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熱血難涼2》(1)(1 / 3)

卷四 萬人敵

楔子

黎明前,天黑得像是一大桶墨汁扣在人的頭上。海浪衝刷礁石的聲音綿長低沉,風裏滿是腥味。突然,在海的另一邊,一線金光微微亮起,那金光迅速拉長、拉粗,好像黑夜的荒野裏,一座城堡緊閉的大門被人用力推開,露出了門裏輝煌的燈火。

金線的光亮到極致,稍稍一頓,金光變成了赤紅色的火光,在海天盡頭翻翻滾滾。

一個書生一躍而起,叫道:“太陽!”

其實太陽還沒升起,將海天燒成一片玫瑰紅的,隻是朝霞而已。天穹像是瑪瑙鋪就,大海好似灑金的長緞。霞光的中心,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像有一把巨斧劈開地殼,令灼熱的岩漿,噴湧而出。熱度在大海上蔓延開來,令整個海麵都沸騰了。

太陽跳了出來。

最早的陽光像一把把鋒利的尖刀,發出嗖嗖的尖嘯,劃破空氣,來到他們的眼前。讓人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擋,放下手來時,便發現天地正以一種肉眼看得出來的速度,迅速地明亮起來。

幾個在海邊等了一夜的人都振奮起來。在晨曦的微光中,漸漸看清了周圍:青灰色的山犬牙交錯,黑灰色的海波光起伏,灰白色的天無邊無際,紅彤彤的一顆太陽,放出萬丈光芒。

乞丐打扮的人的臉上,突然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原來盼了那麼久,想了那麼多次的海邊日出不過如此。可是當他回頭來看時,其他人卻似乎看得興致勃勃。

他尤其望向一個女孩。女孩的臉,被陽光鍍上一道金邊,眼睛亮亮的。

乞丐於是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展開雙臂。

他不再看,而是試著想象太陽像一個遙遠的,巨大無比的旋轉著的花球,而陽光是一匹匹從它的中間放射出來的,寬寬窄窄的花布錦緞。花布上印著九足烏、三頭鳥、奔龍麒麟、仙鶴白鹿、大團大朵的鮮花,深藍色、紫金色、明黃色、赤紅色、白色、青色……旋轉噴開,鋪滿了天,鋪滿了海,鋪滿了他的視野。

還有數不清的陽光之錦從海的那一頭,太陽的中心筆直地射過來。在他們的麵前,幾丈寬的巨錦突然裂成一條一條尺半寬窄的布幅。布幅在他們的身邊像飛鳥一樣輕快的盤旋,纏上他們的手臂、腰腿,柔柔的,軟軟的。

然後陽光之布穿透他們的胸膛。在他們的心口上,布幅“沙”的一聲碎裂。陽光變回一粒粒金色細軟的沙子,飄浮在他們的周圍,鑽進他們的頭發,他們的肌膚,他們的身體。

他們閃閃發光,像陽光之海中,金色的神。

陽光漸漸強了。曬得他閉著的眼皮一片亮紅。乞丐睜開眼來,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一旁的女孩回過神來,道:“真美,真壯觀。”

乞丐微笑道:“是啊。”

另一邊一個溜肩白衣的漢子笑道:“我永遠也看不夠。”

乞丐也笑道:“是啊。”

萬人敵

“海也看了,日出也瞧了,路也沒少走,架也沒少打。前途無路,再怎麼走,誰也不知道,這杯酒喝下去,七殺就算散了……”李響叫叫嚷嚷,“舒展,別哭喪著臉;甄猛,別老是發呆!七殺沒了,可李響、葉杏、常自在、唐璜、懷恨還都活著呢!都舉杯都舉杯!”

七殺來到海邊,正是昨日夜裏。他們邊喝酒,邊聊天,到了這時,都已經有七八分的醉意。

“可是……可是……”舒展涕淚橫流,“我還是覺得不甘心……”

甄猛歎了一聲,垂下頭去,唐璜微微笑著,望向遠處。

“咦?”唐璜突然嚇了一跳。

在離他們不遠處的一塊礁岩上,不知何時,竟站了一個人。這人迎著燦爛光輝的朝陽,昂首而立,白發、紅袍,肩頭斜擔一口巨刀,寬一尺有餘,長一丈還多,白光森然,氣勢淩厲。

常自在讚道:“好猛!”

那老者目光灼灼,掃視七人,道:“你們是七殺?”

