”晃亮火折子,將覆蓋屍身被褥點燃了。

“騰”的一聲,火苗迅速長大,從甲板上又竄進艙中。熱浪逼襲,四人退到船邊,眼看退無可退,這才沿著妙水留下的纜繩滑下船去。

蕭晨回手一刀,又將那纜繩割斷了。

隻見一艘大船濃煙滾滾,火光越來越盛,一艘船燒得桅倒艙裂,慢慢向深海漂去。四人沉默著一直到它的焦骸終於沉入水裏,這才離開。

這一天很晚的時候,葉杏才端了剩粥,來看萬人敵。

沒有人願意管這老騙子,他功力深湛,受傷雖重,但卻死不了——那麼,就讓他自己挨著吧。

“葉……葉杏……”

萬人敵聽見她來了,睜開眼睛,勉強笑了笑,又合上了眼皮。

葉杏沉著臉坐下,舀起一勺粥來,胡亂吹吹,捅到萬人敵嘴邊,嗬斥道:“張嘴!”待萬人敵張開了,望裏一倒了事。很快將一碗粥喂完,又拿毛巾給他擦了把胡子。

“其他人在哪裏?他們是不是特別恨朕……”

“我們難倒真的隻是你為鏟除魔教而布的一著棋麼?”葉杏問道,“七殺相聚,其實是沒有什麼大事的對不對?”

“大事……”萬人敵苦笑著搖了搖頭,“至少,朕不知道你們的‘大事’是什麼……幾年前,朕路過天山,恰好看見李響造反,一時起了愛才之意,又有知己之意,這才救了他。那時朕在魔教內外交困,朕的心裏已經知道,一個人再強再猛,也終究能力有限,李響若是不想走朕的舊路,就必須有自己的勢力,形成自己的集團,這才隨口讓他去組織七殺。隻因朕深知,隻要你們聚在一起,自然就會讓天下側目,到時,你們不去成大事,大事也會來找你們。”

他喘一口氣,道:“那時,魔教的內耗已經令朕焦頭爛額。救過了李響,朕就已將這件事忘了。豈料你們突然在江湖中揚名,不由讓朕又驚又喜。覺得他能做到這一步,朕怎麼能輸給他?嘿嘿,當初是朕給他個希望,後來,卻是你們給了朕一份信心了。”

“其實,何必呢,”葉杏歎道,“你既已離開魔教,何必還放不下那些恩怨?”

萬人敵眼中精光一閃,微笑道:“不是恩怨……十一年,朕忍了十一年!這回朕終於殺了桑天子和五明子,不是因為朕恨他們!而是朕要證明,他們對朕的看法是錯的!”

“這麼執著,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能有什麼事?”萬人敵閡目苦笑道,“桑天子是朕師叔,歲數隻比朕大三歲,是我們師門幾代最有天分的弟子。他退位的時候,覺得魔教無有能擔大任者,因此指定朕來接任魔教教主之位。可是朕那時歲數已經不小,卻一直在深山修煉,江湖閱曆卻淺,不知人心險惡。被一幹手下輕忽架空。幾經整頓後,身心俱傷,這才心灰意冷。”

葉杏這才明白,這老人為什麼會如此專橫,一定要求七殺聽他指揮。

萬人敵繼續道:“在魔教九年,表麵上朕耳軟心活,唯唯諾諾,實則心裏一腔熱血被他們放冷,一頭黑發為他們愁白,又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對他們的怨毒日積月累——大概他們,到死都想不到朕這好好先生,會來要他們的命吧。”

“你頭發是愁白的?你到底多大?”

萬人敵睜開眼來,看看葉杏,道:“其實朕今年是五十一歲。”

他輕輕握住葉杏的手,道:“朕現在一無所有,隻有七殺了。”

葉杏離開客棧,意興闌珊,不知不覺又來到義貞村的牌坊前。隻見李響仰天躺著,一手搭在連接自己脖頸與石柱的鐵鏈上,晃晃悠悠的在打秋千。

“還沒睡呢?”

