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熱血難涼2》(1)(3 / 3)

英嫂低頭道:“請金嬸使用家法。”

“好。你能主動請動家法,我甚為欣慰。但是你要知道,所謂家法不是為了懲罰罪人,而是幫助我們洗去或有的罪孽。所有痛楚,其實都是列祖列宗對你的勉勵和期待。所以,一會兒在執行家法的時候,你不能哭,知道嗎?”

金嬸的聲音平和慈祥,聽起來竟像是要給英嫂壓歲錢一般。

英嫂叩頭道:“是,謝謝金嬸提醒。謝謝祖宗家法。”站起身移步出了祠堂。

外邊的寡婦自動將人圈擴大,在祠堂外圍了個半圓,有人搬出一個三條腿的大木架子,支在地上,英嫂過來,繞過木架轉個身,仍然麵對祠堂內牌位跪在地上。

那木架上帶有皮扣,英嫂把手伸進去,先前曾與李響衝突的黑麵寡婦,便過來將皮扣扣緊。

在場的寡婦一片肅穆。有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正是英嫂的小姑子,繼而給人半掩了嘴,隻能嗚嗚地叫。

瞧來是要打人了,葉杏心中一陣緊張。有人將一塊浸了水的白麻坎肩給英嫂搭上。那黑麵寡婦又拿了一根軟藤編成的藤棍走來,道:“英嫂,你準備好了麼?”

英嫂抬起頭來,道:“有勞了。”

火光下,隻見她麵容沉靜,眼中不僅毫無畏懼,更似帶有一點釋然。

葉杏突然糊塗起來,為什麼英嫂竟會這樣平靜?難道被打便是她一心所求?難道李響其實錯了?有難道寡婦們其實根本用不著別人可憐……反而可憐的,應是自己?

“啪”的一聲,第一棍已經落下。打在英嫂肩頭,英嫂猛一咬牙,身體向前一衝。

“住手!”

祠堂前的刑架旁,黑麵寡婦正揮下第二記藤棍。才聽著這一聲,周圍的火把已經一暗,葉杏驀然闖到她與英嫂中間,一把抓住了藤棍。

“你……”黑麵寡婦吃了一驚,結巴道,“你想幹什麼?”

葉杏左手抓住了藤棍,身子微弓,右手就去解英嫂手上的皮索。寡婦們一陣大嘩,全想不到這種時候,她卻會出現。

“葉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金嬸昂然站在祠堂門口,道,“先夥同他人辱我牌坊,又破壞我族內執行家法,你真以為,這世上沒有人能管得了你們了麼?”

葉杏單手去解皮繩,實在不順手,終於放棄,左手也放了藤棍,站直了身子,昂首道:“李響燒碑,其罪在他,與英嫂並無幹係。推源溯本,當時任何一位在田間勞作,我們都可能會插入一腳。一切罪過,原都是因我們而起,若要責罰,葉杏願以一己之身,代友贖罪。”

金嬸冷笑道:“贖罪?你能怎麼贖罪?”

“英嫂的十棍,本來是該李響挨的,她替李響挨,我就替她挨。剛才那一下不算,十棍請落在我身上。”

金嫂冷笑道:“葉姑娘,你是來討打的?”

葉杏道:“是。”想了想,托詞道,“我腿上有傷,不跪了。這就請動手吧。”

那金嬸眼珠一轉,道:“好啊。這可是你自願的。”打個眼色,就有人將英嫂解下。

葉杏雙手扶刑架,靜候受罰。黑麵寡婦轉到她的背後,舉起藤棍,比了幾下,不敢下手,被金嬸重重一咳,這才輕飄飄的在葉杏肩上拍了一下。

葉杏一動不動。黑麵寡婦有了膽子,再一棍下去,已重得多了。葉杏身子一晃,完全沒有運功抵抗。

黑麵寡婦得勢,漸漸放開了手腳。她早就看葉杏不順眼,因此這時候打起來格外的痛快,打到第五棍時,力道已然遠超打英嫂的。

葉杏咬緊了牙關,一聲不吭,已疼得麵上血色褪盡.。

這黑麵寡婦雖沒有功夫,但是農家長大,力氣較之當初的舒展還要大些。這時葉杏卸了功,也不過是血肉之軀,如何捱得?打到第八棍,終於扛不住,腰一軟,向前一撲,幸好扶住了木架,這才沒有摔倒,用後背接住了最後兩下。

十棍打畢,兩肩上的血漬已洇透了衣衫。葉杏疼得大汗淋漓,眼前發黑,勉強撐起身來,道:“金嬸,現在英嫂沒事了吧?”