李響叫道:“你又是誰?”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你是李響!”

驀地縱身一躍,已跳下大石,一步飛越七丈之距,展開雙臂,一把將李響抱進懷裏。

他的動作好怪,原本李響已有戒備,可是眼見他起身、躍下、伸臂,卻仍然來不及反應,被他結結實實地抱在懷裏。常自在瞧得目瞪口呆,那老者放開李響,回手一抱,又將他摟入懷中。

常自在個子不甚高,那老者卻甚是魁偉。隻一抱,已勒得常自在兩腳離地。

這般如熊大抱,雖然沒弄傷了李、常二人,卻也令人不安。唐璜眼見他一轉身,又衝著自己來了,連忙把兩臂一分,先抵住了這老者的兩個肩井穴,喝道:“有什麼話……”

卻見那老者兩臂一合,還是把他抱住了。

唐璜雙肘在身後高高支起,整個人動彈不得。才一掙,老者卻也放開了他,又逼到了舒展麵前——舒展武功最差,眼看那老者來勢洶洶,哪裏還敢硬搪?縮頸藏頭滴溜溜一轉,已從老者左腋下鑽過。

這原是逃亡路上,李響教他的逃生秘技,百試百靈。哪知這一回,那老者左手微沉,三指在他頂上一撚,舒展的旋身之勢便不由自主地加強,腳下多轉了幾個圈子,竟又如陀螺般從這老者的右腋下鑽回來了。

舒展不及再作反應,終於給一把抱住。

那老者一抱住舒展,突然肩上有人一扳,回頭一看,正是常自在不服氣,反過來扭他。老者哈哈一笑,回身迎來,與他又抱個滿懷。

“嘎巴巴”連聲脆響,常自在踉蹌後退,臉色一紅一青,“當啷、當啷”幾聲,大氅下折斷的狼牙棒鬼頭刀獨腳銅人娃娃槊……掉了一地。

“功夫不錯!”

那老者大笑著又奔向葉杏。葉杏一個女子豈能隨隨便便地給人抱著?向後一退,順手撿起常自在落下的半把劍,喝道:“你敢!”

“朕有什麼不敢?”

那老者大步逼來。葉杏毫不含糊,揚手便是一劍。老者雙臂一合,十指間已聚起一團罡氣。葉杏的劍尖陷在罡氣之中,嗡嗡嗡顫動不已,卻再也難動分毫。

“嘶嘶”聲中,葉杏整個人給他推得在沙灘上倒滑出五六步。忽然“叮”的一聲,斷劍又斷,老者一指彈開斷劍,張臂抱到。

葉杏一聲驚叫,她也算見多識廣,可還是讓這沒皮沒臉的老頭嚇著了。

突然間老者身形一頓,原來是李響已經趕到。反身貼在老者身後,右腿向後一撐,在老者身前頂住;左腿一橫,在後邊絆住老者雙足;擰身從老者左腋下探臂,左掌頂在老者下顎上,腰上發力猛地一推,口中喝道:“倒!”

這一記擒拿乃是塞外的摔跤之術。豈料那老者雖被他推得微微向後一仰,但腳下卻如生了根般一動不動,反倒左臂向後一勾,圈住了李響的脖子,向前一甩,喝道:“倒!”

“呼”的一聲,李響左腿反絆在老者的身上,整個人騰空而起,整個人在半空中斜著打了個滾,重重摔倒在沙灘之上。

葉杏暫時脫厄,又羞又怒,向後一縱,先逃到安全地界。落下時順勢一腳,踢起一隻酒壇,“嗖——啪”一聲,正砸碎在懷恨的後腦勺上。

和尚反應太慢,開始看唐璜舒展手忙腳亂還樂,後來看葉杏狼狽才發覺不妙,直到李響被放倒,這才怒吼一聲,從背後抱住了老者。

他的天生神力,便是這老者乍遇之下也無法承受,奮力一甩,“呼”的一聲,已甩得老者兩腳離地,轉了半個圈子,正好避過葉杏的酒壇——卻把自己的後腦湊了過去。

雖是皮糙肉厚,懷恨卻也承受不住,頓時兩眼一直,不甘不願地栽倒了。

那老者掙脫了懷恨,穩穩站住,對正要撲上來的唐璜、甄猛一揚手,笑道:“且住!李響,你沒事吧?”