李響蓬頭垢麵,滿臉沒心沒肺的笑容,格外令人心碎。葉杏歎息一聲,道:“劫殺桑天子的事,你知道了?”

“唐媽來得比你早。”

“真沒想到,看海之後,竟會是這樣的情景。”

“……不然呢?”

葉杏一愣,道:“不然?不然……我不知道,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

她頹然坐下,道:“以前每次我想到看海之後的情景,都是一片空蒙,沒有一點頭緒。一路歡歌到大海,那是我們預想太久,太完美的一個終點了。仿佛之後的一切行動,都是狗尾續貂——結果現在看來,真應該在看過大海之後,立刻各奔東西。”

李響微笑道:“可惜。”

“可惜,真像是個盛極而衰的標誌……看海之後,仿佛什麼都變了。”

正說著,忽然舒展與甄猛遠遠走來。兩人斜背包裹,瞧來像是要出遠門。葉杏吃了一驚,道:“你們幹什麼去?”

舒展哼了一聲,道:“來跟你們道別。”

“道別?”

舒展道:“我不想再跑江湖了。武功什麼的,威力有限:救寡婦救不出來,降魔除害,也是境界卑劣。江湖不是我該待的地方,武夫不足與謀事。我想回家去,寫書也好,教書也好,我要讓下一代的人,不要再這麼愚昧狹隘。”

甄猛道:“嗯,我也走了。萬人敵有一點說得沒錯,講理是沒用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才是對的。可是如果要耍手段的話,我不信任萬人敵,我要自己重新拉一支隊伍,不怕殺人,不怕弄權,隻要建立起我要的世界!”

舒展冷笑道:“愚民可治!”

甄猛大笑道:“書生誤國!”

說到激動之初,兩人一個擊掌,又對李響、葉杏拱手道:“後會有期!”便雙雙離去。

七殺來去自由,早就是共識。當日畢守信中途重投妖太子,大家也是開心道別。可是如今舒展甄猛同時離去,負氣含恨,卻不禁令人神傷了。

葉杏離開牌坊,越發失魂落魄。突然間天大地大,竟似再也沒有她容身之所。

以往寄托在李響身上的信心,已隨著李響的垮掉而垮掉。她的心裏空落落的,仿佛身上最後一根拉著她的繩索也已經被斬斷,以後再有一陣風,就能把她刮到天上,刮到冰冷冷的天宇之外了。忽然之間,“生無可戀”四個字,清清楚楚的浮現她的心中。

而當她一驚回神的時候,她已經到了海邊。

夜晚的海,比白天時更嘈雜,海浪突兀的搓著沙灘上的每一粒沙子,發出好像許許多多的人竊竊私語的聲音。葉杏在這樣的喧鬧聲裏,捂住自己的臉,慢慢跪倒在濕漉漉的海灘上。努力想把那個壞念頭連根拔出。

可是她的拉扯,卻讓它的根,紮得更深,更牢了。

黑暗、濕冷、孤獨。可是突然,海浪的聲音被打亂了,“嘩啦嘩啦”有人在攪動海水;“嗚——嗚——”那個人在壓抑地號叫著。

葉杏抬起頭來,月光下的海麵波光粼粼,並沒有人。

她吃了一驚。

不,那不是幻覺。就在她四處打量的時候,“嘩啦”一聲,一條人影猛地從海裏站了起來。海水沒到他的腰際,他的兩臂在自己的身邊用力攪動,瞬間形成一個方圓丈許的漩渦,一道剛剛湧來的海浪被他居中絞碎,發出不和諧的嘯聲。

他身材高大,上身滑脫的衣服裏露出大片繃帶,濕漉漉的銀色長發粘在他的肩上、背上。他像一個從海裏走出的夜叉巨人,粗魯的攪動海水,好像要憑自己的一己之力,將這片汪洋煮沸。

“萬人敵?”