金嬸冷笑道:“她怎麼會沒事?她挨了一棍,還有九棍。”

“我……我不是已經代她挨完了嗎?”

“你也知道,這是我們的家法。”金嬸冷笑道,“你又不姓卜,如何代她受得?本以為你是個明白事理的,可是瞧來比那個乞丐也好不到哪去。”

葉杏柳眉豎起,怒道:“你冤我?”

“也不是白打你的。”金嬸卻不怕她,冷笑道,“給你個教訓:你與那乞丐夜奔,名節敗壞,再以淫蕩汙穢之身來夜闖義貞,辱人宗族,實在是天下婦道之恥。我們本來沒有什麼資格管你,但同為婦人,既然遇上了,我們卻也不吝代表天下女人來懲戒於你。”

一眾寡婦哄然大笑。

原來李響鬧事,村中寡婦最瞧不順眼的反而是葉杏。她同為女子,年輕漂亮,所作所為又與眾不同,因此在她們看來,便格外刺眼。李響這些男人,金嬸他們不過是害怕見、不想見,心中三分不屑三分畏懼之餘,其實天生帶著三分的吸引、一分的好感;反觀葉杏這個女子,卻辱及她們臉麵,觸及她們痛處,早已成了一眾寡婦的眼中釘、肉中刺。

在她們想來,葉杏與李響、蕭晨說笑,早已是人盡可夫,水性楊花,丟盡了天下良家女子的臉,人人可得而誅之。可歎葉杏卻渾然不察,還以為自己既曾護過牌坊,又是女子,能說得通話,這才送上門來,給人算計了。

葉杏冷笑著點了點頭,道:“原來是這樣。”

她雖然天性不願受拘束,可是心底卻又每每渴望循規蹈矩的日子。行走江湖,與男子稱兄道弟,口上不說,心中卻仍覺得有悖婦德。挨那十棍,一者是為了救人;二者,卻也是覺得,能讓這些貞節烈婦打上幾下,仿佛自己的心裏,也能坦然些。

豈料切膚之痛換來的,卻是一眾寡婦更露骨的嘲弄。葉杏登時勃然變色,耳聽金嬸“不知葉姑娘現在是打算滾出我們義貞呢?還是在這繼續看我們執行家法?”,不由得火往上撞。

猛一抬頭,喝道:“我選第三條路!”雙臂猛地一推,已站起身來。

可是身子才一動,她便已覺得兩肩、背上一陣劇痛。方才那十棍,雖不至令她無法行動,可是想要用力時,瘀血的兩肩裏,卻像是各埋了一把鋼針一般。

這一下疼得葉杏渾身顫抖,根本無法再動。那邊金嬸見狀,不由心花怒放,叫道:“把她抓住!”寡婦們發一聲喊,一起撲上來。

葉杏功夫主要是在雙腿,可是雙腿動作也離不開兩臂的平衡。兩臂一傷,一身功夫登時剩下不到三成,直令她後力不繼。勉強蹬開兩個,已被人一把扯住頭發,拉彎了腰。隻覺背後雨點一般的拳腳落下,再也站不住了。

關鍵時刻,隻聽祠堂房頂上一聲響亮,有人罵道:“都給我放手!”

瓦片碎屑已如雨射出。寡婦們挨得幾下,忍受不住,放開葉杏,連滾帶爬地逃了。一個人縱身落地,閃身脫下外衣,將葉杏身子遮住,這才扶她起來。

原來這些寡婦下手極是陰毒,方才將葉杏困住,抓撓踢掐,全不離葉杏胸前下體。那些所在既是人體要害,更關乎女子清白,江湖上的男子與之動手,若非是下三爛的采花賊或是生死相拚,都會避讓,豈料這些滿口貞節的寡婦,卻這般故意。

葉杏站起身來,雖隻片刻,竟已是衣襟淩亂,發亂頰青,前所未有的狼狽。抬頭看這來人,卻是唐璜。頓覺萬般委屈羞辱一起湧上來,死死拉住衣襟,眼淚終於撲簌簌地落下來。

“我……我……”

唐璜回過頭來,以手點指金嬸,怒道:“你們也是女人!”