“奶奶的,”李響齜牙咧嘴地爬不起來,“你到底是幹嗎的?”

“七殺,朕等你們好久了!”

“朕?”舒展按捺不住,“你以為你是皇帝麼?”

“‘朕’之一字,上古時候原本人人用得,後來才被那些昏君自用。哼哼,他們指望著連稱呼都壓人一頭,朕卻偏偏也說來玩玩。愚民愚婦不能理解也就算了,你們若也這麼無知,可要讓人失望了。”

老者的說,戾氣十足。七殺一齊愣住,葉杏喝道:“你到底是誰?”

“朕是誰?朕是誰?”那老者哈哈大笑,突然將拂袖一抖,傲然道,“‘李響,你耳後見腮,腦有反骨。注定不安於寂寞。奈何你人輕言微,雖有大誌,難成大事。終須要再找六個人,組成七殺,方可一踐你的抱負。手腳我幫你接好,你將來能掀起什麼樣的浪頭,你做給我看吧!’”

“啪”的一聲,李響正站起一半,忽然間如遭電殛,膝窩一軟,重又坐倒在地上。

“是……你?”

“是我。”

“……是誰?”懷恨問。

“紫……紫……”李響嘎聲道,“紫靴人!”

隻見那老者站在一塊礁岩之上,紅袍下的腳上,一雙紫靴紅得炫目。

當日李響在天山上頂撞師門,給寒石老人挑斷手腳筋脈扔在破廟。幸好為一人所救,並告訴他反骨之事——這才有了他後來的千裏跋涉,七殺的聚聚散散。

當時李響身受重傷,神誌模糊,沒能看清那人的容貌,隻記得那人紫靴紅袍。因此在日後與眾人說起來,便以“紫靴人”稱之。

最初七殺還想著真去成就什麼“大事”。可是平天王、國壽王的兩次打擊,卻早就擊碎了他們最後一點野心,也早就忘了去尋找紫靴人的真麵目。今日他驟然現身,李響又喜又怕,竟自癡了。

“紫靴人?”老者哈哈大笑,“這名字卻也不錯!”

“你……”葉杏張口結舌,“竟還真有你這麼一個人?”

“怎麼沒有?”老者意氣洋洋,“當日破廟相遇,他還是奄奄一息的天山棄徒,六年過去,你們果然成了七殺!”

葉杏望向李響,李響不知應對,傻笑起來。

唐璜道:“不知前輩怎麼稱呼?”

“不要叫朕前輩,咱們平輩論交。叫朕‘萬人敵’好了。”

“萬人敵?”舒展一愣,“這是你的名字麼?”

“世所不容之人,哪裏還有什麼名字?”萬人敵傲道,“想朕這一生:父誤我,母厭我,師棄我,友叛我,兄妒我,弟害我,妻負我,子憎我——一世為人,不知是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罷罷罷,千夫所指,朕有何懼?人神共憤,與朕何幹?四麵樹敵,八麵威風,‘萬人敵’這三個字,正是朕的最佳寫照!”

舒展本來隻不過隨口一問,不料卻引出他這麼一番宏論。七殺一向標榜“欺師、滅祖、背信、棄義、禍國、殃民、壞倫常”,可是與“萬人敵”這三字相比,登時遜色了。

“萬……萬人敵,”葉杏道,“那麼你當初說的,‘七殺聚首,可成大事’,到底是指什麼?”

當初紫靴人救李響時所說的一番話,常自在、懷恨這些沒心沒肺的雖然從不在意,但對於其他幾人來說,卻一直都是他們的心病。

“你們想成大事?”

李響等人的心中都是“撲通”一跳。平天寨下,他們發誓不再謀劃大事,平生隻想攀山看海,其實實屬迫於無奈,從心裏來說,他們又有哪個是能甘於平庸碌碌的人?

這時麵對這締造七殺之人,他們的心眼,不由又活了。

萬人敵微微一笑,拎起一壇殘酒道:“喝酒。”

白沙碧浪,驕陽冷風。七殺靜靜地看著這老者,將半壇酒一氣喝得底朝天。突然間“啪”的一聲,萬人敵把空壇摔碎,伸臂一指,遙點海裏,道:

“一月之內,魔教教主將乘船來此。擋住他,殺了他,這算不算一件大事?”