那人正是不久前還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萬人敵。他硬生生把自己打斷了四根肋骨,等閑人連坐都坐不起來,可是一轉眼竟就生龍活虎地跑到這裏來玩水了?他的傷好了?他不要命了?

海裏的萬人敵他豁然轉身,喝道:“誰!”

銀灰色的沙灘上,葉杏的身影十分明顯,萬人敵略一注目,道:“葉杏?”他筆直的從海裏走出來,道,“你來這裏幹什麼?”

他所習練的功夫,是愈傷愈動,遇水愈活的,因此才在有一點體力後,獨自掙紮至此療傷。運了三次功,內傷已經好了大半。

葉杏慌張道:“沒……沒事……”一眼看見萬人敵雙目赤紅,問道,“你在哭?”

萬人敵在她身前站定,森然問道:“你來這裏幹什麼?”

他身上的衣服被海水浸濕,緊緊地巴在身上,越發顯出剽悍。葉杏心慌意亂,轉身欲逃,忽然隻覺手腕一緊,竟然被萬人敵用力拖住。

葉杏隻覺腦中“轟”的一聲。她行走江湖,一向潔身自重,七殺之中,即便是最親密的李響,跟她拉扯時,也隻敢拉她袖子。這時萬人敵竟敢毫無來由的侵犯於她,頓時火大,用力一甩,卻甩之不脫。

萬人敵咬牙道:“你,你為什麼要來這!”

葉杏不動,不說話。

“你來看朕的笑話麼?你是來嘲笑朕哭的麼?”

萬人敵嘶聲大吼。他武功專走剛猛一途,這時促然停下行功,內息不及歸於丹田,一道道真氣周身亂竄,早已是兩眼赤紅,直欲滴血了。

葉杏倔強道:“不……不是……”

“五明子不信任朕,桑天子要取代朕,魔教不要朕,朕沒有朋友,沒有兄弟,沒有親人……朕隻有你們,隻有七殺……可是,你是來看朕的笑話的?朕隻想自己舔好自己的傷口,洗淨朕身上的血汙,可是你為什麼會來?連你也要背叛朕嗎……”

萬人敵越來越怒,突然身子一抖,一口血箭飆出,再也站立不住,竟就一隻手拖著葉杏,整個人跪倒在沙灘上,道:“不要背叛朕……求求你,不要再背叛朕了……朕……太寂寞了……”

葉杏被他一拖,也幾乎摔倒。踉蹌一步站住,隻見這老人一聲聲咳嗽,一口口吐血,人在沙灘上,滾得滿頭滿身都是沙子,瞧來分外讓人憐惜。

“我……我不會背叛你的……”

一株野草,忽然飛快地在葉杏的心裏破土而出、抽葉開花,漲滿她的心。她毫無意識的半仰著頭看著遠處海天交界的月亮,突然笑了,道:“萬人敵,我嫁給你好嗎?”

萬人敵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看她。他臉色蒼白,白胡子上又是血又是沙;她也臉色蒼白,眼裏是病人高燒似的狂熱。

然後,萬人敵冷靜下來。他張開臂膀,將葉杏攬入自己的懷中。他斷了四根肋骨,可是他還是堅定的將她抱緊,用力,再用力,勒得她眼前發黑,勒得她的脊椎哢哢作響,勒得她的身體幾乎嵌到他的身體裏。

“好,朕娶你。”

兩個人就這樣相擁著跪坐在鋪滿銀色月光的沙灘上,一任冰冷的潮水,淹沒他們的膝蓋。滿頭銀發的孩子,年輕的老人,野性難馴的女子,疲憊的遊人,終於停止了啜泣,恬然的伏在彼此的臂彎中。

同一片月光下,李響靜靜躺著,一手捂臉,眼淚從他的指縫間,滾滾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