他在客棧中為李響吵醒,問明原因後,卻比李響更明白葉杏的心思。頓時放心不下,過來察看。這時眼見到葉杏受辱,怎不心疼?

寡婦們給他厲色一瞪,不由讓出一條路來。唐璜托起葉杏,展身法躍入夜色,出村去了。

“哦?傷了?這麼快就傷了?”

葉杏、唐璜回到客棧,迎麵而來的,先就是萬人敵的一聲冷笑。

葉杏又羞又氣,道:“你得意什麼?我這是自願討打,既沒輸,又沒敗。”

“輸沒輸你知道,自不自願,我可不知道。”萬人敵大笑道,“桑天子還沒來,你還是盡早把傷養好吧。”

七殺一路廝打過關,受傷流血倒是常事。唐璜幫葉杏剪開了背上衣裳,洗傷敷藥。李響氣得直蹦,指著葉杏大罵,道:“要不是唐媽多個心眼,你讓人打死我都不知道!尊重她們?她們現在是要弄死你啊!”

唐璜阻攔道:“李響,別說了。幸好還沒傷到筋骨。”

“淨讓人操心!”

李響憋了半天,終究還是這句,葉杏破涕為笑,知道他這股子怨氣算是過去了。

他們在屋中絮叨,卻忘了七殺中還有兩個猛人。這兩人懶得跟誰理論,這時已到了義貞村外。葉杏是七殺之中唯一的女子,即便是常自在、懷恨這般沒心沒肺的人物,也不自覺地當妹子寵著,姐姐愛著。如今被打,二人頓時心疼惱火,要為她報仇。

天剛蒙蒙亮,他們來到那貞節牌坊下,常自在拽出狼牙棒,懷恨抽出雙戒刀,二人發聲喊,一起撲到牌坊底基石柱之處,叮當亂砍。

一時間石屑紛飛。村口附近正有寡婦忙碌經過,一見之下,怎不惶恐?一個個不要命的撲來。常自在本也不是來拆房的,大喝道:“打葉杏的是誰?”

寡婦人多聲尖,一片喧嘩,生生把常自在的喝喊壓下。常自在又不能真的和他們撕扯,煩躁起來,把狼牙棒一扔,大氅下掏出雷公錘、閃電鑿,“轟隆”一敲,霹靂聲聲,與寡婦們鬥雞似的對峙。

正在紛亂之際,隻聽人群之外有一人冷然道:“男人?”

聲音雖然不大,卻極冷,幹淨得似不含一絲雜質,在嘈雜巨響中仍然清清楚楚地鑽到常自在與懷恨的耳朵裏去。兩人循聲而望,隻見人群外站著一人,逆光而立,身材窈窕,輪廓婀娜,乃是個女子。

“是啊!”懷恨大聲回應,“我是男的!”

那女子哼了一聲,下了結論,道:“畜生!”快步走到牌坊下,“倉”的一聲拔劍出鞘,一劍刺向常自在。

明明是懷恨在和她對付,可在這女子一上手卻是攻的常自在。常自在吃了一驚,急忙將手中雷錘電鑿一封,電鑿自外向內攔住那女子的劍尖,雷錘由裏而外去擊劍身。

那女子眉毛一挑,一劍中宮直進,竟似視若無睹。常自在大喜,手上加力,成心要將長劍敲斷。可是猛然間,那劍突如其來的一沉,頓時避開了錘子與鑿子。

這一沉實在沉得太急,幅度又大,簡直不是人力能為。常自在一愣,定睛一看,隻見那女子卻已是兩手空空。

——原來她竟是中途擲劍,抖腕把長劍向下扔下,這才變招如此迅急。

——可是她都沒劍了,還有什麼可怕?

常自在心中一寬,正待搶攻,突然肩頭一痛,竟已中劍。

“咯噔”一聲,常自在雷錘墜地。眼望腋下長劍,一時難以置信。那劍從他腋下刺入,背後露尖,所發的角度之刁鑽,簡直匪夷所思。

那女子一足站立,點在劍鐔上的左足一沉,在劍穗上一鉤一拽,便已將長劍帶血拔出。緊接著腿勢不停,向後一撩,長劍在地上劃過,帶起一溜火星,然後才甩出去,“嚓”的一聲刺入懷恨的大腿。