他白眉倒豎,一喝之聲,直如霹靂。

“啊……哦……”李響猶豫著說,“老實說……蠻無聊的……”

“魔教出關七年,苟延殘喘,”唐璜也道,“教主獨孤朗有名無實,無所作為——我們管他幹嗎?”

——對於逼死反王、救過太子的他們來說,區區魔教,還真不放在眼裏。

“獨孤朗不夠斤兩,”萬人敵微笑道,“那麼,桑天子呢?”

“桑天子?”李響等微微吃驚,“桑天子還活著?”

“瘋魔大帝桑天子,”萬人敵傲然笑道,“上一代江湖中,戰神一般的人物。早些年統領魔教,掌震嵩山、劍挑武當,十大門派聯手伏擊於他,反而給他以寡勝多,一舉盡滅十門精英。五年時間,武林正道萬馬齊喑。直到後來他邂逅愛侶,攜美歸隱,中原武林這才有了喘息之機,打出了十年的太平。”

“錚劍盟、金龍幫其實都是為了防止桑天子卷土重來而建——”葉杏歎道,“想不到,他還竟真的回來了……”

“當然要回來。”萬人敵歎道,“獨孤朗不堪大用,以致魔教四分五裂,困守回疆。魔教中人,豈能心服?前年時,專門派出五明子去海外尋他;近日朕截獲他們的信息,多則七八日,少則三五日,五明子便會迎他回來,由此處轉入黃河,走水路向西,回光明頂重燃聖火。”

唐璜皺眉道:“他回來,魔教現在的教主獨孤朗怎麼辦?”

“十一年前桑天子歸隱之時,將他的教主之位傳給了自己的師侄獨孤朗。豈料那獨孤朗卻既無本領又無抱負,在位九年,一事無成,徒令魔教凋敝;直到兩年前,還玩了個不知所終。現在正主兒回來,魔教還關他何事!”

李響猶猶豫豫,道:“這件事……告訴錚劍盟不就得了?”

——錚劍盟一向以正派自詡,對抗魔教,李響第一反應還是找他們。

“天下人皆說桑天子曠世無敵,可是朕卻有對他必勝的把握。”

那桑天子一向被傳得戰神一般,可是這時在萬人敵口中說來,卻輕描淡寫,“一對一,朕定能贏他,可是那旁邊的五明子卻實在礙事,他們的‘明滅心燈陣法’又確有獨到之處——所以,朕需要你們的幫忙!”

“您老再晚來一會兒……”李響看看似笑非笑的葉杏、似哭非哭的唐璜,撓了撓頭,不由歎了口氣:

“為什麼這種事,總會找到我們?”

黃河入海口處,有個漁鎮,名為義貞。本朝廢除禁海令以來,百十年的功夫,已發展成頗具規模的港口。萬人敵與七殺一路前來,隻見海邊帆桅林立,綿延數裏,大是繁華。

鎮上有一家叫作“東海福記”的客棧,眾人投宿於此。安頓下來,先補了個覺,過了晌午起來,萬人敵又不知道去了哪裏了。

七殺隨便吃了點東西,常自在與懷恨兩個沒心沒肺的又要睡午覺了。剩下的五個,便信步出了客棧,在鎮上到處走走。

越往西走,買賣人家越少,房屋漸舊。突然前麵視野一空,原來已到鎮子的盡頭。地勢上揚,更遠處又有一個村子,村口有一座巨大的牌坊。村、鎮之間,夾路的,乃是一片的綠油油的高粱田。

今夏雨水太多,許多田地都被泡成了泥塘。五人說說笑笑地走了幾步,忽見路邊有一大一小兩個人,正在田裏忙碌。一邊排水,一邊將倒伏的高粱,又扶起來。

那小的是個七八歲的女孩。那大的穿了一身黑衣黑褲,偶爾抬起頭來,一抹額上的汗水,原來是個婦人。

她包著黑色頭巾,襯得她並不十分白的臉色,更像蒙了一層灰。她看見路邊的幾個人,卻毫無反應,神色沉靜如死水,兩隻眼睛,沒有一點情緒。

這一片低窪地裏的高粱田,茫茫數畝,那婦人雙腿沾滿泥濘,雙手忙碌,仿佛已經麻木了。

李響倒吸了一口冷氣,葉杏則一下子沉默了。

“幫忙。”唐璜說著,率先走進田裏。

李響、葉杏、甄猛,最後是舒展,一一跨入爛泥當中。

“你們幹什麼?”他們才一下田,那婦人就已發現了他們。

“大嫂莫慌,我們幾個路過此地,見大嫂農活繁重,因此想來幫忙。”

“謝謝,不用。”

“大嫂,我們不是壞人……”

“我知道,我知道。”那婦人灰色的臉上,也終於泛起了紅暈,“所以,謝謝……可是請你們不要插手!”