常自在腋下劇痛,卻更激發了血性,咬著牙,又來鑿這女子。女子正俯身撩腿,單手在地上一撐,一個大旋身避開這一鑿,站起身來一攤手,“啪”的一聲,那長劍不知如何,已經飛回她手裏。“嗤”的一聲,劍花一抖,又在常自在左肩上刺中。

隻見寒光閃動,這女子出劍如舞,劍勢高時便以手施展,劍勢低時就以足踢動。長劍雖然隻有一柄,卻端的是上下翻飛,靈動異常,令人目眩神移,直如傳說中的以氣禦劍一般。

隻聽痛叫聲不絕於耳,常自在與懷恨眨眼間已各中了不下十劍。總算懷恨一身銅皮鐵骨,常自在又有大氅護身,這才不致重傷。

雖然每一招都不致命,但兩人都傷了個滿身是血。一片兵器落地之聲中,常自在仰慕道:“啊……高手……不是,高腳!”

一語未畢,“啪”的一聲,又被踢倒了。

那女子卻也順勢向後一退,還劍入鞘,道:“姓常?”

“是我!你教不教徒弟?”

女子又問和尚:“懷恨?”

懷恨捏著兩隻拳頭,正疼得直跳,道:“正是佛爺!”

那女子大喜,展眉笑道:“誤會!”

“誤什麼會?”

那女子翹起大指,朝自己一指,笑道:“反骨!”

寡婦們看這女子與這兩個煞星攀談,越聽越不對,“哄”的一聲,散了。

常自在與懷恨雄赳赳地出去,滿身窟窿地回來,倒毫不覺得羞恥。大呼小叫的將七殺聚齊,引見那女子。常自在不住口的讚美:“真厲害!高腳!”被唐璜摁倒敷藥,還兀自在說那女子的奇異招數。

那女子笑道:“抱歉。”

她三十來歲年紀,容貌甚美,劍法高明,不笑時冷如冰雪,一笑開卻燦爛明媚。葉杏披衣而來,見了頗有親近之意,道:“姐姐怎麼稱呼?”

那女子道:“吳妍。”

這女子說話如蹦字,果然“無言”,好生有趣。

葉杏忽然想起,叫道:“可是‘覆地翻天足下劍,談笑往來江小湖’?”

吳妍點頭道:“正是。”豎起大指向自己胸口一指,道,“反骨。”

葉杏大喜,來拉她的手,道:“是了!姐姐當然也是反骨之人!”

原來這吳妍昔日大大有名,一柄長劍,一身手足齊發的劍法,打遍天下罕逢敵手。因她劍法不循常理,常上下顛倒,遂得“覆地翻天”四字;又因她為人率直,視江湖如後花園,敢說敢做興風作浪,這才得“江小湖”三字。後來嫁人生女,逐漸淡出,哪知這時竟又出現在他們麵前了。

吳妍給她握著,微微一笑道:“同類。”

登時一見如故。葉杏每日與這些臭男人廝混,雖然誌趣相投,但也早就悶得緊了。這時來了個女伴,拉著手嘰嘰咕咕的說話,問道:“姐姐,好好的日子不過,跑到這海邊做什麼?”

“看看。”

“江湖裏打打殺殺的,有什麼好看的?”

吳妍摸摸她的臉頰,笑道:“你們。”

原來吳妍淡出江湖日久,相夫教女,本來其樂融融,偏偏於不久前聽說了董天命的死訊。她成婚前已見過此人,覺得他太好虛張聲勢,當時就頗不喜歡。一隔數年,居然聽到這樣解氣的消息,不由大樂。又起了江湖俠女之心,這才把小千金往丈夫懷裏一丟,跑出來玩耍。

她一路追尋七殺足跡,路遇常自在兩人與寡婦衝突,還以為是什麼流氓混蛋,忍不住出手教訓,幸好還聽說過這二人形貌,這才不打不相識。

葉杏聽她說得灑脫,笑得酒杯都端不住,問道:“那那父女倆就放你走?”