大人說話,旁邊幹活的那個女孩,也停下手來看著。她卷著褲腿,穿一件小花襖,臉蛋紅撲撲的,煞是可愛。

“小妹妹……”李響刻意討好,伸手揉一揉小丫頭頭頂,慈祥道,“幾歲……”

話未說完,已被那小女孩飛起一腳,拖泥帶水地踢在脛骨上。

脛骨上沒有一點肉,被女孩鞋尖一碾,便是武林高手也受不了。李響“咕嘰”一聲跳起來,在泥水裏深一腳淺一腳地亂跳,叫道:“你幹什麼!”

那小女孩哪和他說話?一見偷襲得手,立刻飛步上前,又去踢李響的支地的左腳。這一下李響早有防備,如何會讓她再中?單手一壓,便將她的頭頂壓住,遠遠推開。

女孩把嘴一扁,哇哇大哭。聲音嘹亮,直如同暮鼓晨鍾,傳達千裏。

李響登時慌了手腳,轉了兩圈,一把撿起女孩的短鍁,徑自幹活。那婦人臉色慘白,不住後退,小女孩的哭聲則越發響亮。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歎道:“你們這些江湖人,真是一點事都不懂。”

幾人回頭望去,道旁一棵柳樹後,正轉出一人。緇衣官靴,頸中、兩臂搭纏了一條長長的鐵鏈,竟是個捕快。

“晨叔,”那女孩哭訴,“他們欺負我嫂子!”原來是個小姑子。

“官爺明鑒,”舒展急忙辯白,“我們見這姑嫂二人農活辛苦,因此想要幫手……”

“英嫂是守貞的寡婦,那麼高的貞節牌坊在那,如何能讓你們幫忙農活?”

李響等一起吃驚,回頭看那婦人的打扮,果然是黑巾白簪,正是一副寡婦模樣。男女大防,這麼一群男人突然跳到寡婦麵前助人為樂,也難怪那姑嫂如臨大敵了。

五人倉皇離田,雖然無賴,卻也不由羞愧。

“那是貞節牌坊?”葉杏張望那巨大的牌坊,道,“好氣派的貞潔牌坊!”

那捕快上下打量五人,突然心中一動,道:“幾位借一步說話。”領五人來到不遠處一棵大樹下,拱手道,“幾位可是七殺?”

原來七殺受官府通緝,這捕快雖隻在小鎮任職,卻也收到過畫影圖形。這時見到幾個人與眾不同的做派,頓時想了起來。

李響笑道:“要抓我們麼?”

“我打得過你們五個麼?”

李響放下心來,笑道:“你這捕快當的,不盡責嘛。”

捕快大笑道:“在下蕭晨,雖是公門中人,可也是江湖的出身。幾位雖然膽大妄為,但說到十惡不赦的劣跡,倒真沒聽說過。”

一番話說得灑脫自在,令人側目。李響仔細看時,隻見這人三十來歲,雖然眼角上魚紋密布,臉上的神氣卻還是年輕的,若不穿這身官衣,大概還能活潑些。

那寡婦並那女孩挎筐提鍬的從地裏出來,往村裏去了。蕭晨丟下七殺,叫道:“英嫂,忙完了嗎?”

那寡婦頭也不抬,道:“先放著吧。”急匆匆地走了兩步,忽又回身,深深向七殺萬福施禮。禮畢也不出聲,又走了。

唐璜眼見那田裏高粱根本沒收拾完,不由擔心,問道:“這位……英嫂?她沒事吧?”

“她沒事——”蕭晨蕭晨恍恍惚惚,望著英嫂的背影,“寡婦嘛,總要顧慮名節,有男人在此,她就回避了。”

“謹言慎行,為亡者守節,”葉杏黯然道,“這也是夫妻恩情的體現啊。”

“矯情!”

那毫不買賬的,自然便是李響。

五人與蕭晨一同回到鎮上,這才分手。客棧裏萬人敵已經回來了,還在雅閣中整飭了一桌酒菜,正和懷恨常自在邊吃邊聊。見五人回來,招呼他們坐下。

七殺不拘小節,坐下就吃,端杯就喝。

“今日我與七殺初遇,氣味相投,朕懷大暢,因此有一樣禮物,送給你們!”萬人敵自懷中掏出一本薄冊,在桌上推來,道,“這是武林中失傳已久的絕殺陣法,朕花了半日時間默寫,如今交給你們,七殺勤加演練,來日定可助朕一臂之力。”

李響拿起冊子一看,封皮上五個篆字,道:七殺七劫陣。笑道:“名字倒是合襯——七個人練的?”

“不錯!七人結陣,天下無敵。舒展功夫差了一點,完了朕去找個人替他。”

這句話他輕描淡寫地說來,仿佛一盆冷水當頭澆下。舒展正吃蒸蝦,剝得開心,忽然聽到這話,當場愣住了。

李響把臉一沉,道:“你說什麼?換人?”

“不錯,舒展習武的天分雖然不錯,可是畢竟上手太晚。真遇上高手,隻是個累贅罷了。”

他的話說得好生坦白,舒展麵色一變再變,想要發怒,可是卻又知道那是實情。心中沮喪,一時竟無話可說。

唐璜擱筷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剛好,你再找個人代替我吧。”

萬人敵哈哈大笑,道:“唐璜,你開什麼玩笑,你一身唐門絕技,便是朕也要小心應對,誰又能代替你呢?”

“我早就發過誓,”唐璜淡淡地道,“不會再用唐門功夫了。你的‘大事’,恕我幫不上忙。”

“唐媽,”李響笑嘻嘻地向唐璜敬起酒來,“我支持你!”

“畏強怕險,你們哪有一點英雄的氣節?”萬人敵怒喝道,“李響,你這個頭目是怎麼當的?你們對得起七殺之名麼?”

李響曾受他的救命之恩,忍他一回,隻低下頭來,似笑非笑的玩筷子。

“萬……萬老,”葉杏苦笑道,“我們真不是英雄——我們怕幹‘大事’。”

常自在口中叼著個魚尾巴,含含糊糊地道,“沒事!老萬,他們不打,我打!”

“俺……俺也想打啊,”懷恨叫道,“不打沒事幹了啊!”

一時間,七殺四分五裂,甄猛夾了粒花生,待要往嘴裏放,“啪噠”一聲,卻掉了,歎道:“我什麼都行……打不打,都行。”

萬人敵簡直難以置信,道:“為什麼?”

“為什麼?”李響哭笑不得,“恩公,我讓我師父挑斷腳筋,就是因為我不聽話。難道你讓我找‘七殺’,卻是要找七個聽話的?”

在此之前,李響一向覺得,紫靴人既能為自己指明道路,讓他從一個喪家犬,變成一個反骨錚錚的好漢,本人也—定是一個見識非凡人物。可是從今日相見時起,這老者卻隻是喊打喊殺,不由暗暗失望。

“你救過我,我感激你。可你要是再這麼自作主張,就別怪我也退出了。”

“可是,你們到底為什麼不願跟朕對付桑天子?”

“因為我們受夠了啊!”李響道,“我們受夠了武林恩怨,打打殺殺了。人生苦短,幹嗎不去開開心心地喝酒相愛,卻要為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拚個你死我活呢?”

他揚了揚手裏的《七殺七劫陣》陣譜,隨手扔還給萬人敵。

“原來你和錚劍盟的蕭冷劍,金龍幫的狄天驚,也沒有什麼區別。”

話說到這份上,早就僵了。萬人敵的白須白發無風而動,視線在七殺麵上一一掃過,森然道:“好、好……原來這就是反骨仔。李響,這就是你給朕的答案。”

他點了點頭,泄下身上的氣勢,低下頭來,嗬嗬而笑。

“原來你們根本就還不敢麵對現實,”萬人敵忽然抬起頭,燈光下雙目亮如白電,冷笑道,“說是反骨錚錚,其實不過是縮頭烏龜而已!”

李響手中捏著酒杯,被他毫不留情地批判一激,額上青筋暴起,眉毛一斜,已是滿麵的戾氣:“現實?什麼是現實?”

“現實就是,人性本惡,世界汙濁,你想要改造她,就別怕把自己弄髒。”萬人敵冷笑道,“可是你們卻自詡高潔,因此不肯和人動手,不敢向人交心,四處碰壁,路越走越窄。走一步算一步,逃一步是一步,自怨自艾,自暴自棄,直到世界把你們逼到絕境,才能閉著眼,反抗一下。對不對?”