吳妍臉一紅,道:“哭唄。”

葉杏抬起眼來,恍惚間便看到一個赳赳七尺的大漢與一個三四歲的小丫頭抱頭痛哭的場麵。不由得就笑得幾乎鑽到桌子底下去了。

正說笑,忽聽客房門外有人道:“嘿,一天剛過,就傷了三個。”正是萬人敵從外麵扛刀回來,威風凜凜地看著他們。

“爛命一條,”李響覥著臉道,“傷啊傷啊的,早習慣了。”

“看你們能撐到什麼時候。”萬人敵回手從身後拉出一人,道,“代替舒展的人,朕已經找到了。”

那人居然就是捕快蕭晨。

“朕本來打算邀個遁世多年的老友來助拳,不料今日卻在海邊遇見這人練武,功夫毫不亞於李響,因此拉他來組七殺七劫陣。”

蕭晨臉漲得通紅,道:“我……你……你說幫你阻擊魔教教主,我才跟你來。可你沒說要和七殺聯手……”

原來今天一大早,蕭晨回到鎮上衙門報到。不料才一進門,便接著了消息,說是濟南府來了通知,禮部洪大人奉旨護運的禦賜牌坊,已於日前送到了。大概這一兩天內,就會頒給義貞村。

蕭晨為人寡斷多情,近幾年來,雖不能與英嫂結為連理,卻總覺得有一個渺茫的希望寄托於未來。可是禦賜牌坊一到,這寡婦村的貞節,就是不想守也得守,他和英嫂,才是真正的一點希望都沒了。

他滿心憤懣,這才跑到海邊哭喊發泄,將鐵鏈抖開,打山打海,卻被萬人敵逮住,三言兩語,拉得入夥。

李響聽他細說緣由,不由嫌他窩囊,罵道:“你在這兒哭管什麼用?牌坊又沒到呢,英嫂又沒死呢!你衝進村去和她馬上拜堂洞房不就得了?”

“不行的……”蕭晨哽咽道,“那豈不是害了……害了村子的名聲……”

“你怎麼不說村子為了塊牌坊害了你們倆的幸福?”

李響怒氣衝衝,義貞毆傷葉杏之事、蕭晨愛慕英嫂之事,自己憋氣受辱之事,一齊湧上心頭。

忽然,腦中靈光一閃,他已有了個主意。再一閃念,已然大致完善,越想越是有趣。雖覺冒險,但是覺得頗有勝算,那些冒險,也便成了饒有趣味的挑戰——

反正一件事也是搞,兩件事也是做,三件事也是解決……那索性一股腦,就都在今夜完成了吧!

這天晚上的月色,較之昨天,又明亮了些。李響半夜起來,練了會功,待得靈台一片澄明,這才偷偷溜出客棧。

他日間想好的計劃,正是要在夜裏實行。

義貞村裏一片寂靜,寡婦們收拾得整個村子,幹淨得像是沒有人跡。李響大搖大擺地穿過牌坊,徑直向卜氏的祠堂走去。

村中了無燈火,唯有祠堂的門縫間,隱隱露出一線光明。李響來到屋前,隻見門上一塊黑匾,上書四字,道:澤遺子孫。

夜風中,隱隱傳來一個聲音,低沉虔誠。李響趴在門縫,往裏一看,隻見祠堂裏鋪天蓋地的牌位下,正有一人長跪誦經。背影熟悉,正是英嫂。

“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

“果然就是你了!”

李響暗中偷笑,輕輕一推門,施施然走了進去。

“金嬸?”

英嫂誦經雖然認真,但開門聲還是聽到了,不由停下來問。李響不說話,在她背後,負著手,不慌不忙地看牌位上的名字。英嫂停了一下,見無人回答,以為金嬸隻是來巡查而已,便繼續誦她的《女兒經》。

李響把牌位看過,又來端詳這寡婦。

隻見她中等偏瘦,穿一身純黑衣褲,因為背上有傷,跪得極是僵硬。從後邊看去,右肩略高,正是常幹農活挑擔的影響。頸上皮膚微黑,腦後發髻顏色晦暗——怎麼看都隻是個略微端正的尋常村婦而已。不由搖頭暗笑道:“原來蕭晨喜歡這樣的。”

心中忽然起了玩笑之意,咳道:“英嫂。”

背後突然傳來男聲,英嫂嚇得一哆嗦,跪不穩,一下子坐倒了。回過頭來,見是李響,慌道:“你……你……”果然五官端正,眼睛生得很大,雖然不似練武人的活泛,但是別有一番溫婉。

李響豎起食指,噓道:“小心。被人知道了我闖進來,捉了我去坐牢。”

“你快出去!祠堂不是人能隨便進的……”

“反正已經進來,又沒人看到,多待一會兒又有什麼分別?”