李響“哈”的一聲笑出聲來,道:“你又來教我做人了!”

“可是你逃了,這個世界就會放過你麼?”萬人敵毫不留情,“當日在平天寨下,你要是一上來就正麵決戰,將那擅射的龍將軍擊殺,他如何還有機會傷到葉杏?李響,那一次你去逃來逃去,卻還是要打。唯一的不同就是,你險些永遠失去葉杏。”

李響心頭一震,葉杏滿麵飛紅。

“我們和這世界有一場惡戰,一場血流成河,不計犧牲的惡戰。”萬人敵冷笑道,“你們一直在逃避,可是一路逃亡,運氣也該耗完了。朕就賭你們從這一刻起,戰,屢戰屢敗;逃,插翅難逃。”

大牌坊

與萬人敵的一場衝撞,雖然不曾動手,卻比真的拳來腳往更要累人。

李響回到房中,氣得鼓鼓的,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暗暗罵道:“一個一個偶像,都不外如此。就連‘紫靴人’也不能免俗。他媽的,平天王、國壽王、妖太子、萬人敵,碌碌紅塵之中,竟再也沒有一個可堪敬重的人了麼?”

氣得爬起來喝水,望著窗外月色,忽然又想:“要是把那四位關到一個屋裏,煽動之舌、逆天之形、破軍之眼……呃、萬惡之心,最後走出來的,會是誰呢?”

正想得有趣,院中忽有人影閃過,衣袂響聲,已逾牆而走。李響凡事好奇,匆匆一望,隻見那人背影窈窕,居然便是葉杏。

“這丫頭,不好好睡覺,大半夜的夢遊麼?”

李響好奇心更勝,便也悄沒聲地跳出來,在後邊遠遠地綴著。今晚月色大好,晴朗的夜空,黑得發藍,寥寥幾顆星星掩映。兩人一前一後向西出了鎮,眼前一大片沉沉青影,正是日間遇上英嫂和蕭晨的高粱田。

葉杏繼續向前,來到了村口。月光下一座青灰色石坊,上雕海日金鯉,下坐獅麟辟邪,高過十丈,寬逾七丈,分三個門洞,每個門洞上各鐫題詞,分別是:“節烈千古”“萬世安貞”“日月可鑒”。

葉杏就在正下方止步,伸手撫摸石柱。

李響眼珠轉了轉,啞然失笑,道:“這丫頭,又想嫁人了。”

禮法講究,女子嫁人當從一而終。有夫死者,當為之守節示貞。其中堪為楷模者,家族、鄉裏,往往便會立起牌坊來做表彰。隻是像這個牌坊這麼大的,還真是少見。葉杏對這牌坊滿懷敬意,隻怕正是又動了做個良家婦女的念頭。

“咳咳。”李響咳嗽一聲,現身道,“敢問姑娘,可想找個人家否?”

葉杏回過頭來,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李響便與她並排站著。從這個角度看,貞節牌坊尤其高大,側簷的飛角上,掛著缺一牙的明月。兩人這麼仰著脖子,不動不說話地看了半炷香的工夫。葉杏繃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你一個大男人,這麼看貞節牌坊幹什麼?”

李響悠然道:“我也想立一個牌坊。”

葉杏一愣,低下頭來,道:“給誰。”

“給我。”

葉杏驚得說不出話,挑起眉毛來看他。李響道:“我對你忠心耿耿,多麼的從一而終,節烈無雙。”

用詞不倫不類,葉杏啐道:“胡說八道!”

“還要空耗下去麼?”李響笑嘻嘻地道,“跑江湖太累了,道理說了一萬遍還是沒有人聽,咱們索性退出江湖,小兩口子種地織布,好不好?”

葉杏聽得有趣,歪著頭等他說下去。

李響深吸一口氣,回想起今天下午在英嫂的田裏,葉杏準備幹活的樣子:她的袖子捋到肘上,露出兩條纖細而有力的手臂。鬢角的頭發飛起來,掩著她粉色麵頰——如蓬雲鬢原來說的就是這個。

這一切發生,雖隻一刻,但他卻已再次認定,他能夠想象的妻子,自始至終,仍然是、越發是,葉杏的模樣——當然,他不會忍心讓她平日如此辛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