“你再不走,”英嫂急道,“我就喊人了……”

“喊啊。”李響笑嘻嘻地在供桌上拿了個蘋果啃,道,“從一開始我們就隻想幫你,幫到現在,朋友反目,葉杏被打傷。你有本事,再喊人來,把我打死好了。”

他的話頓時令英嫂猶豫了。她低下頭,道:“求求你快走吧,不要再給我添麻煩。”

李響大喜,知道她果然還算良善,自己一行,並沒有幫錯人,不由更是寬慰。眼看英嫂眼神哀婉,不由越發覺得有趣,暗道:“她人是不錯。若要給她和蕭晨做媒,我該怎麼說呢?”

“哢嚓哢嚓”地吃了蘋果,把果核往腰帶裏一塞,重擺了一下果盤,令痕跡不致太過明顯。欣賞成果,心中已經有了念頭,道:“你長得不壞呀,為什麼非得這麼折騰自己,非要守寡呢?你的丈夫……叫什麼?”

英嫂頗為老實,有問必答道:“國棟……卜國棟。”

李響目光在層層疊疊的牌位中逡巡,一眼看到,指點道:“就是他!他真的有那麼好嗎?”

“夫妻之情,永世難忘。”

“永世難忘……永世難忘……可他若真顧惜夫妻之情,又怎麼忍心你一個婦道人家,這麼辛苦?你真的沒想過再嫁麼?”

他在祠堂裏突然說出這種話,英嫂直慌得連連向牌位磕頭,道:“為夫守節天經地義,不敢胡說,不敢胡說!”

李響讚道:“有理!”居然也跪下來,恭恭敬敬朝那牌位鞠了三躬,直起腰來,道:“能在過世這麼久仍讓妻子死心塌地地愛著,你簡直是男人中的男人。”向那牌位伸手,差了約有五尺,笑道,“哇,高不可攀。”

英嫂見他神經兮兮的,也不知如何應對。李響夠了夠,忽又撲倒,趴在地上舉手,叫道:“啊,更高了,越離越遠了。”

英嫂越發糊塗。忽然李響趴著打個響指道:“可我現在是趴著的呀!”雙臂一撐,騰地站起身,上步探身一抓,英嫂驚叫道:“哎,不要!”

李響的手便在卜國棟的牌位前停下,笑道:“好,聽你的。可你看清了,我現在對他,可是觸手可及了!”忽又縱身一躍,高高跳起,單爪扣住房梁,向下一望,道,“現在呢?高不可攀更變成了低低在下。”

托的一聲落下地來,站在英嫂身側,道:“明白了麼?”

“什……什麼?”

李響歪過頭來,怪笑道:“我讓你——站著做人呀!”忽然伸手在英嫂腋下一托,已猝不及防地將她舉了起來。

英嫂驀地被個男子托在手裏,隻覺腋下火熱,心跳如鼓,奮力掙紮道:“你放手!”

這女子認真笨拙,與那蕭晨的世故滄桑,相映成趣。李響越想越好玩,暗道:“以往都是唐媽給我和葉杏出主意,這回看我來成人之美。”

笑道:“你想讓人聽見,咱們就到外邊去。”

放開左手,右手托著英嫂一躥,已一個箭步出了祠堂。

冷風撲麵,一出祠堂,英嫂便驀地安靜下來。李響低聲笑道:“不叫了?現在不叫,一會兒也不要叫啊!”

“會……會讓人看見的……”

李響托著英嫂,撒腿就跑。他本就擅長奔走,這時用上輕功中,短程最快的“快哉風”心法,登時把兩人加速成兩條影子。英嫂還沒法應過來,已給拖得向後一仰,隻覺眼前景物撲麵而至,回過眼來再看,隻見兩眼所見,上下左右全都變得一片模糊,隻有正中一小塊,才看得到前麵飛撞而來的牆和樹。

李響托著她飛奔。英嫂張大了嘴,瞪大了眼,想叫,可是卻被風將聲音堵住了。

“過癮麼!”

英嫂瞪著眼睛,點了點頭,又猛搖頭。

“那我們再接再厲!”

李響腳下發力,縱身一躍,兩人一起跳上路邊一棟房子,在屋脊上停下。

英嫂迭遭驚嚇,腳軟得再也站不住,李響手上勁一鬆,整個人馬上要堆到瓦片上動彈不得。

“半夜上過房嗎?”李響低笑道。“起來看看,和你平時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

他把英嫂扯起,自己也向遠方張望:月色下,整座村子再也不是在平地上所看到的灰色。在房頂上來看,青色的瓦被月光蒙上朦朦朧朧的一層光暈,粼粼閃閃,好像一塊又一塊整齊的魚塘。瓦片之上,便是湛湛晴空。幽藍色的夜,沒有雲,幾乎沒有星,寧靜地向遠處延伸,延伸出空曠、寂寥的完整世界。

“有沒有覺得身體變得輕了?當你站得更高的時候,這個世界更大,那些世故、規則、風言風語,就變得不值一提了,是不是?”

李響感覺手上英嫂的分量越來越輕,便慢慢鬆手,讓她靠自己的力量站住。

英嫂弓著腰,兩手張開,保持著平衡。她的腳把屋脊上的瓦片搓得“嘩啦”直響,也不知踩碎了幾片。屋裏的人終於給驚醒,叫道:“誰家的貓呀這是!”便聽到下地開門的聲音。

李響又托住英嫂的手肘,笑道:“逃啦,接下來是——飛!”

他施展八步趕蟬,托著英嫂“唰”的從這個房頂躍上另一個房頂,又向下一個房頂飛去。

一個個熟悉的院子在腳下一閃而過,方正、幹淨。

英嫂向遠處去看,在村子房屋的盡頭處,青白色的貞節牌坊安靜地立著。李響的腳步清晰的指向那個目標,英嫂的理智清醒過來,“啊啊”地沒有意義地亂叫。

李響笑道:“不用這麼高興。”

“你……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讓你高過這牌坊!”

說話間,他們就已經來到牌坊下。李響托著英嫂一跳,先躍上一根立柱,斜著借力一彈,單手就扒住牌坊二層的上簷。甩手一掄,將英嫂掄了上去,自己再一拉,也跳了上來——緊接著又掐腰一送,才將英嫂真正放上牌坊的頂部。

英嫂的腳一沾牌坊,頭腦裏頓時一片空白。跪倒在牌坊頂上,又不敢出聲,隻好用力咬著自己的手指,任眼淚洶湧而下。

李響微笑著坐在旁邊,不說話。

已經不用說話了。他想要傳達給她的感覺,在奔跑與飛翔,在蒼茫與靜謐中,都已經表達出來了。在將來的日子裏,英嫂會記得風從腳下吹過的感覺,那種感覺會讓她的膝蓋離地麵越來越高——一個體會過站著的人,怎麼會再容忍自己跪下呢?

他們的腳下,石獸一樣的牌坊寂靜無聲。

他們的背後,義貞村仍在沉睡;

他們的麵前,綿綿一條大路亮如綢帶。

更遠處,高粱在夜風裏像月光下的含情脈脈的天山天池。

玉兔西斜,進了醜時。雖然天幕正黑,但以夏天的天氣,這也就快亮了。英嫂漸漸平靜下來,李響笑道:“我先把你送回去吧。”

英嫂點了點頭。

便在此時,義貞鎮上,“東海福記”方向,突然爆起一團巨大的火光,離得這麼遠,仍然刺目耀眼!李響一愣,爆炸聲旋即滾滾而來。

“我朋友可能有危險,”李響心中不安,道,“你先在這裏躲一下,我一會兒再送你回去!”吩咐完了,不待英嫂回答,已湧身躍下,飛奔回了鎮上。

隻見“東海福記”牆倒屋塌,硝煙彌漫。七殺幾人衣冠不整,顯見都是從睡夢中驚醒,一個個氣哼哼的。

萬人敵遠遠的坐著,撫刀沉思。

在七殺的腳下又躺著十幾個黑衣漢子,都被製住穴道,做一堆兒堆放著。有一個大嗓門的頭目,兀自吵吵嚷嚷:“七殺,我們狄教主將至,你們就等著死吧!”

李響皺眉道:“怎麼回事?”

葉杏見他出現,微微展眉,笑道:“這幾位,乃是金龍幫龍吼堂的好漢。追殺我們來此,居然想用電光霹靂彈趁夜暗算。不料卻為萬人敵發現,一刀將他們的彈箱劈裂,幾十枚霹靂彈一起炸了。”

萬人敵抬起頭來,道:“舉手之勞。”

“沒傷人吧?”

“所幸沒有。你去哪裏了?”

李響微微一笑,正想找個借口搪塞,突然心頭一震,整個人都呆住了。

唐璜問道:“怎麼了?”

李響一言不發,轉身就跑。其他人見他神情有異,也都跟了上來。